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年罗曼史》慕时因

108、那只天鹅

　　如果说香味和音乐都可以成为这个世界里的触发媒介的话，那么光，自然也可以。

　　在光线的引导下，舞池里的景象也同时在发生着变化：

　　一股浓稠的橘色雾气从地底涌起，随即温度也骤然升高起来，舞池里变得燥热无比，人们也像是因此受到了某种刺激一般，纷纷停下了舞蹈的动作，很快，他们不再高贵优雅，而是开始凶狠地互相攻击对方。荒诞的化妆面具下，他们谁也看不清谁的脸，只能凭借直觉，本能地挥着拳头。

　　但这并不是普通的街头斗殴，而是或挥动着手里的闪电，或以冰簇拦截对方，或凭空制造出几个泛着幽绿色光芒的“任意门”……

　　叶岩吃惊地看着这里犹如群魔乱舞的幻象，更诡异的是，她的意识域居然好像被封锁了一般，竟无法感知到对方的混血属性。

　　分神的瞬间，一道雷火已经在昂贵的深红色羊毛地毯上炸开了，熊熊的火焰冲天而起，映亮了整个舞池，她的视线顺着那道光向后，刚才还对她文质彬彬的自称是柯南菇的男人已经变成了攻击状态，他挥舞着手里一条蓝紫色的光电般的皮鞭，直冲着叶岩身旁的白景言而来。

　　“天使菇是我的，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和我抢人！”他愤怒地叫嚣着，面具后的双眼也透出一丝诡异的红色。

　　白景言的身形一顿，利落地侧过身，便避开了那道狠戾的紫色光电，他的手里并没有什么趁手的武器，但瞬间之间，在他周身的数米之内，便已罩起了一个透明的水波墙，它就像是一个剔透的水晶盾或者水晶蛋，任那紫色光电再凶狠，也被尽数弹了回去。

　　原来，这就是小白的天赋啊！

　　叶岩来不及感叹，就见一只玻璃杯不偏不倚地向她投了过来，拥有‘画像’预判天赋的她自然反应很快，但让她没想到的是，白景言手臂顺势一挥，竟是径自改变了它的飞行轨迹。

　　……好诡异的天赋，难道是她理解错了，他的天赋居然不是盾牌之类的？

　　“你的‘天赋’到底叫什么？好像有点厉害呢！”她一个侧身，躲过了又一次不知来自哪里的对她的攻击，顺便向白景言恭维了一句。

　　但她却忘记了，因为‘朔月之眸’互相连接影像的关系，当她这边的镜头晃动，也会连带着影响泽西那边的视野。

　　果然，这边还没等白景言开口，就听泽西那边低喝了一声，多半也是被她晕得不行，索性直接最小化了屏幕。

　　“他的是‘空魂’，可以操控空气中的不同分子以形成不同密度的状态，比如你刚才看见的气盾，或者是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泽西啧啧嘴，飞快的语速透露出一丝不耐烦，“总之是比我的差远了。”

　　“我还以为你们只有天赋‘催眠’这一项呢。”

　　“嘁，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难道不是‘催眠’的变体？”泽西的鼻息间发出一声冷哼。

　　叶岩很难否认这个说法，就索性没去回答。然而，当她的身形因为躲避攻击而怪异地转了一整个圈后，偏偏一双眼不知为何，冷不丁却又瞧上了那台复古的木箱式留声机：

　　其实现在它依旧在播放着音乐，不过是由圆舞曲换成了爵士乐，而如果此时此刻有台摄影机将这里的一切拍摄下来呈现在大屏幕上，大概会被人误以为是某个神经质的电影导演故意在显摆他那个人风格独特的、带有黑色幽默性质的暴力美学风格。

　　她眯了眯眼，在明知白景言已经提醒过她：即使将唱臂升降杆拿下来，也并不会让事情有所变化，甚至存在让它变坏的可能的情况下，她的手居然还是不由自主地触碰了上去。

　　虽然严格说来，她其实并没有真的将那金属臂拉开，仅仅是像最开始‘回忆’那个清洁员输入舱门密码时那样，调动起了全身的感知力，来感知起了这台古旧的留声机。

　　.

