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冬》敘星

21、【21】颠倒

　　第二十一章 【21】颠倒

　　从天台回教室的路上，梁今妤再次承载了无数直白的注目礼。

　　刚从食堂回来的学生三三两两往楼梯上走，在看到疾步往下走的女生后，纷纷停下脚步，和身旁人说上几句：“看，就是她，听说她爸是杀人犯，她们一家子都黑心，对受害者家属不管不问的，真是不要脸。”

　　“我看帖子了！还有住在她家附近的同学爆料，说经常看见有不同的男人出入她家，怕是个卖的吧，没良心还脏，真尼玛吐了。”

　　零碎的声音不断，像是细密的针一字一句扎在梁今妤的心上。

　　谣言的传播速度远比想象中的更快，就连平时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学霸们都知道了“梁今妤”这号人，添油加醋的描绘，夸大其词的转述，口舌相传间还有人直说是梁今妤杀了人。

　　没有人质疑事情的真假，在大多数梨城一高的学生眼里，梁今妤成了全校最大的烂人，被钉在道德的十字架上狠狠摩擦，正义感爆棚的那些个恨不得把她死死踩在脚下。

　　帖子的发酵程度比预想中的更严重，回到教室，眼前的混乱景象令人崩溃。

　　成高堆叠的课本被杂乱的丢弃在地上，下雨天的地面雨水湿泞，雪白的纸页沾了水，印着纹路不一的鞋印，污秽不堪。

　　捡了几本勉强还算干净的，其余全都喂给了垃圾桶。不出所料，课桌也没能幸免，红色马克笔写满了字迹不一的“滚”字，预示着这场混乱并不是一个人的杰作。

　　严广梁为首的几个男生，当着梁今妤的面把她的书包从二楼丢了下去，像丢垃圾一般轻松，文具四散在粗粝的水泥地上，被雨水浸泡。

　　“严广梁，捡回来。”她很冷静，说出来的话是没有丝毫温度的冰凉。

　　男生斜眼看她，没有任何惧色，面目可憎说了一句：“杀人犯的女儿上什么学，还不赶紧回去烧香拜佛多积点德，不然出门准被雷劈死，我们这可是在帮你还债。”

　　周围帮腔的人一大片，平日里总是看戏的那群人，这回也跳出来跟着骂上几句，骂的越多，就越觉得自己品德高尚。

　　文妍雅聊笑着和同学回到教室，好戏在她的眼皮子底下上演，怎么可能不参上一脚。

　　刚捡回来的那几本书最终也没能幸免，撕扯着落到了教室后门的废水桶里，发黑发臭。

　　恍惚间，第一个纸团落到她身上的时候，梁今妤没有反应。第三个第四个纸团扔过来的时候，她开始往后退，刚移动了一小步，身后便迅速有人挡住了她的去路，她无奈承接着所有朝她丢过来的东西。

　　疼痛感不强，但屈辱感从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中溢出。

　　严广梁和文妍雅带头鼓掌，像是冲锋陷阵的英勇战士，轻松逼得敌人缴械投降。在这样的情境下，他们为自己贴上了“当代道德楷模”的标签。

　　议论声没有断过，有喝彩的，有嬉笑的，有觉得解气的，更多是觉得梁今妤活该的。

　　没有人站出来说“不”，也没有人喊过停，在场的人里，不是参与者就是看客，所有人都沉浸在这场声势浩大的批判中。

　　人们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和八卦欲，继而用自我感动的价值观为那个编造出的谎言加冕，他们擅长吞噬真相。

　　梁今妤站着没动，看着每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她试图窥探那些隐藏在皮囊之下的灵魂，究竟是人是鬼。

　　课桌已经被腾空了，所有书本和文具都在水里泡着，她的脚下堆满了无用的垃圾。

　　他们做着最为错误的事情，却叫嚣辱骂着唯一清醒的人。叫不动也叫不醒任何人，所有人都魔怔在自我世界里，而梁今妤则是那个世界中最大的恶人。

　　“都在干什么？”秦玉兰的一声震怒，打破了这场荒诞的闹剧。

　　逐渐有人清醒过来，方才出窍燃烧的灵魂被这阵声响硬拽了回来，迅速跑回座位，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

