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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照涧还阳,药石无医 ...

  •   不系舟下是一条常年流水不息的河,汀花岸芷,浮香暗送。
      常笑在这附近觅得了一处土壤肥沃的地方,将手帕包起的莲子取出种下,静默地盯着河水恬静地淌过指尖,瞧得出神。
      此时他的背后,夜明岑正好归家,从不系舟桥上经过。
      一眼就瞥见黑衣猫妖儿坐在桥下。
      夜明岑朝他招手,唤道:“常笑——你在那儿做什么?”
      常笑回头一望,见是师尊,笑得见牙不见眼。疾步跑上来,求夸奖似的说道:“我把师尊给我的莲子种下了!”
      夜明岑一听,颇无奈地将那莲子拾出,说道:“收好,现在不是种莲花的好时候。”
      种莲子需得春时将其泡水十余日,长叶走根才能移栽泥土中定植。常笑于种植花卉之道全无经验,不如夜明岑心细。又将两颗莲子一并擦了水放进手帕里包好,末了只心道一声不好:“我分不清谁是谁了!”
      夜明岑一笑,说道:“花笑靥色粉红,花瓣多而碎,也称千瓣莲。丹心映月色洁白……届时开花了你就分得清了。”
      常笑有些懊恼,如此便不知期待谁先开花为好了……很快又将烦恼抛诸脑后,跟着夜明岑前往占风碏的住所。
      二人此去是为了与占风碏商议还阳一事,开坛做法,祷告天地,求神仙网开一面助他还魂。
      占风碏听后险些喷出一口老茶,急道:“小猫妖你未免太逞能了!简直儿戏,不拿自己的命当命是吧!”
      常笑自来对占风碏颇有成见,闻言只翻了个白眼,兀自坚持着自己的看法:“要是我不这样做,我师尊就没机会还魂了!”
      闻言,夜明岑轻轻抚了抚常笑的肩,给他递了个息事宁人的眼神。而后对占风碏说道:“师弟,别跟小孩儿耍贫嘴了。话说还魂之事,我只在《牡丹亭》中见过,书中所记未免奇幻……不承想竟然要应验到自己身上了。”
      发白的胡须险些叫占风碏揪掉,他连连捋着胡须,说道:“法事能做,只是繁琐。”说罢招呼来两位童子,各自予了些银钱,吩咐他二人出海采买纸钱与折金元宝的金箔纸去了。
      “还魂之事,上陈皇天,下启后土,诸方神灵应验方能行得通……成事在天,切莫多心。”
      金元宝堆满了一整间屋子,全靠七星众门生昼夜不分地叠了一天一夜。占风碏与三位弟子吩咐道:“此去半日,七星屿暂且交由你们管理了,切莫出什么岔子!”吩咐完,叫上常笑带着满满当当几袋金元宝出发前往山涧墓穴。
      墓穴深寒,占风碏忙不迭地在冰棺前摆开供桌,末了又喊道:“小猫,麻烦你去把金元宝全部拿过来,待会仪式开始的之后我和师兄都无法走动,你可得看好门,千万别让人闯进来。”
      常笑嘴上答应得快,眼睛从未从夜明岑身下下来过。夜明岑正盯着冰棺中自己的遗容,看得出神。
      “师尊,别看了……”看到自己死去后躺在棺材里,这种体验只怕不仅不常有,还令人心悸。
      “无妨,我只是看看有没有腐坏,”夜明岑似乎开了个玩笑,朝常笑确认道:“真的完好无损吗?”
      占风碏朝常笑示意去取金元宝,又转头对夜明岑说道:“不会坏的,小猫做事你放心吧!就是冲动了些。”
      夜明岑故作嗔怪道:“你别老小猫小猫地叫他,他不喜欢人这样叫他。”说罢接过占风碏递来的一炷高香。
      此香约三尺高,待它燃尽恐怕需要耗费一个时辰。
      “他不是正讨厌我吗?”占风碏忙完了供桌上的摆设,另点三炷高香插在棺尾,又叫夜明岑端坐在棺前,叮嘱道:“仪式进行的时候你就坐着不要动,将香举到胸前。若是香火燃尽还没有神官应允,那就没辙了。”
      “好。师弟,我要是还阳的话,你可不准再叫我毒仙。”
      占风碏捋了捋长得出奇的眉梢,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道:“行,医仙师兄。”
      待常笑取金元宝归来,占风碏吩咐他分别在洞门口、冰棺旁各烧若干纸钱与金元宝:“这两处的纸钱与金元宝不能灭,一直烧,记住了吗?”
