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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相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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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他是个多情的人。
在七岁的时候,他就开始恋爱,到他二十三岁时,已失恋十五次。
虽然每次都是自作多情,空自伤情。
他却依然多情。
他的多情不止对人,也对物,更对所有的生命。
他连在市肆中看人杀鱼,也会有肉痛的感觉,仿佛那一刀不止是在剖开鱼的肚子,也在切入自己的心坎。
他小的时候,连一只兔子也不肯追猎,在路边见到小狗小猫便抱回来养,与不谙武功的人交手,宁可自己受伤,被打得头破血流,也不愿打伤别人。
他是个温柔的人,有着一颗温柔的心。
他的师父断定他不适合练武。
——他不能做到高情忘情,势必将为情所苦。
但他却将一柄无情薄情的剑练得多情深情,并用这柄多情深情的剑战败了他的师父。
那时,他正当年少。
志大、才高,意气风发。
于是他决定去开封府碰碰运气,闯上一闯,方才不负一身所学。
他在那里结识了苏梦枕、白愁飞、温柔、雷纯……
那时他们都还年轻,谈论着前人的传奇,构筑着自己的梦。
后来,他们自己也成了江湖人口中的传奇。
破板门一战后,“王小石”这个名字在一夜间成了京师中所有武林人茶余饭后谈论的焦点。
* * * * * * *
而他是个无情的人。
所有人都这么说,包括他的师长、朋友、敌人……
他若不是无情,又怎会亲手杀死第一个闯入他心扉,令他动了心、动了情的女子?
他若真是有情,江湖人为什么都管他叫“无情”?
而他的本名却叫“成崖余”?
(二)
王小石一向是个爱美的男子。
他喜欢一切美丽的事物,包括:美丽的男子、美丽的女子、美丽的风景、美丽的歌舞……
他曾以欣赏的眼光欣赏温柔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他也在初见雷纯的时候为这女子的风姿风情而牵动牵痛,他更为朱小腰那飘逸成采,婉约娴静,一舞便舞出许多江南的舞姿而陶醉。——那都是极美的。
然而温柔的心里没有他。
她喜欢白愁飞。
得知这个消息后,他心伤,但也觉得解脱。
这,也许早在意料之中吧?
他却仍一如既往地多情痴情,照旧喜欢美丽的事物。
其中包括美丽的兵器。
兵器不是凶器。
——凶器只杀人,而兵器既杀人,也可救人。
在这之前,他见过苏梦枕的红袖刀,刀掠起时,带着微微的香气与呻吟,刀落时还带着些许美丽的风华;他也有幸得见雷损的“不应”魔刀,刀出时,那一刀的光华足以与日月同辉;他更曾与方应看的血河神剑交过手——那是把乍看已令人心动,细看足以让人心血贲动的剑。
而他的“挽留”奇剑也是一柄绝世的剑,剑亮起时,带着三分惊艳、三分潇洒、三分惆怅、一分不可一世。
但在王小石的心中,却都比不上那一箭。
袖箭。
小小的,秀秀的,并不十分光彩夺目,只是出奇地清、丽,如它的主人。
它一出现,就救了两个人的命。
——生命岂非是最美的?
那时,王小石正跟那个冒充他的人,在雪地上一战。
他助了他,却走了。
他只在他走后的雪地上觅到了两道车轮輾过的痕迹。
那一次,人人都以为他是因为温柔而脸红。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因为……
因为——
另一个从未谋面的男子,而生起了一种很莫名的牵动。
——车轮輾过的雪地上,仿佛还留着他淡淡的香。
王小石第一次正式见到无情,是在神侯府。
他要去“杀”他的师父。
王小石看见他的时候,是在白天。
但他觉得他是属于夜晚的,尤其是有月的夜晚。
他看到他才知道,原来男子也可以长得这么美的,比他以前见过的那些美丽女子还美。
衣白如雪,男子清雅得像画里的人物。
这样清丽如月、忧悒如月、寒傲如月的男子!
