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川结案报告》糊也

79、得逞

　　林敛熙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独自一人走在一片白雾间，仰头是不见顶的高山，四周没有丝毫声响，顺着石阶往上走，路的尽头是棵硕大的银杏树，黄叶遍地，一个清瘦的背影坐在石桌棋盘前。

　　“顾知攘。”

　　她喊了声，那人没听见，于是她走到那人背后，拍了下他的肩膀。

　　下一瞬，场景变幻，他们回到了陇川的小院里。大雨倾盆，两人懒懒散散地坐在廊下的竹椅上对弈。

　　顾知攘如常一般笑着说：“娘子，该你了。”

　　林敛熙如同被人牵引着，举起白色的棋子，朝一点落去，可差分毫落下时，手边长剑忽的被人夺去，剑光照在棋盘上，手中棋子赫然碎成两半。

　　她急速转过身，竖起左手二指夹住刺来的长剑，朝持剑之人望去，霎时被吓了一跳。

　　“顾知攘！”她心尖发麻，回头看向棋盘另一边那张相同的脸，僵直在原地。

　　“阿璕，松开。”持剑的顾知攘急切地喊道。

　　与此同时，坐在竹椅上的顾知攘脸色渐渐变得阴狠，飞快朝二人掷出两枚棋子。林敛熙下意识松开长剑，隔空将棋子拦下，却没成想，棋子干脆地嵌入她的食指指腹间。

　　奇怪，不疼，反而感觉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包裹住了。

　　“咚，咚，咚。”

　　门环轻扣的声音吸引三人视线，林敛熙望向小院的大门，瞬时从梦中惊醒，指腹的感觉却没同时消失。

　　嗯？她睁开眼往身侧看去，顾知攘含着她的食指，就这么一脸心无杂念的凝视着她。

　　“你在干什么！”她一把将人推开，慌里慌张要坐起身，手臂刚撑在榻上，但被顾知攘一扯，整个人倒在他的怀中。

　　“你……唔……”

　　“嘘！”顾知攘捂着她的嘴，贴在她耳边道，“有人来了。”

　　林敛熙屏息，拍开顾知攘的手，听着外面的人走到卧房的窗前敲了两下，“小追姑娘，你在吗？”

　　“大娘？”林敛熙听出是一直对她多有照顾的那位大娘，柔声道，“天冷了身子乏，刚才醒呢，大娘有事吗？”

　　大娘爽朗的笑了几声，一边说一边往门处走，“没什么大事，这不今个儿腊八，过了晌午都不见你这儿烟囱冒烟，就来送些腊八粥给你。”

　　“……她要进来？”顾知攘低声说着，环顾房内，找不出能藏身的地方，指了指自己问，“我怎么办？”

　　林敛熙心一横，将顾知攘整个人按进棉被中裹紧，再翻身坐起，将床帘放下，对着刚进门的大娘道：“大娘，咳咳……多谢大娘了，我病还没好，咳……您别过来，我怕……”

　　“见外什么，大娘身子骨好着呢，倒是你，这都多久了，我看看你是不是又发热了。”

　　“没有，只是还有些咳嗽，大娘我没事儿。”

　　大娘越来越近，可顾知攘非但不配合，还不老实的乱动，林敛熙深吸一口气抬腿镇压住他，又怕大娘觉出什么，便挪了挪身子，贴住顾知攘，紧张的额头冒汗。

　　意料之外，大娘在某一刻停住脚步，没继续往前。

　　“没事就好，粥放在桌上，我先走了。”

　　林敛熙：？？？

　　等大娘关好门，她疑惑地撩开床帘，低头一看，两双鞋整齐的摆在踏板上。

　　遭了，林敛熙叹了口气，掀开棉被捏住顾知攘的脸，“你干的好事！”

　　顾知攘挑眉，无辜道：“我刚才想拿过来，动了一下就被小追姑娘你按住了。”

　　“那你，那你……”林敛熙松开他，将一只手的食指贴在他眼皮下，“那你这是在干什么？”

　　顾知攘握着那只手，翻过来让她看，“指腹冒着血珠，我看伤口不大，怕弄醒你。”

　　他这么一说，林敛熙才想起来，昨夜收起盛着活契的铜球时，指腹不小心被独留的主虫咬了一下，她便顺势让主虫钻进去了，没想到伤口到刚还在冒血。

　　“阿璕，大娘说你病了许久，现今可好些了？”顾知攘说着额头贴在林敛熙的额头上，“不发热了，昨夜也未听见咳声，小心调养应无大碍。”

　　“本就无大碍。”林敛熙穿好外衣翻身下床，“她知道我房里有人，今日大概不会再来，一会儿将门闩放好，晚些我们一同进城。”

　　“进城干什么？”顾知攘道，“对了，那个大娘知道我在，万一乱说坏了阿璕的事，等等我去让她闭嘴几天。”

　　“无需生事，她不会胡说。”林敛熙瞥了他一眼，打开大娘拿来的瓦罐，又仔细看了他一眼，莫名觉得顾知攘与两人上次见面有些不同。

　　顾知攘低头望着自己大张的前襟，以为林敛熙看的是这儿，便搔首弄姿地往下拉了拉，“阿璕，能远观也能亵玩。”

