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叶巷星星》今時

7、很想你

　　一进入高三，笔芯的消耗速度提高到一天一支。平均每天的睡眠时间，被压缩到六小时。
　　或许是要把更多的精力留给学习，九月这一年能不说话的时候都不说话，不写题的时候就面无表情地坐着或者到操场跑步。阿超有时候在课间操的大队伍里远远地看见她，觉得她好像越来越冷酷了。不是那种把冷漠都写在脸上双手插兜的冷酷，而是仿佛在说着我已经活得很久了懂得很多了的冷酷。
　　阿超不知道是不是女孩子长到十四五岁都会这个样子，身上开始散发出一种植物般的安静气息，心事像枝叶一样生长，浓郁茂盛。不说话地在天空下站着，身体里血液静静流淌，风来时发梢和衣角轻轻扬起。
　　九月在学校人缘很好，几乎全校人都认识她，但她的固定晚饭搭档只有阿超一个。学校有不少人以为他们是在交往。不认识九月的人，会以为她是乖乖女，好学生，有礼貌，讲文明，心怀理想，前程远大，因此都很疑惑为什么找了阿超这样一个看上去拳头比脑袋好使的男生当男朋友。只有和九月一起在巷子里长大的阿超知道，这个女孩儿有时也会是小混混小流氓，身体里偶尔也会蛰伏着想做一点坏事的冲动。不然她不会逃课那么多次，只是为了坐在山顶的草地上睡一觉或吹吹风。
　　在食堂吃完晚饭后，阿超陪着九月去校外的文具店买笔芯。店里挂着明星海报，有几个同校的女生买走了很多张宋星祺的。付账的时候阿超说，“咱们要不也支持一下？”九月瞟了一眼那些海报，说，“要买你买。”
　　两个人走在回校的路上，看见从马路对面报刊亭过来的人群中，好几个怀里抱着封面是宋星祺的杂志的女生。阿超感慨，“他真是越来越火了啊。”
　　晚上九月到操场跑步，阿超在一边等她，九月跑完走过来，阿超正举着手机和人视频通话，他招招手示意九月在旁边坐下，然后把一只耳机分给她。九月说，“他怎么又在唱歌？”
　　“你来啦？”视频里的摄像头本来是对着天花板的，只听到一个人在一边自我陶醉的歌声。九月说了话后，画面忽然晃动了，那边的手机被人拿了起来，镜头里出现了宋星祺素颜的脸。
　　“不带你这样的啊！”阿超抗议，“我就只配看你屋的天花板。”
　　宋星祺最近行程很紧，上次打电话好像还是两个月前。他们三个一个要工作两个要上课，所以很难碰上双方都合适的时间。
　　“你在干吗？”九月问。
　　“收拾行李，明天要去H国。九月你最近好不好？”
　　“忙死了！”阿超说，“最近我们高二她们高三都在月考，我现在闭着眼睛好像都能听到考卷翻面的声音。”
　　“九月等你考完给我补补课吧，我最近都没什么时间学习。”
　　“哎？补课？”阿超似乎嗅到了财富的味道，“小宋弟弟，让阿超学长来给你补啊，高一的知识，我最熟了，刚学过嘛！你九月学姐很忙的，人家要高考，没有时间。”阿超开始疯狂输出全力揽客。
　　“那你最近在干吗？”九月问。
　　“学新的舞啊，还有练琴，唱歌，拍摄什么的......”宋星祺在床上趴了下来，打了个呵欠，捧着手机在那边睡过去了。
　　“哎？喂喂！”阿超想把他喊醒。
　　“算了，让他睡吧。你别挂，把电话留着，他睡会儿自己会醒的，你记得告诉他行李还没收完。”九月把耳机摘下来，还给阿超。
　　果然半个小时后，阿超在去厕所的时候，宋星祺醒了。
　　“你可算醒了。”
　　宋星祺打着呵欠，坐起来，抓抓头发，“九月呢？”
　　“早回教室了。她们高三加餐，第四节晚自习。”
　　“那你呢？”
　　“我就在教室写写作业看看书啊，现在过来这边上厕所。你放心吧，就算你不拿陈贝的签名诱惑我，我也会等九月一起回家的，你阿超学长这点良心还是有的。”
　　睡眼惺忪的宋星祺笑了笑，“去死吧你。”
　　“脱裤子之前最后一句，”阿超已经来到男厕的门口，“九月说叫你别忘了行李还没收完，收完再睡。”
　　这一年过年，宋星祺没能回来。九月爸爸看着电视里直播舞台上穿得一身红欢欢喜喜唱着新年歌的小孩，感慨地笑了，“真是越来越出息了啊。”

