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行世代》沐心初

33、第33章 美丑

　　三两个参加完其他慈善活动的孩子，手里拿着些赠送的衣服用品，路过洛晗正在准备的展台。他们看到摆出的画和标语，饶有兴味地坐下等待。渐渐的，围坐的孩子多了起来。

　　洛晗对他们温柔一笑，便继续做着准备。

　　正在此时，来了几名中年男女，他们一个个懒洋洋的样子，冷漠地扫了四处一眼，对着几个像是他们的孩子命令道：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再去其他展台后面排队，多领些东西！鸽派展台现在在发名牌货，拿回去，能卖不少钱呢。”

　　有孩子立即听话地起身走开了，也有孩子仍然坐在原地，犹豫却又不舍离去。

　　洛晗见状，走上前去对家长们说：“看样子那些展台他们刚才已经去过了。难得的机会，既然孩子们感兴趣，让他们学一学画画，说不定，会发现自己的兴趣所在，还有才能……”

　　“什么兴趣！什么才能！”一名男子高声打断道，“画画？画画能当饭吃吗？”他对着剩下的孩子们大吼：“还不快去！浪费时间在这里，一个个没良心的东西！”

　　洛晗气愤地与男子对峙：“学习怎么能说是浪费时间？”

　　旁边的女子厉声嘲讽道：“学习，也要看学什么！有几个人长大能靠画画吃饭？你是想饿死我们的孩子吧！你安的什么心！”

　　“艺术，让人知美丑，给人的心灵指一条通往幸福的路。”洛晗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耐心解释道，“不论贫穷还是富裕，不论对个人还是对族群而言，不分美丑，不面对自己的心灵，是很难找到幸福的。何况，人生而有追求美的愿望，既然孩子们要学习，你们就没有权力……”

　　“去你的美丑！”男子猛地踢倒身边的画，四处翻倒的画板砸到坐着的孩子。

　　孩子们惊恐地站了起来。洛晗立即高声道：“大家快离开！”

　　待孩子们蜂拥离去后，那几名中年男女把洛晗围住，男子一把将洛晗推倒在地，不屑地睨视道：“美丑？你有什么权力告诉我们，什么是美，什么是丑？艺术，不过是你们这些有钱人的消遣，我们玩得起吗？你今天一副高高在上义正辞严的样子，是美，还是丑？”

　　“他们就是这样！假装一副高人一等的样子，真让人恶心！”女子提起一幅画狠狠扔在洛晗身上，“等你尝过被人瞧不起，被人骂脏、蠢、没有教养的滋味，再告诉我，什么是美丑！哪些人是美，哪些人是丑！”

　　这些人把一幅幅画尽数摔砸在地。桌椅被踢倒，标语被撕成一张张碎片。在一片骂咧咧中，他们把洛晗留在了满地狼藉里，终于离开了。

　　洛晗孤零零地呆坐在地上，眼泪不知不觉中流了下来。

　　今天以前，她总觉得自己是对的。可是为什么面对刚刚那些人的质问，她根本没有办法反驳？她默默抚摸方才被砸到的手臂，比起那里的疼，心口的痛更加强烈些。

　　时不时有人经过，看到一地狼狈，或许是怕卷入什么麻烦事，竟没有人驻足帮忙。

　　过了一会儿，洛晗用手简单擦了擦泪，平复情绪后站起身，抬起被摔倒的桌椅，拾起地上的画，一幅幅重新摆放起来。

　　正要俯身去拿一幅画，一只手先一步温和有力地把那幅画扶起、安然放好。

　　洛晗惊讶地抬头，望见檀晔一双温柔的眼神。

　　檀晔与她对望片刻，当然看到了她脸上草草擦拭的泪痕，垂眸低声道：“对不起，来晚了。”

　　他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他都知道……

　　洛晗避开他的眼神，心里满是凄凉，含着泪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说过，贫穷是一种罪过……我知道你要说些瞧不起他们的话，愚蠢、短视、咎由自取……”

　　檀晔不说话，只是继续俯下身，帮忙扶起一幅幅画，认真摆好。

　　洛晗背对着他，忍着心痛，默默流着泪。

　　“不会。”过了许久，檀晔在背后终于开口，“愚蠢与否，短视与否，和金钱并不一定有太大关系。这世上本就有不同的人。为富不仁的也多的是。善与恶又哪是那么容易分得清的。”

　　洛晗听了，知他是刻意安慰自己，心头涌上一股暖流，转过身破涕而笑：“为富不仁……你是说你自己吗？”

