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冬》敘星

1、【01】追溯

　　第一章 【01】追溯

　　“我过了无数个事不关己的春天，自由的灵魂总在这个季节开始复苏，陈列的墓碑供世人瞻仰，而我面朝大海，无法重生。”

　　年后的第一条朋友圈动态，仅自己可见。

　　梁今妤锁上手机，抬手裹紧脖间围巾，徒步往目的地走。梨城的初春依旧大雾迷天，清晨的湿寒气从四面八方蹿过来，刺到骨子里，冻得人生疼。

　　起了个大早，因为日子特殊，即便没有闹钟梁今妤也早早醒了过来。头痛欲裂，出不了声，喉咙干燥得像是快要裂开，重感冒的第三天，情况没有任何好转。

　　几天前就和店长请好了假，水龙头里放出来的水冰而凉，她像是没有感知到刺骨的寒意，机械性的把手上的动作做完，刷牙洗脸后，忽略梳头的步骤，随意披散着头发，简单套了件黑色棉服，踏着熹微晨光往溪山园去了。

　　张慕宇的墓碑就立在溪山园，梨城风水最好的一片墓区，那女人为此下了血本。梁今妤每年都来溪山园，但都比小宇的忌日提早一天，为了不遇到那对连名字都令人生厌的夫妻。

　　大雾被日光驱散，整座城市逐渐显现它原本的样貌，繁华又空洞，寂静又喧闹。

　　溪山园建在郊区，空旷的马路上只有梁今妤一个人，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她用走的。

　　这条路梁今妤走过无数次，无论清晨还是傍晚。细碎的日光不知何时褪去，天空竟飘起小雨，细密的雨点毫不留情的迎风吹打在脸上，她没有带伞，但是没关系，淋雨这种事情梁今妤早已经习惯了。

　　人迹稀少的公墓不免让人感到心悸，梁今妤加快了脚步，和她一般清晨来扫墓的人并不多，整片墓区除了她大概就只剩下门口那位看门的老大爷了。时间尚早，大爷拎着一笼肉包子正吃得畅快。

　　溪山园坐落静渟山的半腰上，原本一小时的路程因为雨势的关系硬生生走了一个半小时。

　　自从这块区域开发了公墓后，就再也没有开发商敢在附近立新项目了，方圆几里都是荒地，但墓区建得豪华，位子很紧俏，半截入黄土的权贵们早已为自己的后半生做好了打算，连墓地也不例外。

　　在小宇的墓碑前站定，碑上印着的是小屁孩一本正经端坐着的黑白单人照，那认真的模样活像个小学究。这一站就是三小时，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的，路上没有积水，只留下湿漉漉的痕迹，气温仿佛又回低了，天气变得更冷。

　　她没给小宇带什么，只是逢年过节便来看他，留个念想。这个没来得及细看人世间的小肉团子亡于一场意外，一场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意外。

　　他们都说这场意外与梁今妤有关。
　　连她自己也这么认为。

　　肚子的饥饿感在提醒梁今妤，从起床到现在，她什么也没吃。长时间站立不动，肌肉群体也开始反抗，骨头发僵，酥麻感伴随着血液的流动侵袭而来，活动一下双腿，还能听见膝关节摩擦的脆响。