　　初春的日光里，还有冰碴儿的气息。风吹过身体的时候，会有丝丝的凉从脸颊和手背沁进皮肤里。
　　站在窗边微微仰着头的九月睁开眼睛，看见楼下阿超正嘻嘻笑着追在一个女生身后走了过去。
　　阿超在这个春天陷入爱情，恋上了高一的学妹。不过听说高一的学妹分外冷漠，以自己不喜欢成绩不好的男生为由拒绝了阿超。不过这并不影响阿超每天跟在学妹后面说些关于天气和午餐的废话。九月看见过他们相处，体育课上阿超抱着篮球站在阳光与树荫的边缘，躲在阴凉里听他说话的学妹翻着白眼。
　　同样身为女生的九月一下子就看出这个学妹不是真的讨厌阿超，她只是喜欢翻白眼，喜欢在阿超面前摆出一副冷漠的样子，喜欢即使这样阿超还是打不走骂不跑地在身后跟着他。
　　哎......虽然这样说，显得阿超太皮糙肉厚不要脸了些。
　　九月越来越多的时候一个人，一个人去食堂吃饭，一个人去操场跑步，一个人骑自行车回家，当她一个人走出考场看到一边的阿超和爸爸朝她跑过来时，她感到一阵难过，似乎若有所失，好像有些东西就这么不动声色地结束了，也许是一场爱恋，也许是一个季节。
　　考完试的当晚，九月收到一个从B市寄来的包裹，拆开来，是一只手机，里面电量满格，没有密码，锁屏的照片是冬夜里靠在一起的男孩和女孩。
　　都两年了啊。九月想。
　　手机是新的，只在备忘录里留了一条语音，和通讯录里留了一个号码，备注为宋。
　　九月走到院子里，坐下，点开那条语音，把手机放在耳边听。
　　“......”很长一段时间里没人说话，只有些窸窸窣窣的杂音，似乎拿着手机的人就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坐着或者躺下。
　　“哎，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们也好长时间没见了。是我呀，你不会忘了我是谁了吧？哈哈......这笑话真是一点都不好笑。手机是送给你的礼物，算着你考试结束的日子寄出去的，有了手机以后就要经常联系我知道吗！其实最近我也发生很多事......不说了。接下来一个月呢我们要去拍节目，用不了手机，所以到时候就没法打电话和你说毕业快乐啦，所以提前在这里祝你毕业快乐。”这里以后，又有一阵响动，似乎手机被放下了，他走到一边拿起了别的东西，然后响起了一声吉他的清音。
　　“这首歌呢，是我自己写的。还没交给老师看，不知道最后有没有机会被做出来。不过......想先唱给你听。”
　　正在经历变声期的男生嗓音有几分低沉，不同小时候那么清亮，以前他是小鹰，现在更像海底的贝类。唱完最后一个音他笑了，“你觉得怎么样？我自己觉得还挺好的。嗯……毕业快乐，很想你。”
　　考试成绩在月底公布，九月没有意外，考得很好。这么好的成绩，爸爸觉得值得大办，在市中心酒店的高层包下了大厅，宴请亲朋好友。一群人热热闹闹到晚上十一二点，叔叔伯伯们喝得面红耳赤，摇摇晃晃，大家拉着爸爸的手，说着他多年的辛苦。爸爸也喝多了，脸红红的，靠在一个叔叔的肩上，说着胡话，乱抹眼泪。
　　在一边看着的九月别过头去，走到外面的露台上吹风，阿超也跟了出来，两个人靠在栏杆上。
　　阿超把一张纸巾递给他。九月接过来，转过身去擦了擦眼泪，把用完的纸巾捏在手里，不好意思笑了笑，“我好像不如小时候了，忍不住眼泪了。”
　　“九月长大了。”阿超像个哥哥一样地伸手摸了摸九月的头。
　　两个人吹着夜风，看着夜色里繁华的市中心，阿超哼起歌来，哼到一半才意识到自己哼着的是谁的歌。
　　“要是这时他也在就好了啊。”阿超有些感慨。
　　不远处的那座商场大厦，忽然一下子全黑了，像是被人按下了开关，几秒后，灯光冲破黑暗，璀璨华丽的光里，宋星祺的照片霸占了四面幕墙，一行字在旁边缓缓滑过。
　　宋星祺十六岁生日快乐。
　　阿超和九月，同时看向那个方向。
　　“一下子出现得，可真是威风啊。”

　　他们后来见过一次，在这一年的八月，开学前，宋星祺邀请九月和阿超去一个岛国游玩。
　　他给他们买好机票，戴着帽子口罩到机场来迎接，阿超老远就认出宋星祺，飞奔过去拥抱他，九月推着行李箱，迎着他的视线，慢慢地走了过去，然后隔着一个阿超，在他面前停下，两个人看着彼此，都不说话，只有阿超一直在说着久别想念。阿超的拥抱持续了很久，他们的对视持续了很久。
　　那个岛国以海滩闻名，可旅行的七天，竟然一直在下雨。于是三个人只好待在家里消磨时间，打牌、做饭、睡觉，时间好像过得很快又好像根本没有变化。
　　有天下午，大家在沙发上看电影，看着看着都睡了过去。他做了令人特别疲惫的梦，醒来看见外面天黑了，雨还沙沙地下着，于是心里生出说不出的情绪来，紧紧地难受。他看见九月睡在另一张沙发上，侧躺着，睡颜安恬。宋星祺于是从自己的沙发上起来，走到九月那张沙发躺下，把她往里面挤了挤，抱着她就像抱着一只暖水袋。
　　“干吗？”九月似乎没有真正睡着，一碰就醒了，声音里也没有睡意。
　　“我做噩梦了。”
　　两个人都醒着，听着彼此呼吸的声音，只是醒着，听着，也不说，也不动。
　　最后他轻声叫了她的名字，“九月。”
　　旅行结束，宋星祺回了B市，阿超和九月回了白叶巷。之后九月升入大学，阿超升上高三，宋星祺忙着工作和训练。
　　他们总说相见，都没有见。
　　九月死在来年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