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烛》红绫不是菱

1、蝉鸣绿萝盛

　　窗外黄莺绕着檀香唱了半个时辰。

　　林绾拢下袖子，低头将最后一笔细细描摹。铮铮傲骨的青竹偏偏被她画成体态圆润的琼枝玉叶，明明每一笔都流畅优美，却生出滑稽之感。

　　她撑着脑袋，抿着嘴笑。

　　学堂今日是不去了，罗府举办的宴会也是不去了，得亏她三更半夜把翠竹闹起来说脑袋疼，憋出几滴眼泪便把老实人哄得心肝疼，连夜向夫人禀报，差人到学堂请了三日的病假。

　　近来学堂的风气愈发奢靡，大约是二皇子和几个王府的小纨绔长大了，越来越无法无天。温夫人打几年前就细声软语地叮嘱林绾要照应着些，于是她也渐渐被归到纨绔那一类里了。林绾乐得快活，省得那些礼教规矩成为别人评判她的准则。

　　至于那罗府的宴会，不去也罢。那罗老头子成日一副迂腐高深的假惺惺的模样，让她看着就犯恶心。

　　突然，一颗小石子打在外面的门上，发出小小的一声闷响。

　　林绾将那滑稽的竹画压在桌子上，径直推开门。

　　刚刚推开门，林绾就瞅见那枯萎的桃树下歪歪斜斜站着一个身影。

　　那人转过身来，嘴里还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哟，姑姑终于肯赏脸出来了。”

　　“如果嫌活得太长，没必要拐弯抹角地说。”林绾扯扯嘴角，甚至有些想将房门甩回去的冲动。“有什么事劳烦您老大驾光临我的后院？”

　　来人是舒茗。

　　“来姑姑您家里报喜讯来了。”舒茗模糊不清地说。

　　“什么喜讯？别不是夫子的宝贝砚台又被你藏去哪儿了，或是传些不可启齿的小画本……”

　　“我哪儿是那样的人啊！我是想说，罗裳被他老爹禁足，至少得三个月才能出王府！三个月！整整三个月！”

　　林绾挑眉：“你怎么那么高兴？”

　　舒茗“呸”地一声吐掉了狗尾巴草，嘻嘻笑：“我爹让我去罗府一趟，顺便到集市里逛逛，今天就不去学堂咯。”

　　果然是来找她去罗府的。

　　“伶希听到你这话得气个半死。”林绾摇摇头，话锋一转，“如果你来找我是为了搭个伴儿的，那就算了吧。真是不巧，今天我装病成功，硬被翠竹按在家里不准动，再过一两刻钟，她大约会过来瞧瞧我有没有安安分分地在床上躺着。”

　　“翠竹？你家的丫鬟？”

　　“是啊。会跟我娘打小报告的那种。”

　　舒茗和林绾大眼瞪小眼，最终舒茗叹了口气：“那真是太可惜了啊，江大小姐也要跟着一起去……”

　　林绾言简意赅：“去。什么时候。现在走吗？”

　　“你也不必这么，嗯，果断。”舒茗困难地说。

　　“废话少说，她在哪儿，带我去。”

　　“罗府。”

　　“啊，原来她也去。”

　　“她不去谁去？”

　　“我以为瑞王府不会收下这种不上档次的宴会的请柬。再说了，傅若也不是那种会凑热闹的性子。不过既然她去了……”

　　林绾利索地翻上桃树，站在粗壮的树杈上“轻蔑”一笑：“姑奶奶要我追逐爱情去了，上来，利索点。”

　　“你要是敢在江若面前说这些话，我也不至于像如今这般嫌弃你。”舒茗吞吞吐吐地边嘟囔边爬上树，两人一起跳过了高大的围墙，下去便站在了集市东边的民坊道中。

　　“你可以尝试再说一遍。”林绾笑。

　　“不了，我要命。”

