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川结案报告》糊也

65、叔父

　　雅间门拉开，林敛熙给小二结完茶钱，头也不回离开。

　　此时又下起淅沥沥的秋雨，入夜已经有一会儿了，街上除了巡逻官差外，不剩几个人。程闻记从掌柜那儿借来伞，默默替她挡雨。

　　“唉，小姐今日的决定也太冒险了。”他叹了声气。

　　“顾知攘只是个普通人，他不是官差，没有责任。而我不同，况且……”林敛熙说到这儿，戛然而止，将后半句咽了回去。

　　程闻记问：“况且什么？”

　　况且承受过一次无能为力，就再不愿让身边的人受伤，害怕他们逃无可逃，害怕天人永隔，害怕午夜梦回，害怕日日夜夜的后悔，害怕在梦里都不能相遇。

　　所以，若真的要有一人犯险，不如是我。

　　她欲盖弥彰道：“况且之前想多了，杀岑娘与匪徒的那人没杀关崖，多半是被人花钱雇来的，他没收关崖那份钱，自然不会杀他。你没遇上当日的接亲队伍自然不知道，年老体衰，不成气候。”

　　“可是……”程闻记一撇嘴，刚在茶坊里的不是这么说的。

　　林敛熙抬手打断了他，“没有可是。”

　　望着她的背影，程闻记如鲠在喉，心中想着，若是她父亲尚在，她会不会长成和碧笙一样天真纯善的性子。

　　笑比愁多，有数不清的人疼爱，爱花看花，爱乐望月，脾性坚韧，不必心思深重。

　　往事不可追谁都知道，不去想却少有几人能做得。

　　“小姐，”程闻记情不自禁叫住了她，待她回过头，斩钉截铁道，“就算世间所有人都会欺骗小姐，我也绝不会。”

　　林敛熙淡淡点了点头，轻描淡写地说：“无所谓，世间所有人都可以骗我。”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个道理，程闻记懂，但他越懂就越是内疚此刻的无能为力。

　　“不必如此，”林敛熙看出他神情有异，解释道，“你上过战场，更应比我懂这个道理。天地无人可信，亦无人不可信，不是吗？”

　　程闻记骤不及防，问：“小姐从何得知的？”

　　“猜的，”林敛熙转过身，缓步朝王府走，“关崖说黎州军士调任边疆或陇川，你的反应是一早便知道。程门清高，对这些置若罔闻，况且时过境迁，都已经快二十年前的事，你知道的最大可能，大概是亲身经历过了。”

　　“小姐聪慧。”

　　“程家家训不与皇室相勾连，当年程三薄修书一封叫我转交给蜀王，他的信再大也大不过家训，所以为碧笙医治的人不光要在程家辈分高。”林敛熙拨开被风吹到唇角的碎发，问，“听闻当年肃亲王整合三军，收复失地，随队军医是程家人，是你吗？”

　　程闻记听见她说出“肃亲王”三字，心中一拧，欲言又止，少顷回答，“是我。”

　　林敛熙从袖中掏出他昨日交在自己手中的镂空金属球，背对着往后一扔，“拿回去。”

　　“小姐——”程闻记一手捧着那东西，挨在胸膛上不知所措。

　　王府到了，她大跨几步上台阶，背过手朝他挥了挥剑，消失其中。

　　第二天，她如昨日计划的那样，早起练完剑，不赶着去刑部，让下人通报后，先去拜见蜀王。

　　蜀王前几日有事在外，林敛熙几次想为借住王府道谢都找不到时机，幸而今日没再落空，顺利在假山林立的花园高处亭子中见到了他。

　　客套寒暄饮完一杯茶，林敛熙忽然想起他在青招坊命案中帮了自己一把，朝他单膝跪地，施以大礼。

　　蜀王扶起她来，问明因由，脸上不自然了一瞬，便顺着她的话，承认是受程三薄所托，为她善后。

　　说到此，蜀王问道：“在陇川时，负责这查桩命案的小吏，是不是也来了黎州。”

　　林敛熙答：“是。”

　　“他留在黎州多少是个隐患，若要调走，支会本王一声即可。”

　　“王爷，无需如此。关崖父亲曾保家卫国，他为人正直，重情重义，将来必会是个好官。”

　　蜀王对她的回答很是满意，朗笑着招来下人，让人将手中的嵌螺钿紫檀木匣，呈递在林敛熙身前。

　　“不急着看。”蜀王挥退亭中下人，仰靠在摇椅中，十指交叉，随意放在腰间，脚点在地上，轻轻带动摇椅晃荡。

　　“三年前，你救碧笙，送她回陇川蜀王府，得知她的身份，是否觉得匪夷所思。堂堂郡主走丢，竟然连个官府告示都没见着。”

　　林敛熙不明他为何忽然提及此事，茫然点了点头，“不瞒王爷，确实没能想通。”

　　蜀王缓缓说道：“皇后无子，很喜欢碧笙，一直想将她带入宫中养在身边。我与夫人不愿意，皇后便没再提及，但皇上为了讨皇后欢心，始终想要找个看似正当理由将碧笙弄进宫中去。”

