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者行路》九恪

23、三十年前的旧信 23

　　旋转的滑梯，长得似乎没有尽头。苏辰滑着梯｜子，感觉自己像是行走在云朵上，云层浅白色，还带着果冻般的质感。

　　多少年他没有感觉到过这种快乐了？苏辰抬头望着，透过玻璃，眼前的景色层层叠转，仿佛绚烂的万花筒。不知道在出口，自己会看见什么颜色的天空。这么想着，苏辰越发高兴，最后竟然放声大笑了起来。

　　笑声渐渐传开，惊动了别墅里的人。执行员从漆黑的窗口往下看，全都呆住了。

　　没人想得通，苏辰他们到底是怎么逃出生天的。其余的执行员拥入别墅，看到同伴们倒在了地上，七零八落地散开。但摸摸鼻息，又没有性命之忧。看起来歹徒们还蛮有人道主义精神的，尽管蝮蛇的弹匣里，还藏着无比恶毒的毒液，但他们承诺，绝不率先使用杀伤性武器。

　　不过要说他们唯一的缺点，就是太过嚣张。对方完全没有身为逃犯的自觉，男人发出意义不明的大笑声，从高高的梯｜子上滑下，就像搭上了通天的巴别塔，从地狱滑向了天堂。

　　笑声暴露了行踪，但赫希在背后看着，也不阻止。她早就知道，面前的男人离经背道，他能做到在离群的孤狼和脱缰的野马之间无缝切换。只要他想做的事，说什么话劝他都白搭。

　　苏辰下一秒会打出哪张牌，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赫希平生最讨厌遇到这样的对手，因为根本猜不透。她在赌场里见过这种人，他空着手来，默默赢下全部的筹码。然后冷眼看着，所有人都撕下面具，丑陋地杀死彼此，直到赌桌上漂起一层绯红色。有时候，他也不吝啬放些牌，让对家赢，只为了看清赢家眼里那一瞬炸起的狂喜，像烟火一样热闹。

　　输赢在这种人眼里都无所谓了，所以赫希永远也赢不了他。在苏辰眼里也是一样的，他其实不太在乎自己的下场，被调停会抓到了又怎样？最坏也不过是死亡。他毫不在意，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

　　滑落地面，赫希忍不住问：“笑得那么开心，难道你小时候没有玩过滑滑梯么？”

　　“可能玩过，也可能没玩过。”苏辰低声说，“但时间太久了，我不记得了。”

　　“一个人要是连滑滑梯都没玩过，那他的童年一定挺不幸的。”

　　“我的童年当然不幸了，因为我是个孤儿。”苏辰发出一声叹息，“小时候，我一个人住在巷子里。我记不起巷子的名字了，只记得那地方又深又冷，天黑了就没有灯。你能体会那种感受么？一个人走在那样的路上，就像是走在无人说话的空城，我找不到回家的路。”

　　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赫希沉默了会，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她只能问：“你一个人会觉得孤独吗？”

　　“让我想想…本来我从没觉得孤单过，因为从前，有那么一只小肥猫，它有点蠢，可以说近乎于死心眼。每天晚上，它都会准时趴在高高的墙角，眼睛里闪着光，为我指引回家的方向。我从未见过那样的光，简直就像一把小火炬那么明亮。只有那时候，我才觉得，还有人在等我回家，我是属于那儿的。直到后来，那只猫老死了。我在那一天突然醒悟过来，世界那么大，我的命还那么长，但我已经无处可去了。”

　　苏辰掏出口袋里的Zippo打火机，打开古铜色的外罩，在风中点燃。男人的眉眼，在那一刻看起来是那么寂寥，连打火机里的火焰都比他温暖。

　　“你应该不抽烟，我没在你身上闻到烟草味。”赫希轻轻地说。

　　“我只用它来照明。”苏辰的脸映在火光中，“没有那个小家伙的眼睛为我指引方向了，我就学会了给自己找一片光明。”

　　赫希看着他的肩膀，也许多年前并没有那么宽阔。巷子里吹来的晚风，拂动了少年黑色的发梢，带着夏日梅子酒的味道。他不说话，连他唯一的朋友也不会说话，但他们仍靠在一起，至少在抵达那个被称作“家”的终点之前，他们是最贴近彼此的生命，他们从对方那儿感到唯一的心安。

　　多少人穷尽一生，都在找寻一种能让自己感到心安的归属感呢？有的人是幸运的，他们从未枯竭过这种感情。但有些人，走遍世界的每个角落，看过一次次日落，但他们也停不下脚步，因为他们觉得自己不属于这儿。如果硬要强留下来，连天神都会落下雷来惩罚他。

　　看着赫希若有所思的表情，苏辰嘴角上扬：“你还真是好骗。难道我说自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也会信么？”

　　“我就知道。”赫希嘟囔一声，“你这个骗子就不值得同情。”

　　“原来你刚才那种表情，代表的是同情的情绪啊。”苏辰笑笑，居然摸出一支烟，叼在嘴里，“你的好意，我先心领了。”

　　“你xx的还真抽烟？”

　　“不抽，只是觉得开心的时候，会咬着玩玩。”苏辰果然没有点火。

　　赫希心想，难怪没在这骗子身上闻到烟味。“我以后铁定不会再同情你这人渣，因为你根本就是个祸害。”

　　“祸害遗千年，我就当你是在祝福我了。”

