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傅幼喜

9、09

　　补课的地点在后厅靠檐廊的小木桌上。光线通亮，微风习习，虽然没有空调，但有风扇。
　　更重要的是，光天化日之下，谅小混蛋不敢做什么。

　　由于不清楚赵嘉原的底子，温佳妮在网上找了些题库，用小姑姑工作室的打印机打印了一份，让赵嘉原先做题目。
　　她坐在一旁看书。

　　二十分钟过去，除了选择题填了ABCD，旁的什么也没写。赵嘉原只顾盯着温佳妮的手了——洗过床单被罩后，她的双手白里透红得厉害。手背是雪白的，手心是肉粉的，指甲是淡粉的。

　　宽松的白T恤，浅蓝牛仔裤，清秀素颜。她在看书，也许是有意配合他的学习环境，看的是一本英语小说。
　　看得专注，连旁边的人用怎样的眼神看她都不知道。
　　细软的长发从肩后滑到前面，通亮的光线下，每一根发丝都泛着细腻的光泽。也许靠近一些，还能像之前在楼梯上被她撞到的那次一样，闻到淡淡的夏日香气。

　　赵嘉原左手握住了笔，另一只手慢慢抬起撑住脑袋，静静凝视坐在面前的人，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似是生怕打扰了她看书。

　　半小时过去，定好的计时到了点，手机铃声响了。
　　温佳妮放下书，关掉铃声，看过来。
　　几乎同时，赵嘉原转过脸看别处。

　　她问：“做完了吗？”
　　赵嘉原这才转回脸来，垂着眼帘，古古怪怪地，竟不敢去看她的脸，手掌根按着嘴唇，不说话。

　　她的指尖压住纸面，拖到面前来，一看填空题、阅读题、作文题，全是空白，不大相信地“啊”了一声。

　　做题之前，他一副轻轻松松的模样，看起来不像是学得这么臭的样子啊。温佳妮还以为这是小姑父谦虚呢，没想到是真的这么臭……
　　她悄悄地看了眼赵嘉原，一下子就被他逮住。他直得很，完全不知羞愧，说：“我是个笨蛋，是不是？”

　　温佳妮在心里无比赞同，心想他还有点自知之明哈，嘴上却说：“还好啦，我先看看选择题。”说着，拿起笔准备改卷子。
　　赵嘉原夺了她手里的铅笔，“不用看了，一题一题地教我吧，选择题我蒙着填的。”

　　一题一题地教——

　　温佳妮在这儿坐了将近一上午的时间，无论指哪个单词，赵嘉原全不认识。

　　“那你选择题，怎么能对好几个？”
　　赵嘉原得意了，“简单啊，看哪个答案最短，就选哪个。”

　　小混蛋做选择题的时候，几乎不看题目，只看ABCD选项，哪项单词短，就选哪个，一点都不在乎后果。
　　难怪小姑父跟她说起赵嘉原的英语成绩时，为什么会是那种无奈又嫌弃的表情……
　　这可不是一般的臭啊。

　　温佳妮张了张嘴，想笑又笑不出来，一时无语，忍不住要说他真的是笨蛋的时候，赵嘉原低头，把脸埋进英语书里。
　　一副情绪低落的模样。

　　于是，要说出口的“笨蛋”变成——她轻声问：“这些单词你都不认识吗？”
　　赵嘉原侧过脸，从下往上看她，“……烦。”
　　这样的“烦”，是如何地烦，他又说不上来。只是，越是看着温佳妮说话，他越是烦。

　　温佳妮一愣，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心底道，她才烦他呢。
　　静了几秒后，温佳妮搁下卷子，拿过自己的书和手机，起身离开。

　　后头的赵嘉原立马坐直了身子，“你去哪？”
　　温佳妮回头，觉得奇怪，“你不是说烦吗？”
　　“我没说你烦，我烦的是这个——”他拿着笔，用笔尖狠狠地戳了下英语书。

　　这时，正厅落地钟的声音非常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温佳妮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十一点整，“先吃饭吧。”

　　“那，下午继续？”赵嘉原试探着问。
　　温佳妮走在前面，睨了他一眼，“你愿意继续就继续。”
　　“继续！”

