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6、1957年3月 故事时间 ...

  •   日落时分,格洛丽亚·嘉诗和门罗·格雷科一前一后走着,行李都已在五十米远处的豪华酒店里安置好,他们步履轻盈。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露天咖啡馆,红白格子桌布上是一杯杯表面覆盖着金黄色泡沫的咖啡,蒸腾出坚果芬芳的气息。圣雷莫本就是意大利闻名遐迩的度假胜地,外来者并不少见,尽管如此,这对气质非凡的男女还是引起了众人的注目。他们加快了脚步,在被认出之前走进了酒店,保安在他们身后关上了厚重辉煌的玻璃大门。

      “格雷科先生,嘉诗小姐,我和米拉马雷亚酒店全体员工都为您们的下榻感到无比荣幸。在您入住期间,我们将全力提供令您满意的服务。圣雷莫是一座宁静美丽的古城,请允许我向您推荐......”

      落地窗大开着,格洛丽亚和门罗在露台旁坐下,喝着美国游客喜爱的清淡咖啡。酒店经理亲自迎接了他们,为他们介绍圣雷莫适合在春夏之交观赏的胜景,并且询问他们对晚餐的偏好。格洛丽亚一向是不吃晚餐的,正打算礼貌回绝时,才想起来和她一同出游的还有门罗。

      “门罗,门罗,”她叫了他好几次才让他从思绪中回过神来,“你想吃晚餐吗?”

      “不了。”

      经理对两人弯腰致意,在他离开卧室前,格雷科忽然又叫住了他:“等等,给我们拿些酒。”

      “好的,请允许我为您推荐本地的萝瑟丝葡萄酒,这种酒散发着红醋栗和蔓越莓的香气,略带咸味,非常具有利古里亚特色。除此之外,酸度花香兼美的加维柯蒂斯白葡萄酒,轻盈淡雅的灰皮诺葡萄酒,具有无花果太妃糖风味的甜型博斯克白葡萄酒都不容错过。另外,本店还收藏有经典的水梨风味阿斯蒂起泡酒,泡沫丰富的蓝布鲁斯科起泡酒。当然,如果您更喜欢法国风味,我们也非常乐意为您送上酩悦香槟。不过,既然来到圣雷莫,为什么还要选择这种粗俗无聊的饮料呢?”

      “很好,我们全都要。”

      闻言,格洛丽亚瞥了他一眼。

      “啊,两位是想提前庆祝婚礼吧?”

      “哦,没错,三天后就要举行了,我们都很激动。”如果不是有意讽刺,他那语气还真是平板得吓人,就像在谈论每季度的税务材料一般。

      自那场小风波发生后,她一直处于一种担忧的状态中。因为她不知道在自己的明星价值受到打击之后,沃格尔会不会反对这桩婚事,转头为门罗寻找一个更合适的结婚对象。不,关键在于门罗的态度,如果他仍想和她结婚,那么沃格尔也会把更多筹码放在她身上,为她的事业出更多力。看看,局势又逆转了,现在又是他决定她的命运了。可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如果他的好朋友不需要她就能得救,他会立刻抽身离开吗?她揣揣不安地等了十几天,事态没有发生变化,沃格尔完全没音讯,也许他在忙着其他事情,她并不太关心,只想着门罗。终于,他在夜里打来一个电话,问她最近好不好。

      “不大好,”她斟酌着言辞,“詹姆斯离开我了,他的家人不许我们在一起。”

      “是吗?”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惊讶,“原来他这样靠不住。”

      “我感觉孤立无援,好像没有生活的希望了。”

      “别这么想,我不会在这个时候离你而去。”

      她咬着嘴唇:“请你把话讲明白一些,你还会和我结婚吗?”

      “你需要我陪着你吗?”

      “需要。”她毫不犹豫地说。

      “那么我的邀约仍是有效的。”

      从她认识他第一天起,就好奇着他会不会步入、以及会和什么样的人步入婚姻的殿堂。没想到——她放下电话——这个幸运儿竟然是她。不过,他对婚姻的态度让她——可以说,大开眼界吧,根本不是什么相守一生的承诺,和上帝啦,永恒啦这些形而上的概念毫无关系。爱,就离得更远了。仿佛她害了一场麻风病,而他出于人道主义的立场,满足她死前的最后一个愿望。该说他轻浮随性,还是有着悉达多以身饲虎的圣徒精神呢?