      常笑应了声,看着夜明岑的身影端坐在棺木前,冰棺在他身后开了一道略有掌心宽的缝隙,透过那道缝隙,恰好能看见夜明岑曾经的模样。
      夜明岑故去时三十五岁,而残魂的模样与之相较更为年轻,约莫只有二十出头。一时间,常笑也不知道该作何感想,心中泛起陈年的酸涩,险些被烟火呛出眼泪。
      “师尊现在……”
      “师兄现在已经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了。”说着,他提前将写好的若干陈情书递给常笑,说道:“等你师尊手里的香燃到一半,你就将这几张陈情书和纸钱元宝一起烧掉。”
      常笑应下,两头奔忙,火光盛起,炽热将他的脸烘成绯红。
      只有占风碏知道,还阳一事,说来其实是天方夜谭。阴司有一套自己的生死常律,三界之内除非得道大乘者,除此之外无论人妖精怪都有生死之限。夜明岑的限就在三十五岁时,只是阴差阳错成了无法入轮回的残魂,如此一来只能在阴司谋些差遣。即使游荡人间,对阴司也造不成损失伤害,故而鲜少有人管这一类的魂。
      也是尚未收编的一类魂。
      至于残魂还阳,那更是史无前例。一者,不是所有人都像夜明岑这般运气好,遗容不受侵坏;二者,残魂还阳颇为繁琐,需要耗费大量金钱买通层层阴差,或是土地这类地仙。这便是焚烧两处纸钱元宝的缘故,一处是为买通阴差,一处是为祭阳间地仙。
      此时,墓穴中安静地只能听见常笑的脚步声,夜明岑和占风碏都已入定良久。
      香火燃到一半,全然不见任何响应。常笑取出陈情书,一张接着一张烧进火堆。
      陈情内容颇多,常笑草草看了一眼,多是夜明岑生前为民义诊的事迹。
      火舌卷起一尺高,将薄透的陈情宣纸吞噬殆尽,却无任何回应。
      最后一张了,常笑攥紧手中的陈情书,又朝着夜明岑看了一眼。隔着火光,他的身影模糊而灼热,手中一炷香眼看就要燃尽,那身影被火浪吞噬一般仿佛稍纵即逝。
      就在此时,供桌上三清铃大响,骇得常笑立即直起身子竖起兽耳惊异着聆听。
      占风碏双目矍铄大睁,拿起桌上三清铃命道:“成了!后土娘娘应允了!小猫,把你师尊扶起来——棺材里那个!”
      原来是陈情书起了作用,海岸边的城隍感其事迹真诚,特意禀明了后土娘娘。后土娘娘法外开恩,特赦夜明岑还阳。
      常笑大喜,心怦怦跳个不停,手掌心的脉搏也跟着雀跃。即使夜明岑的身体冰冷,也无法抵挡心田的火热。
      占风碏一面踏着七星罡步,一面将和了符纸灰、鸡血、白酒的水弹洒到夜明岑的身上。说来神奇无比,眨眼间,常笑就见夜明岑的残魂消失了,地上空留一截香尾。
      几乎就在同时,怀中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睛。夜明岑沉重地呼吸了一大口气,好容易将体内五脏六腑都运作起来了。只是身体常年受冻,乍一还魂,一时间尚不大能动弹。见眼前模糊,身畔似有一人扶着自己,夜明岑转过头问道:“你是谁?”
      占风碏懊恼大喊:“完了,又失忆了!”
      孰料夜明岑缓缓抬起手,想要摸一摸身畔之人,常笑立即捧住师尊冰凉的手送到脸颊边。
      手指触到一枚熟悉的金蝉耳坠,夜明岑会心一笑:“是常笑吧?”
      欲语泪先流。
      常笑激动得无法言语,只一个劲喊道:“是我,是我!”
      抬手将他眼泪抹掉,夜明岑笑着:“怎么又哭了?”
      占风碏一边收拾着场地,一边泛着嘀咕:“还是我的大猫徒弟要好些,这个哭包!”
