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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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隐隐陵薮，大隐隐于朝。”
遒劲松墨四方而落，与堂中洛神图相齐，悬于左右。
鹤氅在肩的贵胄横卧坐榻中，咂摸着壁上墨宝，有所悟时，剥了瓜果送入腹中。其胸膛处同样横卧一鹅，臀尖漂亮地上翘，像极了雍容贵妇人。鹅通主性，曲项向字画欢歌，很快被主人喂入一把葵花籽仁。
这是桓真翘臀扶腰入堂时，映入眼帘的一幕。
“诶呀，大人午安！”男人热情问侯，却保持着纵情的姿势。
因疼痛无法落座，桓真任记室搀扶而立，模样看来仿若他是民，贵胄才是官。还未等太守应答，那人又是闲情一问：“这十字，谁写的？”
“啊？……主簿言，是康琚先生新赠，反招隐……”
“换了。”
“嗯？”
贵胄倾头，望向太守的眼中写满认真：“写得太差。”
这一倾，恰如一湾春露泻入桓真心田。那人眉间藏的是远黛，眸中揽的是繁星，若明璿雍容，又似浮云飘逸，青丝随性顺垂，洋洋洒洒仿佛云上仙。
桓真欲辨驳，却莫名词虚：“老子有言‘小隐于野，中隐于市，大隐于朝。’小者隐于野，独善其身——”
“吾评的是字。真草参半，既失严谨，又失飘逸，实在难看。”贵胄一针见血，“至于诗，不敢妄议。不过即戴乌纱帽，如何能做到隐？”
“放情山水，是谓身隐。独避喧阗，是谓心隐。全家全社会，无论做到与否，应为吾辈奋起之愿。”
贵胄听罢，来了兴致：“依你之见，居于庙堂，如何全家全社会？”
“既入世，当忧君国之忧，审苍黎之患，鉴往史以自勉，居浊流以自清。”
“可惜官居地位，人微言轻，帝视汝之心血为瓦砾，亦有狼臣虎视眈眈，又当如何？”
“如必要，争得朝中一席之地，呕血死谏。”
“既是要争，岂不与隐背道而驰？”见桓真被绕进套，贵胄显得高兴，“到底是新晋的官儿，不懂朝中那套，不过想法可贵，得吾青眼。”
“卿有何高见？”
“扔了这乌纱帽，烦愁不都烟消云散了？”
门外传来熟悉的清朗：“自己做不到，也别妄度君子之腹。”
“吾说的，几分真假，仁谦你最有体悟。我朝特殊，小太守还是早认清现实得好。”
“眼下不得空，他日再辨。”缪渝眼皮都不抬，落座胡床，将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今日意外，汝最好如实招来。”
“意外为何，某又从何招来？”
缪渝瞄了眼活蹦乱跳的鸟：“这鹅挺肥，一会儿就烤了。”
贵胄一骨碌坐起来，惹得怀里的鹅惊慌乱叫：“你敢威胁它……吾吾，吾跟你绝交！”
“郡中有律，家畜外出必拘以绳索，若有伤人者，皆当斩。”
“律例释注的家畜中，没有鹅！”
缪渝脸色阴沉，早年修注此例，多防狸奴犬戎之属伤人滋事，未成想竟有怪人以鹅为宠，甚至善待如子，偏又在今朝伤了太守。
事还需从后山说起。太守与鹅四目相对，畏其鸣声嘹亮，折身急亡。白鹅以为太守技止此耳，奋起追之，盯着他的臀部猛啄。终是缪渝楸准时机，一把逮住鹅颈，桓真得以获赎，又恰与寻鹅而来的贵胄打了照面。
“就依汝所愿，本衙即刻修律。小伍——”
“你！”贵胄以掌安抚驼缩的白鹅，像是战乱中护犊的母亲，扭身向太守作戚戚状，“官爷有事冲某来，为难阿鹅做什么！它出生不过三月，年幼不懂事……”
前有陆行之烧鹤，桓真难忍再有烤鹅，出声阻止。被鹅追逃，虽尴尬几许，倒也不足上心，他有更欲窥探的蹊跷：“下属顽劣，切莫记心。敢问君尊名？”
“鄙人顾长康……”
“王行逸，龙阳县人，无业，以贩卖墨迹为营，多有集市聚众滋事之嫌。”
“吾所营业皆为艺术，哪是普通贱商的营生！还有，吾何日何时聚众滋事了？缪渝，汝信口雌黄！”
“官案如此，大人可察。”
衣袂微微被拉扯，桓真转首，见记室指向斜前的门楣，又将目光移向字画。提示零散，却足以让他了然：“莫不是题字‘清辉’的龙阳逸先生？”
“小家伙闻吾名，幸哉！”贵胄歪头，咧嘴憨笑。
小伍察觉到那友善的笑意裹挟着清明，复而向太守身后藏匿几分。
有人还能认出他，是王行逸遇到的最大乐事，他毅然将与主簿的不悦抛之脑后，“早间阿鹅冲撞太守，实属无意，作阿爹的愿替其谢罪。大人府上缺字画，王某可献私藏……”
“本官请见王卿，非此意。本官是好奇，汝为何去后山？”
贵胄惘然，“这......官爷不也去了后山？”
