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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水灾第二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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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赢获还是纠结了一下,没有把他的马兄领回宫里,这其实是他留了点心眼,想来下次喝酒找个借口,上官容不知,便问他:“那马不是你的吗?”赢获摇了摇头,只作一个神秘的微笑,道:“确实。但原因嘛......无可奉告。”
上官容想找苏汜叙叙话,正巧她兄长上官止有话要托给苏汜,这次衢州发水,也要禀报,就算有人替了她,也是要想个对策的。于是他们便径直回宫了。
苏汜见到上官容的那一刻有些讶然,赢获便站在她旁边,解释道:“她将将从衢州回来,一路奔波,恰好遇到我了。”
苏汜听他这言,便知道她是出宫潇洒自由,恰巧遇见故人了,也不责问,反而轻轻一笑。上官容作揖朝苏汜问了个好,毕竟许久未见,苏汜便也挥挥手示意不必了。上官容也不与他玩宫里这套,洒脱地便寻了个地坐下。
她端了盏茶,轻轻吹去缭绕的雾气,为她眉眼增了一份不真实,便说:“我这次回来,是为了衢州失水一事,如今朝廷上,还没来得及禀报吧?”
苏汜点了点头,道:“确实。衢州离蓟都近,想必你快马加鞭来,赶了些时间,那头他们的文书还不一定能抵蓟都。”
“还真是故步自封。”上官容摇了摇头。苏汜淡淡笑着,瞧着他。上官容对上了他的目光,偏了偏头。
“这次失水不同往年,此次格外严重。”她若有所思,道,“加之这些年于家搜刮民脂民膏,虽不多,但时间长了就坏事了。衢州这地方积劳成疾,不同于并州、郢州其他几州,于家常家是商贾出身,早年二家卖了些绢纱粮盐,便赚了个盆满钵满。有了钱后,如今常家老太爷进朝做了官,不曾想在户部干活也是麻利,很快高升。再后来两家联姻,不知是什么原因,始终人丁寥寥,这几年老的老死的死,二家也逐渐式微,也只能靠卖高价赚些钱了。这些年中原有几州的物价上涨,与他们也脱不了干系。”说罢,上官容叹了口气。
苏汜听了,皱起了眉,似乎有些不满:“衢州发水是隔三差五的事,他们怎敢在这地方上卖高价?”
赢获在旁边听了半晌,心中思索良久,终于有了他插嘴的时候,便说:“正是发水频繁,来赈灾的人与他们沆瀣一气,将救济粮卖得价格正常些,但这些粮食远远不够一城的人吃,他们拿出私粮,卖个稍微高点的价,衣服便平价卖给他们,再加之有人压下了这事,朝堂上虽然知道,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去了,没想到这么严重。”
苏汜点头,道:“你这么说也对,刚刚我与你想的差不多。如若衢州无灾的时候,布料绢纱的价也跟其他地方一样高,发水的时候才降下去,粮食价上涨,因为衣服可以存,但粮食不能,家家存粮吃完后便来吃救济粮,救济粮吃完便该吃他们的高价粮了,这救济粮也平价卖了,人家卖的是私粮,口口声声是救人,却无不想着赚钱,也没人敢拦他们。如若拦了。也怕不是担一个见死不救的罪名,衢州的富人家可是很欢迎这些粮的。”说着,他轻笑一声,“这当真打的好算盘。”
上官容抿了口茶又说:“这把大抵是得把这事彻查了,这下子户部的账必然有漏洞。”她沉吟片刻,道:“听说先些日子国库银两便无端少了?”
苏汜看了看一旁的赢获,心中了然:“却最终没查出个所以然。前些日子蓟都大乱,这事就被风波盖过去了。”
赢获见苏汜瞧他,心中莫名其妙:“查不出是大理寺的问题,与我何干?”
上官容听了也笑:“不过这场风波也是好,得让你高升。”她将茶喝尽了,用袖子擦了擦嘴角,道:“我却总觉得这件事有点关系。”
“不错。”苏汜说,“赶下午这事便能报上来,明日上朝再议,看看于常二家什么反应。”
上官容摩挲着手中的杯子,闻言,点了点头,有些急促:“我这次回来的急,还没告诉我爹一声。这会儿我得去见我爹,他想我和兄长想的紧,便也不叨扰了。”她缓缓起身,微微躬身示意:“我先行一步。”
苏汜点头,上官容转身而去,一抹青苍翠如竹。二人默默目送那抹青衣飘逸而去,直到消失。
半晌,苏汜才冷不伶仃地问赢获:“你有思绪吗?”
赢获摇了摇头,道:“没有太多,还得查查于家和常家近些年与谁交好。也有可能是宋若水掺和的,不过口凭无据,瞎猜的。”
苏汜低低回了声:“嗯。”便摩挲着下巴,又想了片刻,对赢获说:“对了,我想起来了,江楚便是衢州人,他或许知道些什么。”
“江楚?”赢获疑惑地问,“他是衢州人?”
苏汜淡淡叹了口气,闭了闭眼,似乎有些累,道:“不错,十年前衢州发了水,那时候饿殍遍地,我和秦冥去察民情。他是十年前我在街头和秦冥捡来的,见他鹑衣百结,便给了些吃食,谁料他一直跟着我们,便将他带回来了。”
赢获挑了挑眉,插科打诨道:“没想到秦冥这么善良。”
苏汜闻言,睁了眼,说: “他只是人冷心热而已......十年前那次水灾,我依稀记得那阵子粮价还便宜,也没有倒卖粮食的浑水摸鱼之辈,只是疫病横生,死了不少人。要不叫来江楚问问?”
