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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曾是惊鸿照影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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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着记忆里的地图,叶岩又花了好些功夫才总算找到那个旧水库。
深山之中,眼前的庞然大物掩映在葳蕤的树冠之后,显然早已废弃多时。它倚山而建,围湖而成,此时月色凄迷,水露深重,怎么看,这里都确实很有电影里恐怖片的氛围。
叶岩将小蓝车停在一棵巨大的树木旁,抬头看了眼道:“想不到这里也会有柳杉。”
“以前没有吗?”泽西问道。
“应该是没有,虽然柳杉是符州的常见树,但是在这里……”她摇摇头,望了眼这几乎能遮云蔽日的树冠和嶙峋的虬枝,连手臂上的汗毛都好像立了起来。“就算曾经有,我也不认为它能长得,这么快。”
泽西低“嗯”了声,将一只手电筒递给她,“走,进去看看。”
“这只是个小型水库而已,你确定要,看?”叶岩话还没说完,就见泽西已经推开了那贴着陈旧封条的铁门,将长腿跨了进去。
叶岩盯着那飘落的犹如冥币的封条叹气,只能飞快地跟上他。
电筒的两束光如两条电蛇在眼前的黑暗空间里游走,所到之处,皆是一股残败的景象:办公室里撤去时不慎跌倒的木座椅,书架上积灰的旧报纸,甚至还有一台未搬走的仍是纯平显示器时代的笨重电脑……
浮尘恣意飞扬,一股尘封的气息也扑面而来。
眼前的景象,与记忆里的模样还是相似,只是那时的画面是鲜活的,而现在……叶岩没忍住向着泽西的方向凑近了去。
只见他弯腰从地上拾起一条露出铜芯的电线,一边拿手电筒找着墙壁上的插座。
“没用的,就算你插上电,这么长时间,这里面的东西也早就老化了。”叶岩不知道泽西究竟想干嘛,见他也不回答她,只好捡起地上一张旧报纸随意翻看,她的手心已经沁出了汗,但还是强撑着去读那报纸上的文字。
报纸是当年几乎每家都会订阅的、再普通不过的《符州晚报》,里面的内容也没什么太新鲜的,无非是某某重要领导来符州视察,符州的某某企业取得了全国的十强,甚至还有一些豆腐块大的广告和征婚启示,她又翻了一页,目光忽然在一条寻人启事上停住了。
那报纸上没有图片,但名字和记忆中的却分毫不差:白景言。
她的手顿时变得发抖,她深吸了口气向报纸的版头看去,那时间是05年的夏天,而那一年,她与白景言还并不相识。
至于这位名叫白景言的男生,正是贯穿她整个高中记忆里的男主角。那时候,因为他们名字的尾音一样,更没少被同学打趣过。
小岩、小言、甚至小言岩……
他们每说一次,都惹得他俩纷纷回头,最后,必定是连目光都会撞在一处。
而这样一个人,曾经竟然失踪过?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为什么从来都不知道?还是说,这个白景言只是和她记忆里的那个男生同名同姓?
“你在瞎紧张什么?”一旁的泽西总算在某个角落找到插口,插好了线才站起身来,“我好像不止一次提醒过你,你激动的时候HY-99会升高。”
叶岩压着嗓子应付了声,将报纸放平,又极力平缓了好几秒,这才跟泽西一道,来到了电脑前,眼见着泽西按下了电脑的开机键。
那台笨重的机器开启的时间长得仿佛过了一整个世纪,终于见那纯平的显示屏上一道光亮起,居然真的慢悠悠地开了机……
“这简直难以置信。”叶岩惊讶道。
眼前的景象稍微冲淡了发现白景言曾失踪过的事,叶岩拿出背包里的餐巾纸擦干净了积灰的屏幕,方见那屏幕已然切换成了那个纯蓝底的、还是Windows2003时代的标准屏保。
尽管记忆里的细节早已模糊不清,但它留下的质感却如刀光剑影般直劈心门。她赞叹着,看着那只熟悉的老式企鹅图标映入眼帘,一瞬间竟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倒是一旁的泽西双眼专注地盯着屏幕,他修长的手指稍微活动了一番,掌间星云重现,竟是在直接调取「云端」的信息流,小片刻,才将鼠标滑向了回收站,“理论上,这里应该被人清空过。”
他眯着眼喃喃着,果不其然,双击进入的回收站里,干净得就像是从未有过任何文件一般,他的手指又一顿,这次竟直接使用DOS程序进了Windows的后台系统。
“你发现了什么没?”看着他异色的眼眸中飞速闪过的一行行代码,叶岩忍不住问。
片刻后,那光斑般的代码才从他的眼底尽数退却。
“如果我没猜错,<他们>曾经来过这里,或者说,这里曾经属于<他们>。”他的眼里看不出悲喜,但不知怎地,叶岩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们是谁?”
