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壳记》婴宁名叫小倩

1、第 1 章

　　阿夏懒懒的拥了一披肩，仄歪在长旧的绵面长椅上，脸上的残粉还淤着一点脂味儿，使得面颊上歪歪扭扭的，黛眉也马虎地散着，烫鬈的鬓角懒慵慵地堆在一起，炉火正旺，把周身烤出一阵油脂味儿。
　　“阿嬷，阿嬷！”
　　阿夏拉长了声音叫着，口腔里的潮气被炉火烘得吱吱扭扭的跑了。
　　“哎。”
　　阿嬷半晌才小跑着进来，后颈还有些碎发，靛蓝的对襟小褂还扣错了一个扭，阿夏抿了抿嘴，挪开眼睛。
　　“这是几点了，阿嬷。”
　　“哦！洋钟已经响过两次了，大概两点一刻了罢！”
　　“唔，阿嬷，去捡点剩菜端来吧，不必热了，想来晚上也只吃了点凉的，”阿夏打出一口哈欠，汪了一眼的泪水，“这恼烦天气！”
　　“小姐，真吃凉的么？放进小锅热热罢！”
　　“不必了，又要惊醒爸，咳，爸几点回的？”
　　“大概十点？”
　　“喔，去罢，把菜端来。”
　　阿夏解开狐皮披肩，赤着脚去踩那影影绰绰的火光，终是乏了，又一骨碌软在长椅上，这才觉出一阵恶寒，又急忙团了披肩，老实缩回椅上。
　　“小姐，牛舌你可吃得？”
　　阿夏正勾着脚趾上细细小小的绣金滚边凉拖，晃晃悠悠的，被阿嬷伸来的瓷盘上赭褐色肉片吓得“啪”一声跌在地上。
　　“拿走拿走！这一晚上不吃点好的，净吃这些吓死人的玩意儿！”阿夏急忙地抽出手绢捂住口鼻，她一向至怕这些舌头眼睛什么的了。
　　“小姐，锅里还有些米粥，我给你盛来吧！”
　　“罢了罢了，”阿夏撇了撇嘴，“恁大点屋子没点吃食，传出去要笑破肚皮！米粥米粥，侬打发叫花子啦！”
　　阿夏甩了披肩，急得上海话溜溜的迸出来，阿嬷连忙作势要掩她的嘴。
　　“阿嬷，你去睡罢！我出去买些云吞来暖暖肚。”
　　“这大晚上…”
　　“没事，我去了就回！”
　　阿夏拎了件羊绒的大衣，又顺脚踩了双翻皮的靴子，若不是晚上天寒地冻，谁穿这一双粗苯的东西！

　　确实是晚了，连街上响梆子打更和挑着小屉子卖羊头肉的也没了。一街都冷清，偶尔有’哐哐“的狗叫，反倒显出这晚上多么静似的，街上倒是没风，却让人哆哆嗦嗦的发着抖，泡进一缸子冰里一样，那股寒气朝人空着的地方胡钻，扎得人生疼。
　　“什么破地界儿，冷死个人！”
　　阿夏紧着脚走着，一路“咯咯噔噔”的打着牙战，远远看见一家小铺子亮着灯，零散的客人或吃或聊。
　　走近一看，是家云吞铺子，阿夏钻进店里。挨墙坐着。这个时间出来的，大多是同阿夏一样，舞会上胡混出来，随便找个小店歇脚。阿夏叫来一碗馄饨，稀稀溜溜地吃下肚，寒气驱了不少，额上也沁出些许汗来。
　　阿夏觉得再不走似乎就太过界了，这个点回家指不定惊醒爸。她伸手摸向衣兜，一下摸了个透。大衣大概太久没晒洗，给虫子蛀出个大洞来，那点钱稀里哗啦的到了一地！
　　她倒不慌，约莫着客人差不多走了，也想凑合着站起来开溜，这点儿小无赖伎俩，阿夏还是会的。
　　“你。”
　　云吞铺的老板娘光着两手挡在阿夏面前，推搡着她的肩头，“给钱。”
　　阿夏一愣，换上一副幼儿乞糖般的神情——
　　“你看，我这口袋给蛀破了，”她拉开衣襟，“钱散了，我也不晓得掉到哪里去了！”
　　“穿的这体己！”老板娘从尖耸的鼻子里哼出一声耻笑，阿夏被这笑潮红了脸，搅着衣角没说话。
　　“诶，我给吧。”
　　阿夏给吓了一跳，回头看过去，原来角落里还坐了个人，站起来，正高阿夏一个肩膀，大概在那里好久了，一直不出声。
　　那人出了钱，阿夏才踉跄着出了门。那人一直在暗处，看不清脸，走出来，才看到是一个瘦高的青年，大不了阿夏几岁，鬈发，面皮倒是很白净，一对蓝眼球滴溜溜的转，看来是个西崽子。
　　“呸，狗仗人势，不就几个小钱！”
　　阿夏被冷风一激，反应过来，狠狠啐了一口，拧着眉头骂，连鼻子上也皱起细细的纹来。
　　那人跟在身后，发出一声好听的哼笑。
　　“你叫个什么名儿？听不听懂中国话？”
　　阿夏一时忘了他才刚刚同老板娘说过话。
　　“叫海生，我爸爸是中国人，我也听得懂国语。”
　　“喔。”阿夏敷衍的应答几句，伸脚踢开一只石子。
　　“你同我回家拿钱？哦，远罢！你留个地址号码，我好差人送过去。”
　　青年笑了一下，没说话。
　　阿夏想来那人是个富家公子，便蒙着头一道走着，不想海生紧走几步，塞了张手绢，转身跑了，阿夏凑着路
　　看，有两行黑字。
　　“这赤佬！”
　　阿夏“噗嗤”笑出声，想把绢子放进衣袋，又想想不妥，攥在手里回了家，这一晚上燕京的天空难得的晴朗，可
　　从稀稀拉拉的浮云里窥见几点月色。
　　等到回家，天光已经有些泛白，阿夏钻进卧室便躺下了，只睡到日上三竿，才悠悠忽忽的醒来。刚披上一件缎子的睡衣，正想着让阿嬷把衣服送去补，就听到楼下“乒乓”作响。
　　“阿夏！给我下来！”
　　阿夏踢了双拖鞋，踢踏着下了楼，爸正使劲折腾那个老旧的柳木台面。
　　“又鬼混，你好好看看几点了！阿嬷，以后十一点以后别给她开门！”
　　“恁来这么大火气，” 阿夏依着栏杆，夹一只金的耳勺玩着，“多伤肝肺！”
　　“阿夏，你自己瞅瞅？谁家的小宁同你一样？舞会有什么瘾头！你才多大点儿，还不是那几个女娃娃给你带的！明天我就说一门亲，留你也是祸害！”
　　“我祸害你，你倒把我许给人家！啥嘛！”阿夏赌气，掷下金耳勺，“当啷”一声，砸在那只彩釉的花瓶上，当即添了几只裂纹。
　　“滚出去！”爸的声音轰然响起，阿夏闷闷的哼了一声，摔门回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