　　所有人都回座位坐好了，只有梁今妤站在原地，一步都没有动过。

　　满地凌乱见证了刚刚发生的一切，也告诉秦玉兰，这是一场事态严重的欺凌。

　　“严广梁、文妍雅还有梁今妤，和我到办公室，其余所有人把教室打扫干净，还有，每个人一千字的检讨，下节课停课写，好好想想自己到底都做错了什么，写完交给纪灵秋。”脸上的愠色显而易见，秦玉兰气到了极点。

　　领着几个人出门往办公室走，梁今妤跟在最后面，看见了站在走廊上的纪灵秋，手里还拿着从食堂带回来的早饭，当下便明了。

　　几个人抬脚往三楼走，在前面人右拐去办公室时，梁今妤左拐继续往上走，她没去秦玉兰的办公室，一个人去了六楼天台。

　　门还开着，她走进去，四周看了几眼，陆沉已经不在了。

　　完全独属于她一人的空间，能够放肆的哭一场。

　　她很少哭。

　　江晚离执意离婚不要她的时候，她没哭；梁木生喝醉酒辱骂殴打她的时候，她没哭；过往于慕儿不讲道理欺凌她的时候，她也没哭...只是这一次，这场被迫与所有人为敌的战斗，单单一个开场就让梁今妤感到疲惫、委屈、孤独和绝望。

　　适才被隐藏的屈辱感在这时被无限放大，转化成无数复杂的情绪，堵在胸口，无处窜逃。

　　眼泪是在不自知的情况落下的，等梁今妤发现的时候，双眼已模糊，眼前的景象被雾化，她不想哭的，可是她阻止不了。

　　没有放声大哭，只是无声落泪，和远处淅沥落下的雨一同感知这个世界的悲伤。

　　拐角盲区，少年靠墙而立，他清楚听见了少女的啜泣，每一声都落在他的耳朵里，但没去打扰。

　　那片刻的时光里，他们望着同一片天空，做下了截然相反的决定。

　　*

　　连续逃了两节课，从天台下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梁今妤径直去了秦玉兰的办公室。

　　陆沉后脚跟着她下来，手里打着字，一刻没停，在收到顾然的回复后，提速去体育馆抓人。

　　“秦老师。”她开口叫了一声，没有任何悲伤的情绪。

　　秦玉兰抬头看见她的时候，那颗着急到失了节奏的心终于回来了一些：“你这孩子，跑到哪里去了。”

　　看出了她的担忧，梁今妤不自觉放柔了嗓音：“我没事，您别担心。”

　　起身给梁今妤倒了杯热茶，拉了张圆凳让她坐下。

　　“今天早上的事情，你想怎么解决？”秦玉兰没有拐弯抹角，看着她询问。

　　梁今妤捧着那杯热茶，没有正面回应，反问她：“严广梁和文妍雅是怎么说的？”

　　“不用在乎他们的说辞，老师想知道你的需求。”目光没有移动，注视着梁今妤脸上的每一丝表情。

　　“您不是说了吗，每个人一千字的检讨。”梁今妤冷静回应。

　　“你觉得够了吗？”

　　“不够。”
　　“他们俩起码得三千字吧。”

　　她面无表情的说出这些话，听得秦玉兰心更慌了。

　　“今妤，你得说出来，这不是一件小事，老师能够帮助你。”

　　最后几个字敲打在她耳边，时间仿佛停滞在这一秒，梁今妤想了很久，把手里的茶放下，她站起来，告诉她：“没有人可以帮助我，秦老师，谢谢你。”