但他绝不柔弱,就算坐在轮椅上,他的身体也是正的直的,没有一点要倚靠在上面的意思。
他坐在轮椅上,这使王小石一下子就联想到了雪地上的车痕。
是他!
便是他!
冷血在旁解释:这是我们的大师兄,无情。
男子似有所感应,回头,看了他一眼,冷冷道:“是你。”语气平淡,不惊,亦不喜,仿佛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王小石突然觉得手足发凉。
他不是怕,只是紧张。
心下不由庆幸:还好我不是真的来杀诸葛先生,还好我不必与他为敌。
——如果与他为敌会怎样?
他想了,但不确定。
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做这个人的朋友绝对要比做他的敌人轻松。
(三)
他跟温柔一样,有一双美丽的眼,但温柔的眼是娇的俏的,总带着桃色的迷蒙,而他的眼却是明的利的,像剑尖一样清澈。
他跟雷纯一样,有一双幽遂的眼,但雷纯的眼是柔的丽的,像一个醉人的幽梦,而他连一点梦意都没有,在大多数的时候,都闪着凌厉的风华。
他的眼也很明亮,就像王小石,但王小石是快乐的,他有的,却是冷眼看世间的清明和……寂寞。
因为这个,王小石常想找机会逗他开心。
王小石叫他大师兄。
而其实无情的年纪并不比他长。
他看上去比他的年纪更轻。
这使王小石常生起一种要保护他的念头,就像以前保护温柔那样。
当然,这似乎不太可能。
——无情有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
他也从不需要人保护。
甚至过分的关心,也容易让他误以为是一种怜悯。
尽管无情从不对他生气,更不会向他发火——无情对任何人(包括敌人)都彬彬有礼。
但只要被无情的眼睛看上一眼,他就会不安好几天。
他知道,那不是怕。
他们一起做了许多惊天动地的事——
王小石以他的温和宽容得到了京师武林中不少好汉的支持,无情则以他一贯的冷静和智慧默默地为他出谋划策。
他们合作默契。
——杀祸国殃民的奸相傅宗书,斗几已成魔的元十三限,在白愁飞的虎视眈眈下不损一兵一卒救出他的父亲和姐姐……
每一战都很辛苦,九死一生;但每一战也很开心,很痛快,因为在那些战役里,他们并肩作战,彼此扶持。
战胜后,他总会找个理由到神侯府,说不清为什么原因,只是想看看他,跟他分享胜利的喜悦。哪怕只能看着他日见清瘦的背影,哪怕他从来不回头看他……
有一次,他在瓜田李下阁向诸葛讨教完如何对付六分半堂,辞别这位三师叔,他信步走了出来,不知不觉,就到了一处雅静的所在。
见到了那时常令他生起不知是心痛还是悸动的男子。
已是傍晚时分。
残阳如血,摇曳着最后一抹病态而惊艳的红,终于不甘地醉入天际。
只余下满天霞光,美丽而忧伤地洒落在那一袭白衣上。
“太阳落得好快。”仿佛自言自语,白衣的男子突然这样说道。
“但太阳明朝还会升起,也许,比今天更美。”这么久以来,王小石还是第一次听到无情主动跟他说话,不由有些“受宠若惊”,但声音还是一贯的潇洒。
无情静默了一下,突然问他:“你也是在江湖上闯荡打滚的人,何以还能整日无忧无虑,轻松自在?”
王小石负手,悠然踱了几步,在无情身后不远处立定,舒然道:“生命何其短暂,所以更值得我们好好珍惜,我的时间都用在了享受生命上,且沿途不忘观赏风景,自寻快乐,哪还有时间烦恼!”
无情笑了笑,笑意很淡,如风送花去:“你其实是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
不知为什么,看到这位同门师弟,他的心境总会开朗许多,许是王小石就有这种力量,将他的快乐带给身边的人吧?
王小石耸耸肩,洒然道:“我?还差得远哩!我只是忙里偷闲,险中求乐,让自己自由自在,快快活活过完每一天罢了,师兄也可以像我这样的。”
“自由?”无情冷笑道:“我可没什么自由可言!”