      原定的婚礼日期一天天靠近,酒店,教堂,来宾,都有条不紊地落定了。她不知道自己的婚纱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婚礼是午后还是黄昏举行,都是公司的安排。婚礼三天前,他和她一同来了意大利,仿佛只是次度假。

      心情仍然是愉悦的。服务生开了一瓶又一瓶的酒,砰砰砰砰,热闹得像放烟花。桌子上摆着配酒吃的奶酪,火腿蜜瓜,鲜虾鸡尾酒,菠菜茴香沙拉,份量不大,小小地摆在画着喜鹊和水仙花的彩绘碟子里。窗户开着,海洋的味道在暖暖的春夜里氤氲,再没有比这更舒适的情境了。

      “干杯。”

      “干杯。”

      玻璃杯碰了一下。

      “机会难得,咱们说说话吧。”

      “行啊,说什么?”

      “你以前来过意大利吗?”她问道。

      “没有。我曾曾祖父当年从西西里远渡重洋,在布鲁克林落脚,之后再没回过欧洲。虽然我父母都是意大利裔,但我们家和传统意大利家庭一点不沾边,”他笑了一下,“我们家没有人是黑手党,我们也不会在星期天去教堂,我更没有一个纯洁美丽,需要我时刻保护她贞操的妹妹。但是,我们和美国人也无多少相似之处,非要描述的话,我们只是普通的穷人而已,穷人是不配选择生活方式的。”

      “巧了,我们家也一样,穷的要命。而且,我母亲从不提她家人的事情,要不是那些记者,我都不知道她有俄国血统呢,那个国家离我太远,我对它并没有什么认同感。”

      “我倒是很喜欢意大利电影。你知道的,德西卡,维斯康蒂,托托,维托里奥·加斯曼,马塞洛·马斯楚安尼......我曾在巴黎遇见过马斯楚安尼,当时他来巴黎参加首映式,我们一起抽了根烟。”

      “嗯...和意大利电影相比,我更喜欢北欧电影。斯约斯特伦的《幽灵马车》你看过吗?非常棒,我看了很多遍。”

      “北欧对我没什么吸引力,太冷了,冷得刺骨。”

      “你只看到它的冷,却没看到这冷中的深邃微妙,”她摇头晃脑,似乎很是得意,“意大利电影最璀璨的明珠,当属德西卡一脉的新现实主义。这些导演的电影充满了热情,他们呼喊着,喋喋不休地重申着抱负,要让电影成为改造社会的一股力量。”

      “改造世界——你觉得这个目标有问题吗?”

      “我对德西卡本人并没有什么意见,只是觉得这种主张未免太自大了。电影只是电影,要改造社会,必须要和社会同等重量的存在才做得到。”

      “嗯,你像是在为彻底堕落成为金钱的玩物辩护呢。”

      “可我们的确是金钱的玩物啊,”她笑着说,伸手指着自己,又指向他,“你,我,我们每个人都是,注定过着肮脏沉沦的一生。二三十岁时为名利争得头破血流,四十岁步入中年危机,开始在越轨和庸常之间挣扎,五十岁自以为看破俗世转向宗教,大家都是这样的。”

      “你是这样看自己的?”

      “我完全接纳自己肮脏的部分,不过我觉得,我身上仍然有高尚的成分,因此我生活的本质就是追逐,同时怀疑我所追逐的东西,这种张力向我证明,我还活着,没有被打倒。所以说,像我这样的观众怎么会乖乖接受电影的规训呢?我无法信任那些悬挂在我眼前,要我相信的事物。怀疑,犹豫,无常,我只信任我不信任的东西,只有独行能让我感到温暖,只有走向相反的方向,才能到达目的地。那些说话的人,吐露着灵魂,力量在声音敲击空气中消散。而另一侧,随着时间的累积,沉默却变得越来越有力量,最后竟然能发出比语言还要响亮的声音。藏在斯堪的纳维亚沉默的冰雪中的,是比热带的风暴还要酷烈极端的东西。”她发表完这一通演说,内心十分紧张,她很想得到门罗的肯定,而他从不轻易夸赞他人。

      她的愿望成真了。

      “太棒了,”他鼓励似的拍拍她的肩膀,“难怪你的表演与众不同,你不愿让自己不相信的东西经过身体流向观众,你的表演就是思考,恐怕没有别人做得到这一点。”

      他赞美的程度远远超过了她的预期,她感觉自己整个人飘飘欲仙。格洛丽亚猜自己的脸一定红了,她赶紧喝完了杯中的酒。

      “不,不,我可没有那么伟大。我不过是一个最庸俗不过的小明星,我不懂得如何思考,没有大学愿意要我。”

      “你想上大学?”

      “想过,”她使用了过去式,“但是连第一关都过不了,我找不到推荐人。”

      “你想过上哪所学校?”