　　林敛熙一顿，随手抄起粒饴糖掷向他，“去你的，赶快起来，程大夫说晚上在长停巷准备了家宴。”

　　顾知攘闪身，用嘴接住那粒饴糖，“遵命。”

　　酉时二刻，天擦黑。

　　顾知攘站在院子里摆弄从陇初山上带下来的灰木鲁班锁，不久，感受到屋内灯烛熄灭，他便手腕一转收好手里的东西，负手看向屋门。

　　“吱呀——”

　　借着残余下的天光，顾知攘目不转睛似是魂魄离体，心想要是手边恰好有笔墨就好了，可又觉得凭自己的本事是如何也描摹不出眼睛里的万分之一。

　　他不是没见过精心打扮的林敛熙，在假意圆房之日，她就穿着一身华服躺在他的榻上，而今日她只是略施薄粉，他却心动尤甚。

　　“你，在想什么。”林敛熙走到他面前，右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紧接着被他握紧。

　　“想弯月皎洁，圆月亦然。”

　　林敛熙忆起顾知攘在馄饨摊前说过的话，顿时笑了。

　　“这身墨绿衣裙，很衬你，描唇朱红，很衬你。”顾知攘说得极为认真，随后从怀中取出个栀子花簪，插在林敛熙的发髻上，“阿璕，真好看。”

　　林敛熙问：“哪儿来的？”

　　“回家取来的。”顾知攘握着她的手，从后院往外走。

　　林敛熙一听是顾府的东西，蹙起眉，“哦。”

　　“不是顾府，”顾知攘朝前走了一步，背靠在后院院门上，“阿璕，是我们的家。”

　　话音落下时，恰逢月色穿过后院的梅树，落在二人身上，林敛熙靠近他，仰起头。

　　顾知攘定定看着她的眼睛，觉得自己的心在急速往下坠，同时又有一股力量拽着他往上升。

　　“阿璕？”

　　林敛熙什么都没说，闭上眼，有风吹来，正巧将一片粉花吹落在她的唇上。

　　顾知攘侧过头，抚着她的脸，用指腹将花瓣拂走，低头吻了上去。

　　两人都以为得逞的是自己。

　　于是，到长停巷的时间比林敛熙知会的时间晚了两刻。

　　天已然黑透了，巷中落了满地梅花，自成一片雪色，不用点灯笼也看得清前路，不过隔着院墙往里看，却见里面黑漆漆的。

　　林敛熙越往里走越是犹豫，“白日里给姚襄传信不是说让他等在巷口吗？人没见着，院子里也不像有人的模样，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

　　“阿璕你闻，”顾知攘深吸一口气，“有茶香。”

　　“嗯，是茶馆里的正山小种。”林敛熙闭起眼顺着院墙走了几步，蹲下身子，摸了摸地面，骤然觉出不对，“这里被人撒了茶水。”

　　顾知攘赶忙走到她身边，一个没留神，踩在了碎瓷片上。

　　“茶碗是从里扔出来的？”

　　两人对视一眼，林敛熙旋即拔剑，与顾知攘同时奔向近在咫尺的院门。

　　不料，门在他们将要触到的那刻，自己开了，紧接着一道刺眼的光从眼前升至空中，两道，三道……渐渐地，路两侧的烟花皆被点燃，照出一条无比绚烂的路。

　　整个院子在烟花完全落下时，变得灯火通明，林敛熙一眼就看见了路尽头的那个人。

　　“师父！”

　　她又惊又喜，忙将剑收进剑鞘，飞身至殷寻醉身前抱住他，哽咽道：“师父，你可算现身了。”

　　殷寻醉提着她的后衣领，将人提到一边儿，“都是做官差的人了，稳重点儿。”

　　顾知攘慢一步到殷寻醉面前，行完礼道：“师父。”

　　殷寻醉脸上的笑意在看见他时戛然消失，冷哼了一声，转身进了院子深处。

　　林敛熙想起最后一次见着师父时发生的事儿，暗道师父这么久还没消气，不应该啊，便问顾知攘：“此番去陇川，你可遇上师父了？”

　　“没有，”顾知攘大概明白殷寻醉在生哪门子气，却装出毫不知情的模样，“我和阿璕一样，在湖边槐树下与师父一别，今日才得见。不过阿璕，比起师父为何事生气，我更想不通，师父为何出现在这里。”

　　林敛熙揉揉眉心，“走。”

　　两人摸黑循着殷寻醉的方向，到了春院外，刻有“羽觞醉月”的牌匾下，一侧的门半开着。

　　顾知攘抬手将门全部推开，转瞬间，平地炸开一声惊雷响，又一轮烟火此起彼伏，春院霎时亮如白昼。

　　林敛熙抱剑往院子里望去，廊下站着殷寻醉与程闻记，还有雀跃着朝二人挥手的姚襄和碧笙。

　　烟火燃尽，假山上传来阵如鸣佩环的琴曲，亭中白梅如雪，纷纷扬扬落下，林敛叶似是画中仙，翩然其间。

　　林敛熙鼻尖酸楚，眼中不自禁地泛红，她从未奢求过今日，却也实实在在拥有了今日。

　　元成二十一年，腊月初八，黎州，她最珍视的人全都在，一个也未曾落下。

　　愿年年有今日，就让年年有今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