王小石这才记起无情双腿已废,无法像常人那样行走自如,自己却还在他面前口口声声说什么“自由”,心里一急,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看他忙了嘴皮子说不清,一张脸也因着急而涨得通红,无情突然一笑道:“什么意思!这个那个的!我本就是废腿之人,你也用不着顾忌些个什么!”
王小石正色道:“人的自在在于心,心若是自由,世间万物,便无物能够羁缚。你不能走,但却有胜过别人双腿何止十倍的轿子,你不会武功,但你的暗器却强过许多武林高手,不仅令□□中人闻风丧胆,也为受欺凌的百姓讨还了公道。你绝对是自在门里的自由人!”说完,他的眼睛仍望着无情,友善、真诚、真挚,且漂亮得十分好看。
那是一双多情的眼。
他是一个多情的人。
看他样子傻楞楞的,却楞得好潇洒,楞得好漂亮。
那么明亮但不侵人的眼神,那两道宽容而固执的眉,以及那温和而坚定的语音。
无情与他的目光一触,心里突然莫名地一动:
这双眼睛跟姬摇花和唐晚词的眼睛是完全不同的。姬摇花的眼很美,很艳,但却像一根针,炙痛了他,炙伤了他;唐晚词的眼很艳,很柔,像一个大姐姐,抚慰他被炙的伤口,但也让他的伤口裂得更深——因为她的眼里只有雷卷。
面前这男子的眼神,除了温和还是温和,即便在这样望着他的时候,也一点都不灼热、迫人,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着,是永远不必担心受到伤害的。
无情却转过了目光,不再说话。
他看晚霞。
王小石也不再言语,他很享受这一刻的平和。
无言,只因任何言语都已是多余。
无声,只因此时无声胜有声。
他们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格与处世方法,但这样站在一起却又是那么和谐。就像天空映衬着白云,春风拂照过冰河……
在二人的立身处,一棵不知名的花树上,开满了不知名的白花。
一阵风吹过,无数多花瓣纷纷落下,像下了一场美丽的花雨。
花落如雨。
花落满地而无声。
还有一些落在二人的衣上、发上、肩上,仿佛心上也落了一些。
“一次美丽的盛放,便是坠了,想必也是无悔的。”王小石心有感触地道。
“你不是花,怎知它们无悔?”无情慧黠地刁难道。
“人同此念,心同此理,我想万物也是如此吧?”
“……”
王小石说完,就静等着无情回答,等了许久,却始终不见无情说话。
于是,小心翼翼地靠近——
才发现——
原来他竟已睡着了!
无情的警觉性一向很高,就算真的倦极,他也不会在一个“外人”(他应该不算是“内人”吧?)面前睡着。
除非……他对那个人已完全没有戒备!
——完全没有戒备?想到这里,王小石就觉得“幸福”。
(四)
劫法场。
王小石在得知两位兄弟拳殴当今最有权势的两个人物:天子与宰相后,毫不犹豫地作了这个决定。
唐宝牛和方恨少都是他的好兄弟,他绝不能任由他们死在刽子手的大刀下,更不能令他们成为蔡京诱杀他的牺牲品。
他跟诸葛先生说了自己的打算,诸葛也十分赞同他这么做。
——在没有更好的救人方法前,这的确不失为一条途径。
一切议定,王小石突然想起一件事:
无情。
何以不见无情?
为何其他三捕都在场,独不见无情?
无情在哪?
他想见他。
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看他。
——明日一战,成少败多,即便胜了,他也不能再在京师呆下去了。
——可是他却还未曾跟他说过一句自己心里的话。
“大师兄在对月亭。”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意,铁手告诉他道。
对月亭,独对月。
对月亭的旁边就是那棵不知名的花树。
有谁知道,曾几何时,白色的花树下,曾有两名白衣的男子在树下清谈。
而今,花已尽凋,余下一树繁密的枝叶,在如银的月色中望去,有种杀人般的好看。
有许多次,他也是这样站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他。
那时无情还问他:为什么总是嘻嘻哈哈,真有那么多值得开心的事吗?