　　午饭时间，佳淇没下来，温佳妮上楼喊了一声，才发现佳淇不在卧房。下楼问佣工，才知佳淇十点钟左右跟佳雯出去了。
　　温佳妮愁了，打电话给佳淇，佳淇拒接，只发来短信，说天黑之前一定回家。这样一说，佳妮没法子再说佳淇了，只能回一句在外面小心一点，早点回家。

　　简单地解决一顿午餐后，温佳妮自己动手做了一杯柠檬茶。
　　赵嘉原也不知是不是长了狗鼻子，从外面跑进后厨，说他也要。温佳妮微垂着眼，手握着玻璃杯，“没有了……”
　　“再做一份。”他口吻有点强势。
　　温佳妮抬起头，明显不高兴了，“我又不是你的保姆。”
　　赵嘉原眉头一跳，眼神闪了一下，飞快地挑开话题：“快点来教我，看不懂你看的书。”

　　“你又动我东西……”温佳妮有些气着了。
　　赵嘉原回头，看了她一眼，瞧她不高兴，立马道歉，“我好奇，纯好奇看看也不行？”

　　“你就是好奇，你怎么这么多好奇心呀？你别对我好奇，成不成？”温佳妮恼着，瞪了他一眼，从他身边走过去。
　　赵嘉原微微一怔，低头为自己的“好奇心”失笑，又有些后悔。

　　学习期间，赵嘉原的手机响个不停，全是学校里的狐朋狗友约他出去玩。
　　他看了眼温佳妮，见她没什么表情，只顾着喝她的柠檬茶，根本一点都不在意他做什么。他用力地关掉手机，随手往桌上一甩，动作粗暴，声音响亮。

　　温佳妮这才看向他，“你好好做题，别看手机。”
　　“你不教我……”他幽怨地看着她，“我回头告诉我爸，你根本不用心教我。”
　　“我……”温佳妮瞪大眼睛，“我哪有不教你，是你太笨——”她及时收声，“好了好了，你哪题不会了？”
　　赵嘉原笑笑地看着她，“你刚刚要说什么？”

　　温佳妮放下玻璃杯，手伸了过来，点着他的卷子，稍稍低头，就离他好近，说话声轻柔：“哪题不会？”
　　“你刚刚要说什么？”赵嘉原仍笑着，不打算放过她。

　　温佳妮不作声了，赵嘉原便倾身靠近她，低头去寻她的脸，却在不经意间一下子撞上她深褐色的眼睛。
　　“刚刚本来要说什么的？”他语气变了，脸上也没笑容了。

　　温佳妮看了他一眼，一只手去拿杯子里的吸管，慢悠悠地答：“你把这一题做完我再跟你说。”
　　赵嘉原直起腰，左手转起中性笔，“不会做，你要我怎么做？”

　　温佳妮拧起细眉，指着卷子上面最简单的一道填空题，“这个让你填be动词，你不知道？”
　　“我看不懂，你让我怎么填？”
　　“你！”温佳妮还以为他在骗人，“你怎么可能不会做……？”
　　赵嘉原往右侧挪了挪，靠住门框，看着温佳妮，笑笑地补充她刚刚没完全说出口的话：“我是笨蛋，对不对？”
　　温佳妮抿了抿嘴唇，喝过放了蜂蜜的柠檬茶，嘴唇上也是甜的。
　　“也不是啦，你先背背单词吧。”

　　奇怪地，赵嘉原这会儿总算乖了起来，老老实实记单词。但，记单词也很麻烦。
　　再教一两个小时，才知道赵嘉原真正的底子，英语可以说是一塌糊涂，零基础，基本音标读法全错误。

　　温佳妮既惊讶又无语，她第二次这么大声地跟赵嘉原说话：“你英语谁教的？”
　　赵嘉原挠了下鼻子，“没怎么听过课。”
　　温佳妮一脸不信，拿过他的英语书，翻到单词页，“你读一个我听听。”
　　赵嘉原不张嘴了。

　　很快到了下午五点。
　　有几个还要补课的孩子回来了，看见后厅的赵嘉原学习的一脸苦相，幸灾乐祸，齐齐拍手起哄。
　　赵嘉原腾地起身，作势要动手唬人。
　　温佳妮大概是被他英语臭到胆子都肥了，伸手拽下他，严厉地瞪着他，“继续读。”