　　梁今妤只觉得好累，她太疲惫了，累到不愿再多走一步，连最简单的站立仿佛也耗费了她全部的力气。

　　看不出任何情绪，她只是直白得感到悲伤。对自己，对父母，对家庭，对这个世界。

　　人人都说今年是个好年，在梁今妤看来，烂透了，周遭的一切都烂透了。

　　脑海中浮现的是春节那天梁木生那个老混蛋打来的催命电话，听筒里传来无数的苛责与谩骂，没有一句能入耳。

　　对于梁木生，梁今妤恨透了他的无能与窝囊，也看透了他的贪婪与无耻，可偏偏这个令人唾骂的废物还是生她养她十七年的父亲。

　　世人常说血缘无法割舍，梁今妤只觉得脏。

　　元宵那天依旧是刺骨的冷，梁今妤和以往的新年一样，一个人呆着，挺省事儿但却免不了落寞，给自己煮了几个楼下超市买的杂牌汤圆，黑芝麻馅儿的，算是过节。

　　胃口不佳，没吃几个汤圆就去附近公园堆了一个小雪人，南方的雪天意味着冷冬，她把自己的围脖贡献给了小雪人。

　　梁今妤对生活要求不高，食物只要还是热的，就都能下肚，一个人住在十平米的出租房里，除了吃饭就是睡觉。毕业一年，她没找和专业对口的工作，反倒在梨城西面的一家文具店打工，做六休一，还兼职做了外卖员的工作，没给自己休息的时间，也没给自己动脑的机会。

　　梁今妤甚至希望自己的脑子能够就此罢工，只要懂得吃饭、睡觉便好，或许那样，她会轻松许多。

　　店长的电话在这时候打进来，拿起手机接听，听筒靠近耳朵，传来一阵粗犷的中年女声：“今妤，下午赶得回来吗？临时到了一车货，姐姐我一个人不够使。”

　　给梁今妤打电话的这个女人，叫林姐。

　　林姐是个中年离异又没有孩子的独居大姐，文具店就是她开的，员工算上梁今妤拢共也就她们两人，店铺开在小学边上，生意不差。

　　当初梁今妤找上门的时候，林姐正和隔壁早餐铺的老板吵得不可开交，因为门口的一滩污水。梁今妤帮着说了两句，林姐甚觉她是个好孩子，当场便要了她，每个月工资2500，还包一顿工作餐。

　　“林姐，我尽量赶回来，先辛苦你了。”挂断电话，飘忽的思绪也被这一通来电拉了回来。

　　将小宇墓前的落叶拂去，插上了一朵在路边顺手采摘的白色野花，虽然小但很美，她觉得小宇一定会喜欢。

　　没有过多的道别，梁今妤转身走了，她固执的认为，只要她不说再见，小宇就永远也不会走。

　　这个世界的离别总是比想象中残酷。

　　*

　　坐公交到文具店已经是一个小时以后了，林姐还在卸货，店里的生意招呼不过来。梁今妤主动揽了卸货的活，一车的货品，她要一箱一箱搬到隔间仓库，然后清点库存整理货架准备上新。

　　一阵忙碌后，胳膊酸痛，连腰也痛到直不起来，但梁今妤都习惯了。肌肉的疼痛是可以通过睡眠和时间治愈的，但很多事情不能，这么对比起来，疼痛不过是件小事罢了。

　　所有的工作做完，时针指向五点，速度再快一些的话还能赶在主任医生下班前配上药。和林姐打了声招呼，梁今妤往医院赶。

　　年前配的药早已在上周被清空，一直拖到这礼拜才去医院开药，她最近的情况很不稳定，失眠成了家常便饭，噩梦侵蚀，病情反复甚至有恶化的迹象，需要药物治疗。

　　像是沉溺于深海的孤独患者，无数个浪花拍打在海面，她被困于海底。在溺死之前，梁今妤产生了自救的想法，所以她去医院，她生病了，她得吃药。

　　她很讨厌来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刺鼻又难闻，梁今妤一度认为研发人员的鼻子出了问题。熟练的挂号就诊，看着过路人面上的悲痛欲绝，梁今妤觉得这个世界生病了，不然怎么大家都不快乐？

　　医生是个新面孔，翻看了她的过往病例，又惯性问了几句患者近况，说了些劝慰人心的话，给梁今妤开了几盒奥沙西泮和氟西汀。

　　拒绝了医生入院就诊的建议，排队去窗口拿药。没来过精神科之前，梁今妤从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心脏感冒的患者会有这么多，像她一样，又和她不一样。

　　她没由来的讨厌黑夜，她会毫无预兆止不住的流泪，没有惊喜，没有期盼，吃了饭会呕吐，不吃饭会乏力，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搬动那几箱货物的。