　　一阵莫名的冷风沿着脚脖子涌了上来，它紧贴着她的小腿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寸寸地爬入了她身体的躯干里。

　　瞬间之间，一个潮湿如深海般的梦魇便钻进了她的脑海里。

　　这并不是她的记忆，显然也不是泽西或者小白的，而是关于一个高瘦的女孩的。女孩有着一头浓密如海藻般的红色长发，她的长发裹住了正在发育的素白色的身体，在她的胸口上方，一朵暗红色的火蔷薇隔着氤氲的水汽，慢慢地以妖冶的姿态盛放了开来。

　　这时女孩正在冷水里沐浴，她低头看了自己的胸口一眼，习以为常般轻轻拍了拍，接着看向了视线斜上方的铁窗，那方形的铁窗以半块玻璃和一些透明胶布勉强糊住，因为风雨的关系，胶布甚至被吹开了一道斜缝。

　　冷风冷雨拼命地向浴室里灌着，被雨水模糊的窗外，依稀能看出周围的景象：

　　这是一座犹如被废弃的生铁之城，由于近日来连绵的雨水，城市里的铁锈味已经被冲淡了不少，但也因为这个缘故，淡淡的铁锈味已经蔓延到了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里。

　　女孩抬起手臂，低头用力嗅了嗅自己的皮肤，很自然的，她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又让人生厌的味道，这种味道代表了她身上最低贱的属性，出生于黑铁之城里的下等民。

　　“谁在那里？！”

　　忽然，女孩眼风一沉，好似发现了什么一般，扬手便将铁架上的劣质工业肥皂向外准确扔了过来。

　　叶岩心中猛地一惊，以为她是看见了自己，下意识正要错身，好在那肥皂只是在蓝白条纹的塑料布门帘上起了道印子，便径自滚落在了门口。

　　“小瞳，你没事吧？”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从浴室的门外传来，从叶岩的角度只能看见男人的背影，他戴着一顶深褐色的粗毛线帽，手里拿着个铁锤头，停下了原本正在叮叮当当的活计。

　　“没事爸爸，也许是只耗子。”少女瞳·琼斯很快穿好了衣服，从浴室走了出来。这时的她如果换作人类的年龄，大概是十五六岁的模样，她的身体就像是抽了芽的青笋包裹在深蓝色的工装服下，虽然瘦，却藏不住骨子里的生机勃勃。

　　她说完话，男人也转过了身来，男人的脸在满布的皱纹下更显得普通，瞳仁也是寻常的淡蓝色，和她那一双亮得惊人的美丽紫眸全然不同。

　　“小瞳，你明天就要离开这里去王都了。”男人说着，拿起椅臂上搭着的麻质布巾仔细擦了擦手，接着郑重地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块有着细长链条的暗金色怀表。

　　“爸，您这是……”瞳·琼斯没有将话说完，她站在陈旧的门框边，在看着这一幕时微微咬紧了唇。

　　“我听人说王都的人没有人出门不带着它的，虽然它的样式有些旧了，却是个好东西。”男人略低下头，手指温柔地擦了擦它的表盖，就像在抚摸着情人的面颊，“小瞳，你要记着，去了王都后就别回来了，别像爸爸这样，不要给自己留下遗憾。”

　　她沉默着点头，手里已经被男人塞入了还带着他温度的怀表，男人的嘴角抿着，还在絮絮叨叨地继续：“很多人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去看一眼王都，你一定要珍惜。”

　　她握紧手里的怀表，珍而重之地将它挂在了脖子上。

　　这就是少女瞳·琼斯离开黑铁之城前的最后一幕吗？

　　另一边，叶岩拧眉，虽然仍旧没明白为什么会在这里看见这一幕，但既然小白说只有她能按下这个梦境的“停止键”，那么恐怕秘密就藏在它的开发者的记忆里。

　　但这个停止键，到底会是什么呢？

　　.