缪渝冷声警告：“官府问话，如实回答便是。”
“莫非谢叔之意？”
“后山为郡公所属，非允不得擅入。”桓真特意解释，“吾与主簿幸得郡公相邀观景，王卿也是？”
“非也！规矩前日就作旧了！后山易主，现在是阿宝的了。只要去他家交银两，什么人都能进，贼小子最近赚得盆满钵满。谢叔可怜之辈也，操劳至天命，愣是连颐养幽居之地也被小儿糟蹋了去……”八卦至半，又被人吞腹缄封，“这不是重点，不详谈罢！吾想说什么来着？”
“谢公之意如何。”
“是了，谢叔他……”悬河泻水的陈词在此稍滞，“官爷们真不知？”
缪渝撸起广袖，向禽鸟移步。贵胄竟也急了眼，退步跃上矮几：“吾本坐上宾，何苦作疑犯！谢公言有失，相见两生误！悲哉逸也！”
闻其怨怼，桓真适时出言劝慰：“之前多有得罪，可本官确有难为之处。事及谢家后山，又承郡公之请愿，机密为案，本官不可语卿详实。王卿能交代后山之行，也算本官欠君一个人情。”
“大人信吾？”
“信。嗯？”桓真脱口而出，却见王行逸眼眸闪过异色。缪渝这回也不嘴贫，只是负手冷眼凝视贵胄，欲将其心读得通透。他想贵胄吐真言，自己的诚意就要够足，“自然是信的！”
王行逸对上主簿的眼锋，微微颔首：“某解府衙忧思，故担心吾行平庸而失助益，官吏不免责难，尚不敢言。今日之行，乃谢七郎所托，择宴所以修禊事。禊礼近在下旬，诸事皆备，后山不应有异。所谓……所谓郡公之意，吾私以为是修禊以相邀。”
“助益已在卿言中。”
“哦？”贵胄只当太守不再追责于他，忽觉堂内氛围都松快些。漆眸一转，转出了新奇想法，“某朋满四海，消息灵通。大人若是真信吾，吾愿奔波效力……”
缪渝无情打断：“铺陈良久，原是待此刻献媚。”
“及人臣，尽忠为本。为人民，谈不上忠义，亦当效力为先。唯愿大人们日后能……”
“本府人手充足，不劳王家少爷劳心费力。”主簿振袖，摆出请的姿势。
“作甚作甚！某不过请求官爷帮忙留心好鹅。吾听闻，邻郡多美鹅，阿鹅多孤寂，做爹的总想给她找个伴！”
桓真被眼前碎碎念念的贵胄逗笑，一口答应：“寻鹅一事，好说！莫说鹅，就是极品的鹤，本官自会为君留意。”
“鹤就罢了，吾只要鹅。”贵胄兴致缺缺地摆手。
桓真讶然：“这是为何？”
缪渝伸出手，要扶贵胄落地，算做拙劣而别扭的道歉：“谢郡公和阿宝之轶事，择日说与吾听。”
外院传来喧嚣，一梭雪白刺破正阳冲撞入内，伴随不成调的嘶鸣跌落在地。其后，卸下半身银甲的男人不顾礼数地长驱直入，惊愕了众人。
“啧，再议。”贵胄将目光落在参军身上，哂笑着拍掉伸出的援手，轻纵于地，落得稳当，“太守好心性！野鹤孤高不群，不喜近人，最是难养。比之吾鹅，家子听话多了。”
白鹤惊悸而窜，于横梁竖柱间碰壁，一动一抹红，斑驳了四壁斑驳了心，碎羽在半空漂浮，恰似此命无望，连沉堕都不愿施力。参军不愿伤它分毫，抓捕放轻手脚。然见其不懂事地自残而不自知，他浓眉紧皱，一时不知是该圈养照看，还是就此放任，随它自生自灭。
贵胄轻抽一口凉气。
“无面大师游访山水，偶得一鹤。见时只剩一口气，昨日送至府上，托付吾将养。”桓真决定隐瞒真相。
“大师昨日特访清辉堂？”
“是了。”桓真未深究贵胄的问话，“陆参军有心，倒是……将它救了回来。”
“这般，又能活几日？”
桓真苦笑，有些事兴许早被结局审判。剩余的漫漫等待，活像一柄钝刀，割得人疼，却更是熬人心智。
贵胄的指腹摩挲上鼻翼，专心抚平心中疑虑的皱褶。怀中忽有躁动，白鹅趁机挣脱主人温暖的怀抱，高亢地叫唤，扑棱双翼径直向白鹤蹒跚而去。他心焦如焚，正欲唤鹅归，却见禽鸟们几番试探后，不约而同安静下来，垂颈相慰，低哑的鸣声时断时续。
众人皆初观此景，心中各有感叹。桓真使了眼色，让陆行之把握住擒鹤的时机，贵胄解意地出言阻拦：“由着它们去。囿于四方之境，难觅同类互诉衷肠，这是难得能让他们真正快乐的事了。”
陆行之会意，旋即为方才的鲁莽谢罪。
缪渝一步移至男人跟前，拱手作揖，脸色难看：“时间紧迫，卑职与参军先行寻线索。不叨扰太守与王卿叙话。”
“准。尔等……注意休憩。”
缪渝敛了直视太守的目光，只是转身拽着陆行之匆忙消失在门外。
王行逸摩挲着鼻翼，半晌，明亮的眼眸从那伤痕累累的白鹤上抬起：“大人，后山一事若想有眉目，不妨去寻一人。”
“谁？”
“周隐。”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 隐 .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