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的白衣少年》苏九则

70、心理咨询

　　晚自习苏生向老金请了假，老金也没问。他只是在原因那里端端正正地写了“有事”两个字。老金竟然对他放心到这个程度。江泽倒是编了一个很正常的理由——肚子疼。总之老金都没有为难，轻易地放他们走了。
　　这样非常好。苏生紧张的情绪得到了轻微的缓解。
　　“去吧，去吧。这点小事其实不用和我说，和班长说就可以。”
　　江泽也一起请好了假。
　　学校的心理咨询室在另一栋楼。他们穿过黑暗去到了那里。位于学校西边的那栋楼掩映在树林里。那是一栋破旧的老楼，因而不再用于教学。那里非常安静，风吹过的声音清晰可闻。一楼就是心理咨询室所在的位置。他们很快就到达了目的地。
　　“你进去吧，我会在外面等你的。”江泽摸了摸他的头发，试图让他不要那么紧张。白炽灯的光线明亮，照亮了江泽微笑的脸庞。那么温暖，也那么让人安心。
　　“你一定要在外面等我。”苏生也笑了，这才慢吞吞地走进了咨询室。
　　这意味着一场未知的旅途。谁知道别人是怎么看待他经历的这一切的呢？会不会觉得他小题大做，心理过于敏感，或者……总之有很多不可预料的结果。他其实比谁都怕。可谁让江泽那么不遗余力地鼓励自己。今天来之前，他在江泽的鼓励下竟然恍惚地觉得自己已经好了。
　　来到这扇门前，他才知道自己是有多么害怕。
　　苏生轻轻敲了敲门。里面很快传来温和的女声——“进来！”
　　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到心理老师。平常他也没有刻意去关注过这方面的消息。眼前的心理老师不过三十岁左右，扎着低低的马尾。她的一举一动都很温柔，看到苏生的时候就指着一把椅子示意他坐下聊，“同学，你好。最近是有什么困扰吗？”
　　苏生拘束地点点头。他还没想好要说是什么，怎么说。
　　还好老师的目光一直温柔地注视着他，开口问道，“是关于成长，学业，爱情，友情还是亲情？”
　　“亲情。”
　　淡淡两字犹如千斤般沉重。其中之苦只有他心知。
　　漫长的谈话和耐心细致的询问，苏生抽丝剥茧般一点点展示着自己的内心。老师也很耐心地倾听着。
　　对话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苏生感觉到老师确实是一个很好的人。但是她无法理解他。老师一直很温柔地顺着他的话，时不时附和他。但是在他讲到极度痛苦的地方，她偶尔也闪过轻飘飘的眼神。那种眼神不是不善，而是没能真正地和他共情。甚至是那些话好像无足轻重，比书里的故事还要不值一提。
　　他知道她觉得这些只是青春期的叛逆或者伤痛，而不会相信他在几百天里死生煎熬。死神在他耳边耳语，说这人间并不值得。
　　苏生于是相应地简化了自己的苦痛，像是一个历经青春期的孩子般的疼痛。
　　心理老师继而阳光积极地开导他，苏生也假装自己被开导。
　　短短一个小时，他们彼此就再也说不出什么话了。苏生有把握地说出自己的经历，心理老师也尽自己所学去分析、开导。她觉得眼前的学生也说出了自己的全部，却不知那只是修饰过的事实，冰山掩去后的一角。
　　他微笑和老师挥手再见，心里确实很感念她对自己释放的善意。可这样不够。他要彻彻底底的理解。这也注定在这里得不到。
　　江泽看到他出来很欣喜，“怎么样？有没有感觉好一点？”
　　苏生不想让他担心，低头说：“老师和我聊了很多，人也很好。”
　　江泽心思没那么细腻，只看出他情绪有些消沉，于是马上安慰他说：“跨出第一步就已经很好了。”
　　“还有很长时间，我们在学校逛一逛吧。”他对这次咨询抱着乐观的心态。
　　他们不知不觉走到学校里十分偏僻的地方。那里有着废弃的木质长椅。他们顺势坐了下来。
　　苏生走出咨询室觉得卸下了很大压力，但也因此显得更加脆弱了。
　　江泽还是念叨个不停。他继续鼓励苏生说：“其实对你来说确实挺难的，但是不要放弃啊！”他的眼神坚毅。
　　可苏生明显心情不佳。他不要苏生一个人难过。
　　“你如果一直这样的话，我就一直坚持把所有的好给你。”