　　不多时，叶岩只见瞳·琼斯拿起一件门口鞋柜旁挂着的透明泛黄的旧雨衣套上，又向男人打了个招呼后，就走出了屋子。

　　离开了那间犹如藏身于地下道般的屋子，接下来的时光里，叶岩如幽灵般一路尾随着少女瞳·琼斯，却也得以更清晰地看清这座铁锈与冷雨味弥漫的废铁之城。

　　该去怎么来形容呢？

　　如果硬要比喻的话，这座城市就好像是生长在裸露的钢筋混凝土上的巨大建筑，它鳞次栉比又高耸入云。但如果仔细地观察就又会发现，它的存在更像是一座在多年前被迫陆沉的山城。

　　它就像是一座先天基因与后天条件同样得天独厚的迷宫，不断变高又变低的视角，更是让叶岩的险些跟不上前面瞳·琼斯的脚步。

　　是的，她穿梭在这座偌大的钢筋之城里，灵活地就像是一只小猴子。只见她沿着那露出铁锈色的铁楼梯不断向下走了好一会儿，才总算停了下来。

　　但这里并不算是这座城市的地面，因为俯身向下，仍然能看见幽深又狭窄的建筑空间，但此时的她已经不再向前了。

　　她越过一个生锈的铁栏杆，又推开一扇被人撬开锁的铁门，眼前所见，是一块不算开阔的水磨石的露天天台，天台旁斑驳出白色墙皮的墙面上以红漆标着L-3的字样，侧边还有一个很显目的红色叉号。

　　她慢慢走上了前，一阵冷风迎面兜了过来，与之而来的还有一股淡淡的化工味道。原来在天台的正下方，居然涌动着一条不算宽的内陆河。

　　内陆河与天台的位置所隔并不算远，能很清晰地看见河面上漂浮着的诸如废弃的集装箱等的工业垃圾，以及几艘象征性摆放在那里的打捞垃圾的船只。

　　“我就要离开这里了。”她走到天台与河流相连的位置，忽然开口。

　　叶岩心下一震，这才发现她其实是在自言自语。叶岩环视了一圈，并不难发现这里除了一条河以外，确实鲜少有其他人会来这里。

　　“爸爸说王都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但我却不这么以为，因为如果它真的有这么好的话，你们为什么要丢弃我呢？”她的鼻翼微微颤动，淅沥的雨水滴答在她的旧雨衣上，明明是在说着伤感的话语，却又透出一股习以为常的不甘和自嘲，“就因为我是个女孩子吗？”

　　说到这，她顿时又有些不屑，甚至一脚踢飞了脚下挡路的碎石子，“可你们上哪儿去找像我这么漂亮又能干的女孩子啊！”

　　事情到这，叶岩似乎理清楚了些头绪，瞳·琼斯之所以会来这里，多半是和她隐秘的身世有关，在此时的她大概已经知道了自己不是那位铁匠工人的女儿，而是来自这条污浊的充满着工业垃圾的内陆河上。

　　因为哪怕再落魄不堪，人们也总是试图在开始的地方去告别。

　　但是对叶岩来说，那条指引众人离开这个梦境的线索，究竟又在哪里呢？她抬起头，凝望着这座冰冷又高大的城市，它就像是一个由钢铁铸造的巨人，阻挡了她的脚步，也阻挡了少女时代瞳·琼斯思乡的道路。

　　天地浩大，恍然间，叶岩好似看见厚重的阴云之上有白色的飞鸟一掠而过。

　　那是一只……天鹅吗？

　　她眯起眼睛，再一次将视线放在瞳·琼斯的身上，几乎是在同时想起了那个丑小鸭和白天鹅的童话故事，故事里，丑小鸭因为相貌怪异屡屡遭到同类的鄙弃，历经千辛万苦和重重磨难，才终于长成了白天鹅。

　　但这样的故事，直到她成年后才终于明白，原来丑小鸭之所以能长成白天鹅，并不是因为它勤奋努力，而是它本来就是一只天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