　　舒茗顿了顿，问：“你不是说，你家丫鬟会发现吗？如果到时候温姨发现是我带你出去的，稍微在我爹娘面前撺掇撺掇，我这条腿怕是不保了。”

　　林绾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偏头笑了。

　　“如果每次都真要把你腿打断，你早就身残志坚了。”

　　“你好过分。”

　　“彼此彼此。”

　　——

　　如今的大齐当得起盛世繁华，于是皇帝大肆挥霍，除了几个兴旺的姓氏，其它的世家大都名不副实，被皇帝吸得一干二净，不过留下个好看的躯壳罢了。

　　罗府便是其中的一个。

　　罗府的当家人迫不得已将他嫡出的二女儿嫁给不成器的二皇子，这才为整个罗府捞得一线生机。

　　“伶希为何被禁足？”

　　林绾已经有好几日没有看见罗裳了。

　　“据说已经好几日了。还记得前几天她没有来学堂吗？请假的缘由是参加劳什子梅喜宴，其实就因为拒绝与子黎定下婚约，罗老头儿恼羞成怒把她给关在房门里，除了一日三餐，锁着不闻不问。因为拒绝帝令的事情不好传出去，所以叫我们几个去罗府吃顿饭。本来我是不知道的，但是我老娘一不小心说漏了嘴，我也只能当成聋子装作什么也没听见。”舒茗掸掸袖子，一边说一边将袖子里的信拿出来，“瞧，还专门递请柬。姓罗的也给你递了请柬，我在罗府那儿等了半晌没等到你，原来是闹了这么一回。”

　　“我当然知道罗府给我递了请柬。”林绾没有接过来看，只摇头说：“也是难为伶希了。”

　　“为何？”舒茗皱眉，“他们的关系不是最要好？”

　　“他们自个儿的想法，我可猜不来。不过你可以稍微设想一下，如果皇帝给你和我订了婚约，你会怎么做？”

　　舒茗一阵恶寒，搂着自己的肩膀往旁边挪了几步远：“小爷我不喜欢女的。”

　　她顿了顿，反倒真开始设想了：“如果真如此，我可能会一哭二闹三上吊。或者先把你给杀了。”

　　林绾：“？”

　　“是真的。”

　　林绾深吸一口气，自持端庄地往前走，远远地望见罗府的牌匾高高挂在前面。

　　她眼睛一亮：“江若呢？”

　　江若是几个月前来到学堂的。林绾当时早听说江家子弟大多眼高于顶，看不上他们这些成日耍机灵的纨绔，却不想没过几天，那长着一张冷艳的脸的美人儿就迅速与他们打成一片。

　　不得不说，相处久了，也挺幼稚的。

　　林绾也不知道她从什么时候喜欢上这位看上去不学无术却次次考试都拔得头筹的江大小姐，她唯一肯定的一件事是，江若真他娘的好看。

　　她就是这么肤浅的人。林绾面无表情地想。

　　“柱子那儿呢，看到没？”舒茗努努嘴，非常嫌弃地瞥了一眼，“瞧你那出息。”

　　“上一个跟我这么说话的人现在正跟皇帝促膝长谈。”

　　没毛病，上一个这么跟她说话的二皇子季舫正被关在御书房里和皇帝促膝长谈呢。

　　“嗯……？”

　　林绾张望到了倚在柱子旁的江若。她正无聊地抱胸站着，时不时往罗府内看去。

　　“快快快，走我前边。”

　　林绾退后几步，眼睛冒着光。

　　“……受不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近罗府，只见舒茗顶着黑脸往前气势汹汹地走，林绾则步伐悠闲，看看蓝天，看看大地。等江若看过来一会儿了，林绾才刚刚看见似地矜持地露出又惊又喜的笑容，稍微加快脚步，却不失礼仪地走到江若身边。