　　赵嘉原不耐烦了，转过脸要吼人，却熄了火。
　　温佳妮再如何严厉，那双眼也是柔的，声音也是轻糯的——一如之前那般，她凶不起来，凶起来也是娇娇嗔嗔的。
　　这会儿，没了娇，却还有嗔。
　　轻轻软软的嗔。

　　一腔急躁的怒火熄了下去，赵嘉原哑着嗓子，看着温佳妮的脸，低声读着她刚指着的音标。

　　将音标不大熟练地读完后，温佳妮才放过赵嘉原。她呼了口气，看了眼赵嘉原，忍不住说：“……你好像真的有点笨。”
　　赵嘉原眉梢一挑，稍稍偏过脸，看着她。
　　温佳妮被他看得一怂，佯装什么都没说过，收拾东西。

　　就这样，好一会儿后，他看着收拾东西的温佳妮，唇角一弯，“晚上继续教我。”
　　温佳妮手上停了动作，一脸懵，接着不大乐意了，“……啊？”
　　赵嘉原看到她的表情，觉得可爱，没忍住，伸手在她下巴上飞快地勾了下，“我太笨了，没办法，只好麻烦温老师了。”

　　晚上赵崇生回家，在后厅找到赵嘉原，不见温佳妮。他过去，直接踹了一下赵嘉原，“学得怎么样了？”
　　“还成。”
　　赵崇生抬手不轻不重地扫了下儿子的后脑勺，“今天一天都在这儿学？”

　　小木桌上，温佳妮那本英文小说《Lolita》没拿走，封皮很旧，颜色褪得很重，已老化成黑白色，掺着岁月、人为的污痕。
　　赵嘉原盯着那本书，“嗯”了一声。
　　赵崇生意外极了，平时在英语辅导班，赵嘉原都想着法子逃课，要么干脆不去，怎可能有耐心在这儿坐一天？
　　匪夷所思。

　　吃过晚餐后，赵崇生直接在大宅右侧属于温雅的别院腾出一个安静的地方，好让佳妮和赵嘉原学习。

　　右侧的别院是小姑姑回到温家后增建的，没几年。当时家里一群人为此还闹了起来，埋怨老爷子偏心。
　　可老爷子就摆出一副偏心的态度，“有本事你们跟老幺做出一样的成绩出来！拿成绩说事儿！一个一个的不争气，还有脸皮来我跟前讨要东西！”

　　家里争气的、能争出名堂来的人少，不争气的那就可多了。
　　自父亲死后，温家二房的算是最不争气的了，母亲在家里的公司挂个名上上班，不去上班也没人说，靠着家里养活罢了。
　　母亲说：你爸死了，我虽然姓温，但到底不是亲的，家里男孩子多，你和佳淇两人又都是女孩子，再如何争也争不来什么名堂的，倒不如赖活着，再如何温家总不会亏待我们母女三人。

　　家里有时候会为了钱财、权益一些事情，闹得鸡飞狗跳。
　　佳妮目睹了父亲的死亡，目睹了父亲死亡后家庭的漠然，再后来，因为她是不紧要的人，便孤零零地旁观着这大宅里发生的种种。
　　只盼有一日，她可以离开养活自己的温家。

　　别院里的一切事物很崭新，应该是小姑姑的风格，家里的装修也弄得跟酒店一样，大方精致。

　　赵嘉原推开一扇门，里间的移门对着院内的露天中庭。
　　露天中庭有小假山、花草、日式水景。中日风格结合，恰到好处。温佳妮往庭院里多看了几眼。

　　果然是家里最争气的，连别院的装修都比第二争气的大伯那边还要阔气、漂亮。

　　赵嘉原点了奶茶外卖，一杯草莓奶昔推到佳妮面前，还要有意地说：“我不像你，小气。”

　　还记着中午的柠檬茶呢……
　　他才小气。

　　温佳妮微微笑着，贝齿微露，“你学好了，我下次给你弄一杯柠檬茶。”
　　赵嘉原立即接住话头，目光定在她的脸上，“你说的，可不要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