　　他故作轻松地笑着，还摸了一下苏生的头发。
　　苏生一下子就被这句话击中了。他的哭泣像一只正在挣扎的小兽，破碎在这寂静的黑夜里。压抑着，呜咽着。
　　江泽霎时间手忙脚乱。他刚开始对苏生说，“你别哭，我心疼。”后面转而明白或许大哭一场才对他更好。
　　“你就放声的哭吧。这里离教学楼很远，没有人会听见的。”他不住地安慰苏生。
　　有了温暖，苏生哭得更加难过。
　　接下来是破碎的叙述，“他们都不喜欢我。他们……”他们是指他的父母，江泽明白。当然也有他的哥哥。
　　“我喜欢你，很多人也喜欢你。你这么好，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呢？如果有，那是他们不配。”
　　“我还是觉得好难过。你说，为什么连我的妈妈都不爱我？是不是我爸爸说的是对的，我妈妈只爱哥哥一个人。明明我家现在已经不做生意了，他们也不再为了这个而吵架。明明哥哥已经和家里恢复了联系，离家出走也只是为了要钱而已。那我们家为什么就不能回到最初的原点呢？”他开始由着情绪掌控自己，而非理智。他口不择言说了很多很多。那些被他压抑着的想法全都脱口而出。
　　苏生低着头，用手掌深深地覆盖住自己的脸庞。
　　“我又为什么要看清他们的真实面貌呢？如果我还当我的妈妈是一个对家庭负责的人，当我爸爸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当我哥哥是一个陪伴我长大的人，一切会不会回到开始？我其实错了，不是吗？因为最开始也不是美好的。可我还是想要回到那个时候，至少不会挣扎在泥沼之中，一直出不来。”
　　破镜难圆。从他明白家庭是一个不情愿的结合开始，他就注定要随着这个家庭一起破碎。
　　江泽虽然不知道事情的具体情况，他却知道自己的男朋友受了天大的委屈。
　　“不要难过，他们不值得。”他倾斜着身体，想抱住苏生。然而他看着苏生瘦削的肩胛骨也在小幅度地抖动着，他只好抚摸苏生的背去安慰他。
　　苏生的哭声落在这风里，无依无靠。
　　“我的爸爸冷漠自私，他没有爱的人。我的妈妈只爱我的哥哥，而我的哥哥也谁的不爱。当初我爱着他们每一个人，以为我们是幸福的一家。可厄运降临的时候，每一个人的面孔都变了。而我就那样被遗忘了。我无足轻重，死也不会引起什么难过。而以后又有谁值得我依靠呢？未来茫茫一片，只有我自己了。可我为这种无法改变的事情而难过颓丧至此，也知道我自己也是不可靠的。”
　　“你别这么说你自己。你那么好，未来肯定是一片光明。”江泽顿了顿，说道，“你当然还有我。”
　　他这么阳光积极的人也觉得心痛。不只是因为喜欢苏生，而是知道这些伤是真实存在在苏生的身上，而且一直存在却从来没有露出而感到更深的悲伤。他的家庭幸福，所以现在还不能够体会。他和爸爸的矛盾他也认为只是自己青春期的想法和爸爸的期望相撞了而已。爸爸是爱他的，妈妈更不用说是爱他的。他根本无法想象苏生所说的情况。因为父母之爱，不是天经地义的吗？那么普遍，是空气一样的存在。难道世界上真的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母吗？
　　这一年，苏生的情绪已经在不断变化中而变得复杂。积累的那些情绪说不清道不明，也不可能说得清清楚楚。所谓积重难返，便是如此。到了今天，连完整的情况都说不出来。
　　他的叙述称不上是叙述，只是不连贯的即使情绪罢了。
　　可是江泽即使不能完全明白，依然竭尽所能去安慰他。
　　不知道什么时候，苏生靠在江泽的膝盖上哭了一会。他时不时克制自己的难过，因而哭得断断续续。
　　苏生终于哭累了，清醒过来，“我是不是说错话了？他们或许没有我说的那么坏。”
　　“你没有，一句也没有。”江泽无条件站在他这边。
　　并且补充道：“你这些都可以和我说。”
　　他温柔地抱着苏生，心疼万分。江泽想，怎么会是这样的呢？他的心里到底埋藏着多少难过？
　　黑夜漫漫，但终会有黎明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