　　檀晔看着她，边无奈摇头边轻笑出来。

　　两人不一会儿重整了展台，又有感兴趣的孩子凑了过来，坐下静待。

　　这时，赵念推了许多画材和书籍过来，看到檀晔，小吃了一惊。檀晔礼貌地与他寒暄，说明自己来意只是来帮忙。

　　画具画材摆放整齐，在围坐的孩子们天真又渴望的眼神下，赵念开始教授大家基本的绘画技法。

　　洛晗和檀晔刚把赠书放到桌上，正准备开始分发，一辆豪车缓缓停在他们面前，车里出来一个熟悉的张扬身影。

　　诸宁今日仍旧一身华贵穿戴，看到洛晗，立即眨眨眼，投出一个迷人的媚眼：“我的公主！”

　　洛晗倒是不介意，只觉得有趣，反倒是赵念，顿了顿手中的画笔，冷冷地白了诸宁一眼。

　　诸宁与檀晔两人互相简单地礼貌示意后，诸宁便继续对着洛晗热情道：“刚到图书馆去打算捐一批书，馆长说这里正好在赠书，我就直接把书送过来了。”

　　洛晗指着远处一笑：“鸽派展台在那里，他们也在送东西，你不如把书送那里去吧。”

　　“诶，做慈善还分什么这里那里的。”诸宁眯着眼笑得眉飞色舞，“上次见面时太过失礼，今日先当小小的赔个不是吧。”

　　经洛晗点头应允，诸宁便打开车的后备箱，把满满的书籍搬来放在桌上。

　　洛晗简单扫了眼那些书，种类多而杂，不尽是鸽派的读物，其中不乏许多经典作品、哲史论著，竟也有许多鹰派作者的书籍。洛晗不禁对诸宁笑道：“没想到你看的书那么杂。”

　　诸宁瞥了眼檀晔，对洛晗调皮笑道：“那当然，知己知彼，不读读敌方是怎么想的，哪会知道他们有多荒谬。”

　　洛晗被逗得笑出来。檀晔在一旁并不介意，淡然笑之。

　　见诸宁轻浮挑逗之状，赵念终于忍不住冷冷道：“离我学生远点。”

　　洛晗见他们之间的目光相交，好奇问道：“你们认识？”

　　“小念念和我是老朋友啦。”诸宁凑上去拍拍赵念的肩，不知是因为感觉羞愤还是丢脸，赵念突然整个脸红到脖子根。

　　小念念……

　　洛晗觉得自己的喉咙被什么卡住了，想笑又只得强忍住。

　　老师虽然年龄和陶宏差不多，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但因为他从来都是一副艺术家样子，慵懒游离，傲世脱俗，不免有一种和他年龄不相衬的老气横秋。今日被诸宁调皮一闹，令他周身多了一分世俗的烟火气，气质反倒年轻活泼了不少。

　　“我几次三番找他，要出高价买他的画，他都不肯。高价买他的画，把他捧得红红的，把画搞升值，我也能再大赚一笔，大家都开心，何乐而不为呢？那么多搞艺术的人活着的时候寒酸潦倒，死了以后才扬名万世，又有什么意义？我让你活着的时候就享遍荣华，为什么不要呢？”

　　赵念不语，只是气呼呼地继续画着画，似乎诸宁只要再说一句，他就要原地爆炸了一样。诸宁只好停下滔滔不绝。

　　“你今天送书来，其实是来讨好老师的吧？你、你该不会是喜欢老师吧？”洛晗忍不住笑道。

　　诸宁眨眨眼：“嘿嘿，你看呢？”

　　“我看不出来，这种事我从来看不出来。”

　　“那可不行，”诸宁眯起眼，魅惑又深沉道，“在首都这个花花世界，看不出来是很危险的哟。”

　　看赵念几乎要杀人的神色，檀晔轻咳一声，打断他们胡行乱闹嘻嘻哈哈的玩笑，对诸宁严肃道：“我已经交代下去，今天不会有任何鹰派的媒体借势过来采访、妨碍这里的活动。希望你那里也不要有什么动作。”

　　诸宁停下方才的一脸轻浮，垂下眼眸，意味深长一笑：“当然，也不会有鸽派的媒体过来打扰。”

　　“那就好。”檀晔转身对洛晗淡然笑道，“看来今天只有我是空手过来的。只好帮忙出出力了。和你一起站台送书吧。以后有类似的活动，提前跟我说一声。”

　　洛晗与檀晔相视一笑，开始分发图书。

　　赵念让孩子们握笔体验绘画，自己边走动边巡视指导，突然好像发现什么，向洛晗问道：“你最近完成的那幅《月夜》呢？记得你拿过来了。”

　　洛晗调皮笑道：“被一个懂得的美人儿带走了。”