　　“是否觉得这不像一个帝王做出来的事？”蜀王闭着眼猜到林敛熙的反应，“他心中只有半个江山与皇后，旁的在他眼中，都不值一提。”

　　此事简直难以置信，林敛熙锁着眉，不禁猜测，“王爷没有大张旗鼓找碧笙，是……”

　　她不敢明说是皇上派人带走的碧笙，蜀王明了她的意思，苦笑道：“确是如此，碧笙丢失时，皇帝携皇后祭宗庙，未在城中。过去，皇后从不离宫，这是头次。”

　　“本王派人去宗庙打探消息，探子没找到碧笙，却带回一个消息：帝后应归未归，转道去了郊外行宫中，碧笙老早吵着去玩儿，这叫本王如何不怀疑？”

　　蜀王述说着旧事，双手无意识紧握在摇椅扶手上，吱呀呀的响动伴随着他心境的变化戛然而止，“于是，本王做了两手准备，一边派人去行宫打探，一边在陇川城内搜寻。只可惜城中本王的人寥寥，除了托付江湖人士，再无它法，偏偏那里是暗千门的地盘儿，暗千门受皇帝庇佑，一下堵死了本王的路。”

　　“万幸间不容发时，林姑娘你将碧笙送了回来。”蜀王左手放在石桌上站起身，走到亭边，将鱼食捻起少许，扔进池中。

　　“碧笙长这么大统共丢了两次，都是被你送回来的。”

　　林敛熙听罢，一个激灵倏然起身，放任长剑搁在石桌边，空着手快走到蜀王身侧解释，“王爷，这实属偶然。”

　　“林姑娘莫慌，”蜀王安抚地轻拍几下她的右肩，“本王只道你与碧笙缘分深厚，想你二人结为姊妹而已。”

　　“多谢王爷，”林敛熙松了一口气，但道完这句才反应过来蜀王说了什么，便扬声道，“王爷，下官是为蒹霞，微不足道，实在不敢高攀了小郡主与王府，望王爷收回成命。”

　　“本王没有试探于你，亦没有玩笑，此事已于夫人商议，碧笙知道也很欢悦，林姑娘别再推辞了。”蜀王接着给池中锦鲤喂食，“本王在黎州说话还有些分量，你有了王府庇佑，往后行事也会更方便。”

　　林敛熙时刻未能忘记自己身上有命案，若有朝一日真相大白，她以碧笙姊妹身份，必会牵连王府，再者救碧笙只是举手之劳，万不至于受此回报，故而再次推拒，“王爷庇佑，愧不敢当。”

　　“诶——”蜀王半是笑半是恼，“林姑娘，不如这样，你与碧笙结为姊妹之事，暂不与外人道，身边人知晓即可。等你哪天想昭告天下的时候，再张贴告示。对了，你现在对外是男儿身，兄妹，姊妹，都随你。”

　　“王爷，……”

　　蜀王展颜一笑，“再推辞，碧笙该怪我这爹无用了。”

　　林敛熙双手并起，高举在额上，躬身拜谢，“那，多谢王爷与小郡主垂爱。”

　　“好，好，”蜀王托着她的手臂，将她扶起，“既然你与碧笙成为姊妹，称本王便不可太生分。不如叫声‘叔父’，以显亲近。”

　　“啊，这……”林敛熙抬头与蜀王对视，想从其中探出些言外之意，可惜一无所获，便心道走一步看一步，恭顺的喊了声“叔父”。

　　“诶。”蜀王心头百感交集，兜了这么大的弯子，还拿女儿出来做借口，终于能有理由在青天白日下，听这个尚不知情的侄女亲口喊一声‘叔父’了。

　　他久久注视着林敛熙，托着她手臂的双手也未曾放下，林敛熙先是不解，渐渐感觉尴尬到浑身不自在。

　　蜀王发现她的窘迫，笑着松手，请她坐回原位。

　　“熙儿，现在可以打开了。”

　　林敛熙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石桌，那里放着下人呈上来的木匣，将其打开后，最上方是一张房契。房契拿开，余下的赫然是满满一盒足有她中指长厚的银票。

　　“叔父，这真的……”林敛熙眼都看直了，王爷送的这份礼，她没理由收下，但又实打实的无法拒绝。

　　尽管她有林敛叶离开青招坊时留下的家当，有师父多年不知道在哪儿行侠仗义留下来的积蓄，可那些钱动不得。衙门月钱杯水车薪，环绕在她身边的就一个字——“穷”。

　　“熙儿做官，往后交际应酬少不了，住在王府多少会有拘束，这宅子离刑部与王府都很近，离闹市不远，却很清净，不会引人注目。”蜀王挑眉，抬臂舒展了下筋骨，端起茶杯轻吹着袅袅热气，道，“衣裳首饰，香粉凝脂，刀剑铠甲，功法秘籍，不知道熙儿喜欢什么，就没自作主张置办，银票不多，不够跟叔父开口便是。”

　　“这如何使得。”

　　林敛熙嘴里说着不要，握着木匣的手却更用力了些，都泛起了青白。

　　到底是回拒的底气不足，蜀王目光慈爱看了她一眼，摇头笑着没说话，负手往亭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