      将一切都收拾妥当,占风碏扬言着急回去吃午饭,又叮嘱了夜明岑几句:“行动缓些慢些,不可一蹴而就啊!小心骨头折了,回去泡泡热水就好了。”说罢带着家伙什飞快离了山涧。
      洞中只余师徒两人,气氛一时间有些难以捉摸。
      夜明岑紧了紧衣襟,喃喃说着“冷”,常笑一手抄过夜明岑的膝盖弯,将他整个人打横抱出冰棺。
      他靠在常笑的怀中,汲取到些许暖意,说道:“里面好冷,我们出去吧。”
      秋阳和煦照彻谷底,常笑抬脚迈过余烬未灭的火堆,径直抱着夜明岑来到洞外。记忆中,他第一次见到此处山谷的景色是在春夏之际。如今鲜绿一片的谷底早已暗换芳华,四处皆是紫红的秋牡丹,开得如火如荼,让寂静的谷底更添了几分热闹。
      只可惜夜明岑现在暂时看不清。
      也就是在这里,常笑见到畏惧阳光的夜明岑浑身被灼烧得触目惊心。他站在石阶上,两侧崖壁投下阴影,迟迟没有踏出那一步。
      夜明岑似乎懂得常笑的迟疑,感知着眼前的光的方向,伸出手去接住罅隙中泻下的光瀑,肌肤雪白,少有血色,阳光下如同雪花一般。
      他安慰道:“你看,没事的。”
      “嗯。”常笑这才抱着他稳稳走下台阶,走向湖心亭。
      谷底偌大的碧湖将二人包围在中央,不消说什么外人,就连鸟兽也都全无影踪。
      只余二人。
      夜明岑浑身尚有些僵直不能动弹,席地坐下,问及常笑一些往事:“小酒是如何猜出当年那人是冒充我的?”
      忽然被问到一些难以启齿的事情,常笑不知从何说起,吞吐道:“师尊为什么问这个?”
      “你只需要回答就是了。”
      常笑不得不追忆起往昔,那是师尊回来的第十日。起初夜明岑只是寡言少语,不怎么与外人说话,常笑以为师尊还在气头上,不敢去他面前造次,更不敢提二人那荒唐的一夜。
      可是憋的愈久,愈让人睡不好觉。
      常笑决定找师尊问清楚,他问那人:“此一事实属弟子唐突荒谬,希望师尊不要刻意避我……我还算你的徒弟吗?师尊如何看我呢?”
      那人并不知情,冷笑道:“你只是妖,我是人。我该如何看你,你心中没有自知之明吗?”
      常笑立时间警觉起来,夜明岑绝对不会如此强调二人人妖之别,心中有了几分猜测,朝他喊道:“你不是他!”
      那人猛然朝常笑袭来,将他额间朱砂抹去。可那处早已让丹砂渗透肌肤,擦去之后尚有红色痕迹。那人自顾自地念着类似于南诏蛮荒的咒语,常笑登时警铃大作,七窍复又冒出血来。
      借着最后一点力气,常笑化了魔罗妖相与之相抗,那人并不敌妖力,脱壳而逃。
      ……
      “有些事只有你我之间清楚,譬如……譬如……”譬如他们之间做过的最荒谬的事。
      可常笑说不出口,半天“譬如”不出个所以然来,破罐子破摔道:“总之我一问,那家伙就露馅了。”
      夜明岑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委婉道:“我现在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可以重新问。”
      常笑痛苦地沉默良久,几乎快把胸中的话呼之欲出,临了又话锋一转:“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那换我问你吧,”夜明岑的面色看不出丝毫波澜,可说出的话足够让常笑心惊胆颤:“我也曾经深受困惑,你觉得我喜欢自己的徒弟,喜欢了两百多年,是对还是错?”
      “师尊说什么?师尊……”
      夜明岑温言道:“我本来想把这件事一直瞒下去,我隐藏得很不好是不是?否则怎么会让徒弟也喜欢上自己呢?”
      自从发生那件事之后,夜明岑发觉自己几乎忍得快要窒息。如同跌落水中即将溺毙,却让人渡了气,换来一遭生机。
      却仍沉浮水中。
      常笑伸出双臂将夜明岑抱进怀中,嗫嚅道:“喜欢一个人怎么会有错……”这话也是他说给自己听的。
      僵直的双手轻轻搭上常笑的肩:“重来一遍,我再也不想瞒你了,就当是我药石无医。”
      “药石无医的是我……”
      二人终于敞开心扉搂在一起,像是错过了三生三世那般长,久久不肯松手。
      夜明岑双手抚着常笑的双颊,拨开齐眉碎发,吻向他眉间那点朱砂。
      少年猫妖心中藏不住事,只需一吻,立时间方寸大乱,头顶兽耳冒将出来高高立起,再也收不回去。
      常笑松开了紧紧抱着夜明岑的手,心都跳到嗓子眼儿了,胆大包天地,竟将师尊压在身下,问道:“我可以亲亲师尊吗?”
      夜明岑在他身下咯咯作笑:“日思夜寐,求之不得。”
      此言一出,无异于替常笑开了窍。
      他轻轻含住夜明岑的嘴唇,像是含住了一粒香软的剥去了核的荔枝肉,软到舍不得用力吸吮,只敢轻轻含着,任由夜明岑伸出舌尖逗弄他。
      这一吻实在缠绵悱恻,二人吻到骨头都酥了,才肯给对方一个喘息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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