　　赫希面色凝重，转回了话题：“祸害你好，我只想提醒你一句，刚才在别墅里，你烧掉了我法拉利的车钥匙。现在我可没作案工具跑路了，希望你有开自己的车来。”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早就准备好了。”苏辰转了转手里的车钥匙。

　　两人穿过一片树林，迷蒙的月光从黑黢黢的树叶间漏下，风摸过树叶的纹路，发出大提琴般低沉苍远的音调。赫希回头望了一眼，追击的调停者们从二楼跳下来，把自己扔进了车子。Dacia重新发动，内敛的引擎声在夜色中咆哮，如鲸吞般浩瀚。

　　“他们来了。”赫希说。

　　苏辰把手里的枪扔过去：“我负责开车，你来负责射击。”

　　接着他扭开了车门，坐进了右位的驾驶座。奔驰G级越野车的动力系统开启，如同猛虎在山野间低吼。就算在山地上行驶，借助强大的引擎，驾驶这辆车也能如履平地。果然像他说的，苏辰是有备而来。

　　打开副驾的车门，赫希一半踏入车里，另一半身体虚挂在外面。她单手抓着金属的车框，举起枪来瞄准。

　　从扭曲疯长的树林中，第一辆车成功突破。车子凌空飞过一道长坡，敏捷地落在大地上，扬起了落叶。

　　只远远地望见了枪口，驾驶员暗道一声不好，下意识地猛打方向盘。可是来不及了，麻醉弹精准地命中了前轮。小车立刻失去了控制，猛烈地偏转方向，撞在了一棵白桦树上。执行员双手锤打在方向盘上，表情满是遗憾，他已经不能再追了。

　　赫希坐回副驾驶上，轻盈地关上车门。“解决了一个，还剩下三个。”她顺手系上了安全带。

　　苏辰一面开着车，嘴里还叼着烟，说话含糊不清：“听你的意思，等甩脱了另外三个，你就要和我分道扬镳吗？”

　　“当然，我们又不是一路人。”赫希耸耸肩，“不过，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好消息？不会是我烧掉的法拉利，您大人有大量，不打算叫我赔了吧？”

　　“你提醒我了，那是另外的价钱。分开之前，我会把我瑞士银行的账号给你，记得按时汇款。”

　　“这对我来说可是个坏消息啊。”苏辰满脸遗憾。

　　越野车跑在倾斜的山道上，像一支黑色的利箭，穿过树林，终于跑到了大路上。后面的车辆紧追不舍，小车改造后的引擎，竟能追上奔驰的速度，只能说装备部把钱全抠出来，使在了刀刃上。

　　“而好消息就是，我可以雇一条船，借着国际贸易的名头躲开调停会的耳目，把你从港口平安地送出去。你怎么偷偷溜进我国家的，我就怎么把你送走。”赫希按下车窗，“下个左转口，靠到最边上打大弯。”

　　“明白。”

　　苏辰拉开方向盘的轴，在下一个弯道猛地甩尾。车身几乎放平，无限逼近了护栏，摩擦产生的电光，像花瓣似的吹落下峭壁。一个射击的绝好的角度被空了出来。

　　赫希抬手，最后一发子弹锋利地弹出，飞向后方的车子。一秒后奔驰的车身回转，刺耳的轮胎疾停声传来，她甚至没有回头看子弹是否命中。

　　“还有两个。”她把蝮蛇之吻扔出车窗，也不管枪会落到哪个地方。就像琴师，按下了钢琴上的琴键，只用一个音就干净利落地收了尾。

　　苏辰应了一声：“剩下的交给我。”

　　新雨后的月色实在是过分皎洁，可大雾四起，山路还是难以辨清。时空游质的余丝仍在山林间乱窜，后车几乎是追着前车的光走。

　　下山的路扭曲得像只长虫，苏辰随意地打灯，车尾灯指示转弯的方向几乎完全错乱。后车看得眼花缭乱，匆忙之下接受了苏辰错误的心理暗示，嘭地撞上了路边的屏障。两辆车的半个车身都挂出了护栏外，摇摇晃晃，险些坠下去。

　　从后视镜里撇了一眼，苏辰冷冷地说：“早就说了别依赖别人的光，你得自己手里有光。”

　　“怎么还突然上起了哲学课。”赫希心说，男人的话里似乎永远话里有话，这可不是个好习惯。

　　接下来的路程就很单调，再没有追击了，谁也不说话，只沉默地想着心事。越野车开到了山脚下。

　　赫希从车里走下来，一只手在手机上敲敲打打，渐渐走远了。

　　“这就走了吗？”苏辰靠在车边问。

　　“嗯，真希望下次我不会再看到你这张骗子的脸了。”赫希摆摆手，“另外，如果你想离开的话，三天后，伦敦港会有一艘货船，旗帜上标着红黑色的SH。它会一直等你，从早到晚，不论风雨。”

　　苏辰把烟握在手里，揉得破皱：“但如果我一定想知道，被你拿走的那个秘密呢？”

　　“就像安德烈告诉教授的，我也只能告诉你一句话：别再追来了。秘密有时候像个枷锁，你越执着，它就会压得你越喘不过气，直至把你压死。到那时，你就成了秘密永远的囚徒。”

　　男人看着赫希在雾中消失，身影就像冰霜一样消融不见了。他许久都没有动，反复地将打火机的盖子打开，然后又盖起。重复上多次，火焰噗的一声灭了，黑暗彻底将他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