      “芝加哥大学。”

      他仰起脸,长长地吹了个口哨。“酷啊,”他说,仿佛聊得热了,伸手扯开了领带,解开了衬衫最上面的两个纽扣,她能听到自己的心在砰砰跳。

      她又喝了一杯酒,觉得自己很想说话,说很多很多话,现在就是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他的时候,她渴望着一种彻底的交融。

      “我当时想着,如果能顺利进入大学,我想学习历史,尤其是罗马史。”

      “嗯?为什么?”

      她大着胆子,离开了椅子,走到他身边,用手抚摸了一下他的脸颊:“你就像凯撒。”

      她的手飞快地离开了,他的眉毛挑了一下,除此之外,并没有别的动作,看起来不像是排斥她的触碰的样子。不过,她还是胆怯了,脸上尴尬地笑了一下,转身离开了露台,在柔软的金色沙发上坐下。

      在她身后,他说:“我觉得,如果能和欧洲导演合作拍片,你的才能一定会得到更充分的发挥。”

      “不,你当然可以和他们合作,但他们是不会选择我的。我太美国了,选择我就是对希腊罗马传统的背叛,”她低头笑了笑,“你看看,我总是这样被夹在中间。对于现在的美国观众来说,我太苏联了,对于欧洲人来说,我就是个粗俗的红脖子姑娘。”

      “不会永远这样的,说说看,如果你有选择的自由,你想演什么角色?说不定我能帮到你呢。”

      她忽然起了开玩笑的心思,转过头去看着他说道:“嗯......开膛手杰克那样的连环杀手吧。”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而他又想要掩饰这一情感的震动,于是给杯子里添了些冰块,喝下几口冰冷的液体。她微笑着看他的动作,觉得他可爱极了。她知道自己开了个很糟糕的玩笑,可那又怎样,她不在乎。

      他们要结婚了。

      “不谈这些了,我们来做点别的事情吧。”

      “做什么?”他一边说着,一边在她身旁坐下。

      “我觉得,在结婚之前,我们至少应该接一次吻。”她说。

      “很合理。”

      于是,就这样发生了。他们贴上了彼此的嘴唇,交换了一个吻,她闭上了眼睛,感受到他身体散发的热量。片刻,她离开他的嘴唇,确认了两件事:第一,到目前为止,他还不爱她。第二,和他结婚,还远远不够。在这个吻中,她没有感受到丝毫快感,感觉甚至不如被他夸奖时好。她被他抱在怀里,他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像抚摸一个小妹妹那样。一份悲哀袭来,她是为自己的贪婪而感到悲哀——除非从身到心完全拥有他,否则她绝不会餍足。

      “你事先知道特纳一家会被杀吗?”他忽然问道。

      格洛丽亚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地说了一句“嗯”,叫人不知是肯定,还是没听清这句话。

      于是,他又问了一次。

      她离开他的怀抱,故作天真地说道:“恐怕...我听不懂你的话。‘事先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当然事先知道——因为人终究都是会死的,不是吗?如何,你喜欢我这个答案吗?”

      “那我换个问法吧,”他锐利地看向她,“回答我,是你杀了特纳一家吗?”

      “什么?你疯了不成?”她摇摇头,撇下他朝露台走去。

      热心的经理打开了所有的电扇,可窗户明明开着,正源源不断地为他们送进晚风。

      和清新潮湿的海风相比,那坚硬无情的扇叶吐出的气息是那么死板。格洛丽亚走到窗边,沐浴在月亮的清辉中,身着珍珠白色长裙的她显得非常纯洁。就在这时,一只蝴蝶歪歪扭扭地从窗外飞进,落在她撑在窗台的手背上。她将手抬起至眼前,看着那只无力的可怜生物,它的翅膀柔软而脆弱,在月光的照耀下几乎透明。

      就在她和蝴蝶一侧,电扇咔啦咔啦地转着。门罗·格雷科紧紧盯着格洛丽亚,显得十分紧张,她注意到他的目光,眼中泛起一丝笑意,故意把手朝电扇伸去。“不!”在他出声的同时,她的手转了个弯,轻轻把蝴蝶放在电扇旁兰花宽大的叶片上。

      她拍拍手,笑着说道:“别害怕。即便你不问,我也有很多事情想告诉你。我们要结婚了,我不想你对我的故事一无所知。你会说,我们聊过很多次天。但是,亲爱的门罗,那些片段式的理解和交流是不够的。我呢,可以很自信地说,对你的一切都很清楚,而你,对现在的我几乎是一无所知。”

      “那家人被杀的夜里,我在圣达菲勘景,我的助理可以为我作证,凶手的的确确是那两个小伙子。可是,要说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也不大准确......”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