　　话音刚落，人就已经走到门口了，没有丝毫犹豫，推门离开，背影纤瘦而决绝。

　　这是秦玉兰第一次认知到，这个她不曾关注的女孩儿，仿佛有着千疮百孔的躯壳和沉重禁锢的枷锁，她拒绝窥伺的心，背负了太多无人共情的伤痛，所以她不信任，她不释放，她孤傲的一个人走在路上，这般令人心疼的坚持着。

　　没有打通梁木生的电话，秦玉兰拨了江晚离的，仍旧是无人接听。

　　在电子档案上查到了梁今妤的家庭住址，记在备忘录，为周六的家访做准备。

　　严广梁和文妍雅的家长来的很快，说明了早上的情况以后，双方家长提出要向梁今妤道歉的建议。

　　五分钟后，梁今妤、文妍雅和严广梁以及他们的家长，一同坐在了秦玉兰的办公室。

　　“梁同学，早上的事情是我们家儿子不懂事，我在这儿给你道个歉，实在是对不起。”

　　说话的是严广梁的母亲，看上去是个敦厚老实的中年女子，双手一直搭在自家儿子的肩膀上。

　　“妈，你干嘛给她道歉，她爸是杀人犯，我只不过是教她好好做人罢了。”严广梁横着眉毛，一脸的不服气。

　　“你小子给我闭嘴，一天到晚就知道惹事。”话说着说着双手就揪上了严广梁的耳朵。

　　文妍雅的母亲也没闲着，冲梁今妤笑着说了几句，话里息事宁人的意味明显：“梁同学，其实都是同学之间的小打小闹，妍雅也是贪玩了一些，我代她向你赔个不是，这事儿咱就过了吧。”

　　字里行间，把自家女儿择得干干净净。

　　没等梁今妤说话，秦玉兰先站出来了：“文妍雅妈妈，你这话说的就有些偏颇，首先这并不是同学之间的小打小闹，是很严重的欺凌行为；其次，如果是道歉的话，需要文妍雅同学自己来，而不是您代替，严广梁同学也是一样。”

　　“我打电话叫你们到学校来，是希望你们明白事态的严重性，并且引导自己的孩子往正确的方向走，而不是都想着如何尽快息事宁人。”

　　场面陷入僵局，两人面面相觑，未曾想秦玉兰会如此不给她们面子。

　　“秦老师，你这话我也就不爱听了，引导孩子这事儿不是你们老师的责任吗？要是什么都要我们家长来教，我把我们家孩子送到学校里来干嘛。”文妍雅母亲的战斗力也并不弱。

　　严广梁母亲应和起来，秦玉兰正欲辩驳，梁今妤起身阻止了她。

　　“我需要他们两个亲自道歉，只要做到了，这事儿就过了。”

　　见女生的态度强硬，也自知是自家孩子犯错在先，两位母亲按头让文妍雅和严广梁道歉了。

　　那两声模糊不清的“对不起”，不情不愿，极不服气，也带了日后算账的威胁。

　　事情本可以告一段落，但偏偏有人要钻牛角尖。

　　“道歉也道了，现在我想问问，为什么把杀人犯的女儿放在七班，这不是影响我们的孩子上课吗？我对学校的教学氛围和风气产生了很大的怀疑。”文妍雅母亲抓着这点道听途说的风声，想要好好算一笔账。

　　“梁木生不是杀人犯，我也不是杀人犯的女儿，无所谓你们相不相信，但没必要抓着这个点为难秦老师，都挺忙的，能散就散了吧。”梁今妤声线冷清，漠然开口。

　　没等人回应，和秦玉兰鞠躬后，径直出门了。

　　“这种事情谁还会自己承认啊，妈，我给你看照片。”
　　“别信她说的，我们有证据的......”

　　身后讨论声再次热烈，梁今妤捂住耳朵向前走。

　　你看，没有人在乎真相，脏水泼了就是泼了，人们总是擅长装傻的。

　　*

　　体育馆内，陆沉抢过顾然手里的篮球，三步上篮进球，结束了比赛。

　　“查到了？”他问他。

　　顾然点头，额头擦汗的手放下，神色正经了起来：“发帖人和造谣人都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