　　生活会让她持续失落，会烦躁，会焦虑，会不爱自己，也会想要消失，刺眼的阳光像是嘲笑，他人的目光皆是偏见。

　　你喜欢这个世界吗？
　　梁今妤：我还没想离开。

　　拿药窗口排着长队，拥堵的人群令她心生躁郁，走出门诊楼右转进了小花园，满地的枯枝败叶，挑了花坛旁的长椅坐下，梁今妤终于能大口呼吸。

　　*

　　“顾然那傻小子玩漂移把腿摔断了，就这菜逼技术搞个毛机车，得亏第三条腿没事，不然这下半辈子可就废喽。”吴薄把弄着手里的打火机，和身边的男人一同走进医院。

　　“屁话真多，几楼？”陆沉看了眼手表，晚上还有个视频会议，时间不多。

　　吴薄忽然伸手拦住陆沉的脚步，转头匆匆往外走：“老陆，你在这儿等会，老子去对面买篮水果，不然那小子过会又要瞎逼逼。”

　　陆沉无语，吴薄就是个事逼。

　　等待的时间烟瘾犯了，闲逛着走进侧门花园，陆沉从兜里抽出香烟，四顾无人便点上了。

　　指间燃起星火，吞吐烟圈，朦胧的烟雾里传来一阵女人的咳嗽声。

　　看来，是他打扰到别人了。
　　只是寻顾四周，一直都没有看见女人的踪迹。

　　转个角度，偏眼往前瞥过去，圆形的柱子后面坐了一个女人，身形瘦削，白得吓人，像是营养不良。

　　梁今妤被远处弥散的烟草气息笼罩，雾气呛得她止不住干呕，出声咳嗽，嗓子像是要废了一般。

　　没有一处地方是可以安生的，背起包准备离开，走之前抬头看了眼那个抽烟的“肇事者”。

　　陆沉见女人转身欲离去，把烟掐灭准备道歉，也是那一秒，整个人连同目光都怔住了。

　　世人总觉久别重逢是人间美好，其实不然，你未如期归来，那我要这迟来的相遇又有何用。

　　只是淡淡看了一眼，仅仅一眼，便移开了目光，男人的脸上没有一丝情绪起伏，静默的眼神像是对待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他毫不在意的转头，曾经在脑海中预演过无数次的场景，当它真正来临时，没有拥抱，没有质问，没有失而复得的喜悦，只有生出棱角的冷漠。

　　梁今妤，终究是来迟了。

　　她似乎过得并不好，廉价材质的衣服，枯黄的发尾，凹陷的眼窝还有那怎么挡也挡不住的黑眼圈，是满眼的疲惫。

　　记忆中那个笑起来能治愈陆沉全世界的梁今妤，彻底消失了。

　　如今，这个叫梁今妤的女人，和他已再无瓜葛。

　　梁今妤没想过她会再见到陆沉，这个在心底尘封了五年的男人。复杂的情绪像是春生的野草，蔓延盘附，令人没有喘息的空间，血液加速流动，心脏不自觉失了节奏。

　　男人硬朗的下颌线依旧迷人，儒雅的气质更显卓越，他和五年前不一样了，更成熟，更正经，更有魅力，也更冷漠。

　　似乎周遭的一切都比五年前更好，只有她，一塌糊涂，糟糕透顶，也没了资格。

　　梁今妤看着男人离开，目光死死地盯着他的背影，她在克制，克制那份不可名状又似乎叫做“思念”的情绪。可是她忘了，她早就失去了情绪控制的能力，泪水已然模糊双眼。

　　梁今妤，呼吸，用力呼吸。

　　抬手握拳敲打胸膛，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够让自己好过一些。

　　滚烫的泪水滑落，眼眶红得吓人，鼻尖酸的人发晕，蹲坐在地上，她努力告诉自己，都过去了，没什么好遗憾的，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梁今妤活该。

　　是的，她活该。

　　这方小小天地里，有没有放不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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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有一点慢热，但是个很好看的故事，耐心看看吧。
-本文涉及抑郁症，文风有些压抑，故事从冬天开始，希望能够留在春天。
“面朝大海，无法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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