泽西没有回答,他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那张飘落在地上的旧报纸,“你刚才没事吧?”
“如果我说有事,你就能放掉我吗?”
“呵,你觉得呢?”
叶岩垂头看地,她知道他有他的秘密,而她,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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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旗山酒店,叶岩已是疲惫不堪,倒是沈馨居然给她和泽西开了间摆着两张小床的套房,让她颇感意外,但饶是此,她在匆匆洗漱完毕后并没有与泽西有过多少交流,人就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这一觉她睡得很不踏实,梦境里,一会儿是白景言的照片出现在了那张旧报纸上;一会儿又是当年的那间教室,淡绿色的旧风扇在头顶聒噪地转着,夏至里暑气翻涌,他黑色的弹簧笔在她那本哆啦A梦的作业本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弹着,他与她低眉交谈,他的面容很淡,笑容却清晰,就像是晕开的、俊秀的毛笔字,写着宁静而致远。
再过了一会儿,场景又变成了校门口的那间小小的奶茶店,他站在路灯下等她,街道上空无一人,独有他在昏黄的光束下端着两杯色泽澄亮的金桔百香果,神情是那么萧索而落寞,仿佛在说,小岩,你是真的不会来了吗?
叶岩醒来时,发现那白色的枕头上有一行浅浅的、还潮湿的泪痕,她想,还好她是睡在里侧的方向,泽西看不见。然而——
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是早上八点半,整个屋子里却静悄悄的,叶岩有点疑惑,环视一圈却没看见泽西,难道说?她拧眉想着,“嗖”地人就清醒过来,她从走廊寻到卫生间,甚至连房间的棕色窗帘后也没放过,而他,居然真的,不见了?
房门在此时被敲响,敲门的是沈馨。
“小岩,你睡醒了吗?我们一会要去见你林伯伯,你记得打扮的漂亮一点呀。”
为什么要打扮漂亮一点,又不是去相亲。她在房里低应了声,随手抓抓蓬松的头发朝着行李箱的方向蹲下,却意外地在地毯上发现了一张像是烧焦的照片。
她走上前捡起来细瞧,有从纸张边缘的质感判断,应该确实是一张老照片,但谁会在这里没事去点燃一张照片呢?难道是之前住在这里的客人留下的?