他笑笑,告诉他,心中若觉开心,不开心的事也便开心了。
然后他好像还问了他什么,他答了,再后来两人就一起笑了。
那是王小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无情笑得那么开心。
而今,却要别离了……
无情的背影看上去愈渐孤清。
这样寒凉的春夜呵!连星光都带上了雪意。
灯火阑珊,灯光却没有一丝一缕落在他衣上。
月色如银,月光照在他身上只令人觉得愈发凄清。
王小石在这一刹间有一种很奇异的感受:灯色盈盈,雪意清清,究竟谁才是自己那个江湖以外、想念的人?
“大师兄。”他如往常般叫了一声。
无情没有转身,只淡淡问:“你……有何打算?”
“小石是来向师兄辞行的……”万分不舍,但仍这般说出了口。
无情没有说什么——早已凭他的智慧,猜到了这样的结果。
——一切势在必行,他还能说什么?他应说什么?
无情垂下了头。
他的眼睫细而长,到了尽处,竟还有些弯曲的,像极了王小石。
——他们都是男子,却都有着细而长的睫毛。
良久,无情开口:
“那么……”他淡定地说了一句,“……保重。”
“保重”在很多时候也代表了另一个意思:再见。
再见却未必能再相见。
无情的手微微地在抖,白皙秀长的手。
那手搭上了轮椅。
他要走了。
王小石心里一急,只怕无情这一走,以后就再也见不着面了,脑中还未及想到该怎么做,人已长身拦在无情身前。
无情抬目,望定他。
他的眼黑是黑,白是白,如黑夜和月色般分明。
王小石心中一阵迷惘,埋在心中许久的那一句话几乎就忍不住冲口而出。
但他终于只说了一句:“你也是,”他回望他,深深地,“保重。”
他这回却直呼他“你”,而没有叫“师兄”。
无情点点头,返身推动轮椅走了。
王小石心里一痛。
怔怔地看着他身影在夜色中渐淡、渐模糊。
——就这样……走了么?
——你连一句“后会有期”都没有跟我说……
(五)
清风拂明月,明月照小楼。
夜已深。
有人倚楼独坐。
白衣清寒。
王小石走了之后,他似乎什么也没有改变,照旧地破案、杀敌、与奸党周旋,甚至看起来比之前更镇静、更明锐、更清静得不似人间。
相思徒惹人情伤。
而他早已没有了情。
苍穹中,一道璀璨的流星划过,拖下一条长长的尾巴,像一阕待续的词章。
白衣的男子恰在这一刻抬目,望见了那一道流星。
星光正照见他如炯星般明亮的双目。
——为谁深院黯负手?
——为谁风露立中宵?
就在流星划过天际的同一刹,远在万里之外的王小石,也在看着这道流星。
这一路上,他经过了许多山、许多河、许多市镇,结识了不少的江湖好汉,热血英雄,抹不掉、挥不去的,始终是那一抹孤清冷傲而俊俏的影子。
也许,有些人永远只能活在想念里。
他跟他,是注定不会有结果的。
忘却吧。
选择忘却。
然而——
就这样……
忘却了吗?
或者,还是把那个孤清俊俏的身影深深留在心里?
轻轻一声叹息,他转身欲走。
却迎上了一张人面桃花的笑脸,在那张美脸上,一双眯眯的桃花眼中,他仿佛依稀看见了他的影子。
再看时,原来她不是他,她仍是她。
她是温柔,温柔可可的温柔。
自从跟着他逃离京城后,她就变得温柔了许多,常有事没事地找他搭话。
“嗯?在想事?”温柔娇声软语地问他。
“没……没什么?”慌忙掩饰,换来温柔的一声轻啐,“你——傻的!”
王小石又在心中低叹了一声:
——你我是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呵!
——但就算忘却了,你仍是我心底里最想念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