　　“呕。”舒茗在一旁作呕吐状。

　　林绾趁着转过身来背对着江若的空隙，含着笑将一把眼刀友好地送给“多余”的那个人，接着向江若靠近：“哟，江大小姐怎么也在罗府？”

　　江若似笑非笑地看过来：“家父收到了罗大人的请柬，说指名道姓叫我来参加一场宴会。”

　　她看看浑身散发着幽怨的舒茗，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明知故问地继续说：“罗大人也给你送去请柬了不是？听温姨说，今早你闹头疼，怎么来了？”

　　因为你啊。

　　但是这句话是不可能说出口的，这几个字在林绾的嘴里灰溜溜转了一圈又吞回嗓子眼。

　　“哎，为什么会头疼你还会不知道？”林绾眨眨眼睛，“但是闷在家里又实在无聊，幸好阿茗翻院墙来找了我。到时候被发现，告诉我娘是她硬拉着我出去的就好啦。”

　　江若带着笑意也眨了眨眼。她生得极白，阳光从外面照过来，透过树叶斑斑驳驳地映在她的脸和脖颈上，更是熠熠生辉。

　　舒茗：“？”

　　人后叫我蠢货，人前叫我小宝贝。呵，女人。

　　于是她酸溜溜地暗戳戳地捅刀子：“林绾昨日跟我说想吃天鹅肉，可惜了，只怕罗大人还不知道她有这个爱好呢，今日怕是吃不上了。”

　　林绾微笑着看过去：“确实是可惜。不过我现在对猪腿肉更感兴趣，希望下次去平王府做客，能吃到新鲜的猪腿，最好是干娘做的。听说干娘做这道菜肴，最喜欢用棍子打断活生生的猪的腿，然后腌制半个时辰，那猪还在院子里闹腾，就听见后厨里噼里啪啦的火柴声……”

　　“我娘哪有做过这等的菜？”过了片刻，舒茗也反应过来，眼睛里简直溢满了不可置信。

　　江若哪儿能听不懂这两人的言外之意？无非就是些不痛不痒的嘲讽，不过细细一听又品出些不一样的感觉了。

　　这时候，罗府的大门突然敞开。

　　里头一步一步走出来个娇俏的姑娘，手紧紧攥着腰上别着的荷包，深深低着头，只能依稀看见苍白的脸上书写着的浓浓惆怅。

　　这可不就是罗裳，罗伶希？

　　二人立马停止了你来我往的嘴斗，看着罗裳一步步走到她们面前，才舍得怯怯地抬起头来。而正当她看见三人，脸上绽出了别样的光彩，焕然一新。

　　“你们来了啊……怎么就干等在这儿？久等了吧？先前在筹备晚宴，给忙忘了，幸好我爹提醒我要去迎接你们。”她的声音细细的，透着一股小家子气。

　　江若第一个回答道：“也没有很久，差不多刚刚到。”

　　林绾跟着说：“新织了一个荷包？怪好看的。还泛着一股好闻的香气”

　　罗裳打小就喜欢做一些手工，尤其是编织之类的小玩意儿。作为多年的好友，她们也当然知道罗裳的这个爱好。

　　果不其然，罗裳小小的脸上更加灿烂了：“这是我前几日织的，花了不少功夫呢，而且这个香……”

　　“我觉得，可以先进去再说。”舒茗抱着臂，神色有些不虞。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的她一直都不喜怯懦胆小的人，更别提这种在她看来迂腐的、被礼教给禁锢住的姑娘。

　　罗裳的脸本因为兴奋而泛着红润，这一下儿又被吓回苍白，嚅嗫着不知道说什么好：“抱歉……”

　　林绾剜了舒茗一眼，转头温声细语地哄着，一边拉着再度低下头的姑娘往罗府的门走去：“别理她。来，给我讲讲这个香。”

　　“哼。”舒茗翻了个白眼。

　　江若拍拍她的肩膀，保持着和前面两个人五步的距离。

　　只是她的神色貌似也没有那么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