她揉了揉太阳穴摇了摇头,想昨天晚上回来的时候她虽然是很疲惫,但确实并没有发现这间客房哪里不干净了。那么既然如此,这张照片会是哪儿来的呢?叶岩望着泽西那张整齐得像是没睡过觉的床一瞬地有些出神。
算了,大魔王既然难得不在,她一直提着的心也总算松了些。
一个小时后,大厅。
“顾先生他今天没来?”坐上仿皮沙发上的沈馨说着话,目光却是在叶岩的身上多转了两圈,才点了头,“这样看起来,我们小岩总算像个样子了,就是这个妆……”
“嗯,今天确实还不错,虽然妆是浓了点。”她身旁的叶枢茗并不懂化妆,对女人妆面的评价也还停留在口红浓淡的水平上。
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此刻正映出一条窈窕的身影,叶岩一身缎面的黑色套裙,配着同色系小高跟,右肩上是GUCCIPADLOCK的小白包,显得既职业又利落。但今天的重点是她脸上的那个妆面高级又时髦的厌世妆——这正由莫晓鞠四十分钟前视频指导的产物。
“我们这次去和林伯伯谈,婶婶你有什么想法么?”叶岩瞥了一眼停在酒店门口的叶枢茗新换的那辆天云灰色的奥迪A6,问话道。
“林善毕竟是个商人,我们大不了就压低茶叶的供货价格,只要能保证他不要断我们对外的供应链就可以,至于其他的,都好说。”沈馨咬咬牙,“小岩啊,这次你和你林伯伯说话的态度可一定要好点,就跟他认个错,说以后都不跟林恩联系了。”
叶岩听罢轻描淡写地“哦”了声,“原来婶婶您都帮我计划好了。”
“小岩,你怎么说话呢。”叶枢茗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回头不轻不重瞪了她一眼,“虽然你不是我的女儿,但也是我的亲侄女,不许对你婶婶这么没大没小。”
叶岩冲他扯了个笑,从包中掏出了手机,滑向了微信的绿色图标。
那里有两条未读的信息,她挑了挑眉,见发信人正是林恩,时间是昨天夜里,那个她与泽西夜探水库的时间点。
「不要与老林正面开火,我正在赶来。」
「我想你了。」
在看见第二条的时候,她得承认她的手微微颤抖了下。她放下手机,将视线望向窗外,今天的旗山晴空万里无浮云,碧色的茶山绵延起伏,偶有白色的山羊在茶园间出没,发出咩咩的羊叫声。
她将车窗打开一道缝,让风透进来,总算觉得心情没那么压抑了。
“我看那个小顾,长得那真是一表人才,小岩啊,你真的不知道他们家是做什么的?”后排的座椅上,沈馨靠过来亲切地挽起她的手,第二次询问道,“如果可以,我觉得试着交往下也是不错的嘛。”
沈馨这是咬定了他们和林善的谈判会损失茶园的不少钱,已经将目光放向了泽西了。叶岩在心中一声冷哼,又听沈馨继续:“你弟弟明年就要高中毕业了,我们还想送他去美国。你知道的,就算家里的生意真的一落千丈,他也是你亲弟弟呀。”
话到这,叶岩的话音终于是上扬了起来,她将脸转向了沈馨,“婶婶真的要让晓天去美国?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准备托福的,我怎么不知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美国可不像英国加拿大什么的,还可以读语言班。”
她的话让沈馨的脸上登时一阵火辣,但现在毕竟要求她办事,只得勉强着婉转回话道:“所以我们想着,实在不行,就读先读预科嘛。”
叶岩再哦了声,“婶婶,这个你就有所不知了吧,现在很多国外的学校,预科的通过率只有30%多,”她刻意一顿,“晓天的学习真要抓紧了。”
“30%!”沈馨的嗓门陡然一高,“留学中介那边可没跟我说这个,这个黑心的中介!”她说着手忙脚乱地从包里掏出手机,给那中介打起了电话,登时车上又是一阵地骂骂咧咧。
叶岩将目光再次投向车窗外,她知道自己也许不该将实话告诉婶婶,但她虽然不喜欢叶晓天,但就像沈馨说的,他毕竟是她的弟弟,她要真为他好,才不应该骗他们这一家子。
想当年她为了不给白景言继续暗示自己的机会,只身前去英国读书,那个时候,她的这些家人们不顾惜她的身体,只盼着她走得越远越好,现在的情境又似当年,他们幻想着泽西是位富家出生的公子,能救他们于水火。
想到这,她忍不住笑了出来,车上没有人看见她的笑,或者在意她的笑。她不由想,如果她只是一位农村出生的姑娘,家里又刚好有一个弟弟,可能就要像那些自媒体上写的那样,初中便辍学早早去打工,赚了钱供弟弟读书嫁了人再用男方的彩礼给弟弟娶媳妇。
女孩子的一生,在这些人眼里,难道就不是一生了么?
她握着手机,突然觉得像林恩这样敢公然宣布出柜的,其实真的需要很大的勇气,因为“他”对抗的不仅是自己的父母,更是这个失衡的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