　　赵念心头一颤，这里众多的画作，偏看中了她的……

　　洛晗的确很有绘画天分，她的画中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染力，也是那感染力，让他当初立即同意接纳她做自己的学生。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从前，你的画风看似自成一格，却有着浓重的模仿痕迹。因为是别人的风格，画中不免失了自身的灵与魂，多了些生硬与刻意。”赵念对洛晗赞许道，“不过，近来你的画终于越来越有了自己的内容，虽然还能看出些模仿的痕迹，但总是在进步。”

　　听到老师的肯定，洛晗感激笑着。

　　她只是从小喜欢画画，一直以来模仿着母亲的笔法，从来没想过其他。来到联邦后经历了那么多事，每过一阵子回看不久前的自己，都好像很不一样了。

　　画笔是一个与世界交流的工具，不管一个人内心藏得多深，总能一不小心出卖自己真实的本心，让它毫无保留地袒露在懂得的人面前。这样想来，画笔是很有力量也很危险的东西呢。

　　诸宁离开后，四周终于归于平静。洛晗和檀晔在台前给排队的人们分发赠书。赵念认真教授孩子们画画，只是赶来学画的孩子们越来越多，渐渐手忙脚乱起来。

　　还有很多青年人、甚至是中年人慕名而来，想要接受天才画师的指导，洛晗和赵念都不忍拒绝他们的求学愿望，让他们坐在外围。一时间，他们的展台成了校园广场最亮丽的风景。

　　在洛晗的联系下，美术社团的学长姐们匆匆赶来，他们也推来很多画材画具，帮忙老师一起教画。

　　见老师、学长姐们、前来学画的学生们都沉浸在绘画的世界里，洛晗看得出神。

　　檀晔望着她似有憧憬羡慕的眼神，宠溺地温柔笑道：“你也去教学生画画吧。做你喜欢做的事。这里有我。”

　　洛晗转过头对他感激地明媚一笑：“谢啦！”便离开赠书台，加入老师他们去了。

　　檀晔继续有条不紊地分发着书，目光时不时投向不远处投入教画的洛晗。

　　若不是今天父亲派人送来密函，他方才还能来得更早些。

　　他拿出手机，再看了看泽睿之前发给他的消息，若有所思：他应该知道他们俩一直被他怀疑着。因为怀疑，自然会派人注意他们的举动，所以，洛晗每日的行踪，檀晔大抵都是了解的。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多此一举发信让自己特意快速赶来？

　　是知道方才会发生这些，还是……

　　望着越渐热闹的展台、还有从那些学画人的心中流露出来的喜悦与感激，檀晔默默想着：

　　从不愿意在公众场合露面的天才画师破天荒公开教人画画，即使他们不想被媒体关注，这样大的天然影响力也很难让他们的活动默默无闻。而只有一个人能够控制媒体对这次活动的曝光，那就是自己。

　　难道，泽睿知道自己不愿意让洛晗被媒体曝光的初衷？

　　不可能……亦或是……

　　檀晔忽然想到了什么，嘴角不觉扬起了笑容，原来如此，的确是个好主意。

　　＊

　　离开联邦大学，在一处富人街区短暂逗留了一小会儿，诸宁驱车回到顶楼住所，佳人已经等在房中。她走到玄关，笑盈盈地挽住诸宁的脖子：“出门了？”

　　“嗯。”给了她一个柔情之吻，诸宁脱下大衣，走进屋子，目光变得空虚起来。

　　“还没找到吗？”

　　诸宁吃惊地回望女子，不知她为何会问出这番话来。

　　美人淡然道：“我看你这几个月时常露出这样的神情来。有时失望，有时困惑，一副寻而不得的样子。在找什么吗？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吗？”

　　默默望了她片刻，诸宁笑着摇摇头。

　　知他不愿多说，美人也不纠缠，拿出一幅画，正要往客厅墙上挂去。

　　“买了画？”

　　“今早路过联邦校园的一处展台，看到一幅画着实喜欢，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便把它送我了。”她迷人一笑，“你喜欢吗？挂在客厅里如何？”

　　诸宁点点头，伸手接过画，帮她把画挂上。望着那幅画，心中不知为何，涌出一股暗流。

　　为什么，这画给人的感觉是那么熟悉……

　　这种感觉，已经很久远，很久远。那时，自己还很年轻……

　　耳边忽然响起方才展台里赵念与洛晗的对话：

　　“你最近完成的那幅《月夜》呢？”

　　“被一个懂得的美人儿带走了。”……

　　突然，诸宁全身上下像是受到了震颤，仿佛有一股闪电般的力量从头顶灌入自己的身体：

　　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