赢获点头,说:“也好,人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其实有时候旁观者才迷,当局者将这事看的清清楚楚。还有,江楚跟你们回去后便没有提到衢州的水灾吗?”
苏汜摇头,用手指按了按太阳穴:“没有。他那时乖生怕人,只肯与秦冥接触,秦冥怕揭他伤心处,便也没追问。”
赢获抿了抿嘴,在想些什么。良久,他才开口,道:“我还是先将人请来吧。”
苏汜点了点头,这会赢获已经转身走了。
赢获将待在府里乖乖读书的江楚好说歹说要拽出来,呆若木鸡的江楚见赢获破门而入,便觉得不妙。赢获便哄他:“是太子殿下要你去的!”江楚瞪着眼,使劲瞧他,说:“真的吗?”赢获狠狠点头,这才消停些。
待到拽到苏汜那头的时候,已经过去良久了。被推搡来的江楚那头冲赢获抱怨,那头又可怜兮兮地说:“我桌子那头的梅花羹还没喝完......”瞧见了苏汜,便敛了敛神色。
只见苏汜淡淡地喝了口茶,片刻后,对他说:“梅花羹?我府里有,待会命人给你送去。”
江楚忙笑道:“谢殿下赏赐。”
赢获无语凝噎:“怎么没我的?”
“先来后到。”江楚淡淡扔下这一句话。
“可是......”还没等赢获可是完,苏汜便轻咳一声,摆了摆手阻止了他,抬眼对江楚说:“这次来,是想与你谈论正事的。”
江楚神色一顿。
苏汜瞧着他,自顾自说了下去:“此次衢州发了大水,于家与常家勾结不清,从粮食上克扣,赚了负心钱。至于背后的关联,我们都没有太多想法,我记得你是衢州人,那时候你可还有印象?”
江楚像被噎了一口什么似的,登时说不出话来,有些讶然。赢获苏汜二人也不急,静静地瞧着他,有些不好的预感。只见江楚低了头,神色僵在了那里,先前嬉皮笑脸的表情一扫而空,轻轻地说道:“衢州又发水了啊......”
两人没吭声,倒是苏汜,静静看着他,有些复杂的神色,似乎是安慰,只听江楚揉了揉头发,说:“衢州嘛,三天一小水两天一大水,我们都是从那个时候过来的。那里有条江,叫横衢江,如若下雨下大了点,横衢江便发了水,但还好江边离城郊有些远,栽了些树也能治理的来。可是后来有天突然天降倾盆,横衢江的水便止不住的流,再加之城渠间的污水纵横,很多楼底下没打好,都被水冲烂了。起初没淹死多少人,倒是很多楼倒了,人便死了。最后那场雨越下越大,三天三夜也没止住,横衢江便淹了衢州城。”
苏汜和赢获眼皮一跳,却从江楚轻描淡写的话语中感到一丝沉重,面色不佳。
“那时候民不聊生,别谈粮食,连衣服都穿不上。”江楚皱了皱眉,又说:“粮食是富家人才吃得起的,很多穷人吃不上饭,不少被饿死的。还有些走投无路,实属饥不择食,便开始......”说到这,江楚的表情有些低沉,似乎不堪回首般,闭了闭眼,沉默想将他撕裂。半晌,他才轻启薄唇,堪堪说出来:“便开始人吃人。”
苏汜闻言一愣,神情有一丝怪异,“人吃人?”他顿了顿,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怪不得......”
江楚苦笑道:“殿下,你不知道。人人皆为了这一口吃食争得你死我活,整个衢州城里,一只野狗都没有了。”
赢获听了,神色一凛,他万万没想到事态会这么严重。他先前以为,这只不过是个多收些钱的事,这惨状出乎他意料。
江楚想说什么,但只是张了张口,嘴唇翕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回忆如惊涛骇浪朝他涌来,裹挟起一阵阵飓风——千万个血肉模糊的肉身横死在街头,血溅三尺,无休无尽的篝火明明如此温暖却让他感到如此冰冷。那些面黄肌瘦的人看他不似看人,而是虎视眈眈地盯着眼前的食物。他摇了摇头,似乎想将那片阴翳驱散,但是下一刻间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母亲那明媚温柔的笑容,与那茹毛饮血的困兽截然不同。记忆中的女人永远年轻,虽不施粉黛,但依旧美丽,她低身轻轻一笑,给了他一个吻。他心中一绞,这一瞬的光闪过,牵动着四肢百骸都疼痛起来,疼的他差点站不住脚。
赢获眼疾手快,上前将他一扶,见他脸色苍白便不敢多问,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抱歉,戳了你伤心处。”
江楚经踉跄一下,很快稳住了身形,而后牵强一笑:“没事,没想到才时隔十年,衢州又发了如此大水。这几年虽然走水不断,但最起码没有死那么多人。”
“你放心,咱们肯定能将背后这人揪出来,给老百姓一口粮食吃。”赢获低低地说。他心里想到前些日子与尚虞的谈论,便想借此机会试试与其合作,何况此事事关重大,他们不能隔岸观火、作壁上观。
江楚反手拍了拍赢获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说:“没关系,正巧也是次契机。如若把衢州的洞堵上,或许他们便不用受风木叹之苦了。”然后回头看苏汜,凝了凝眸,说:“秦冥知道这事吗?”
苏汜瞧了瞧他,思绪像回到十年前一般,只说:“快了。”
十年来没人提及这禁脔,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可潜意识里还是没有。他牵强地牵了牵嘴角,想像往常一样,他狠狠地一笑,说:“这一次,我陪你们一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