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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皇后与艾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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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郁的龙涎香在空气里弥漫。艾尔因为这刺鼻呛人的气味,不禁皱起了眉。她身边的侍女们却一个个低眉顺眼,只盯着脚边的地板,没有一个人敢抬头。
侍女们都知道,不该看见的东西面前,她们都要学会及时变成“瞎子”。否则丢掉的就不是眼睛,而是性命了。
艾尔感觉到裙角被人不动声色踩了一脚,这是丹弗斯女官在提点她——她转头一看,这位脸色森白、神态严肃的女官果然正对她做着警告的手势。
艾尔立刻点头,保证自己会不惹出动静。
寝宫卧室的大门沉重地从内开启,侍从们的脸出现在门扉后,一半身躯在光里,一半在阴影里。他们也全都没有表情,低头恭请皇后的女官一行入内。
卡里金皇后正坐在皇帝的床边,她只穿着一条简单的长裙,发髻刚梳起一半,看起来像是陪床守护了病人一整晚。那张素净的面容上,略染疲惫,却不改眼神清明。
艾尔抬眼望去,那张豪华又气派的大床被重重叠叠的帷幔遮掩在后面。只能若隐若现瞧见床上躺着一个虚弱的人影。
在锦绣堆成的小山里,那个人的身躯消瘦衰败得不可思议,仿佛是被一堆锦被包裹起来的枯叶。
那个竟然是皇帝吗?她大为惊讶,心神一阵动摇。
不久前她见到的皇帝还是个威严极强的中年人,连在他面前稍微提高一点声调说话都不敢。可现在出现在眼前的皇帝简直判若两人,不仅头发花白了大半,眼窝深陷,整个人形销骨立,活脱脱像是一具会喘气的骷髅。
尽管每天都有人为他打理胡须与头发,竭力使他看起来体面一些,可那并不能改变他青白发僵的面庞。他正在一天天死去。
终日焚烧不断的龙涎香盘桓在室内,连一丝缝隙都不肯透出去,仿佛一个积攒时日已久的冤魂,无声地扼住伤者尊贵的喉咙。这龙涎香的味道太过浓烈,浓到了让人怀疑在用香气遮掩什么的地步。死亡的影子在房间里如秃鹰般盘旋不去,随时准备收割它的猎物。
有侍从上前,轻轻地掀开裹住皇帝下半身的锦被——艾尔大吃一惊,皇帝的小腿以下一片空荡,残余的肢体上包裹着密密麻麻的绷带,一圈又一圈,还在渗透着乌黑腥臭的脓血。
很快,她就忍不住捂住口鼻。仿佛侍从不是掀开了皇帝的锦被,而是撬开了一座古老的坟茔。那股勉强还能被压制的恶臭此刻完全爆发开来!
而那一股诡异的恶臭来源,不是别人,正来自床上奄奄一息的皇帝。
这股恶臭已经让很多人闻之色变,很难维持平静。唯独坐在床边的皇后恍然未觉一般,神色平静,甚至还亲自用手指拨弄了绷带,似乎是在查看伤势恶化情况。
随后她坐直起身子,接过侍女递过来的热毛巾擦拭双手。侍从立刻将锦被重新盖回去,盖得严严实实,唯恐泄露一丝恶臭出来。
就在这时,床帷里的人发出了嘶哑的气音,似乎是想说什么。皇后温声劝了一句,陛下不要着急,慢慢说。
床帷里的人急促的喘息渐渐平复下来,一点点从喉咙里挤出意味不明的破碎音节。
皇后俯下身来,将耳朵贴在虚弱的皇帝的唇边。
阳光照在她白皙的皮肤上,微微发光,她垂眼聆听皇帝气若游丝的声音时,优越的侧脸轮廓,显得极为优美动人。
艳光四射的美丽皇后与行尸走肉般衰败的皇帝。
瞧着那张雍容优雅又不失威严的美丽面容,艾尔的心脏怦怦直跳。伊莉丝、瓦罗娜夫人……这些女人在皇后面前相比,又算得上什么呢?
这才是站在权力顶峰的女性,整个帝国最高贵的女人。
“我知道了。”
皇后露出一丝笑来,轻声安抚着逐渐激动的皇帝,替他拍了拍心口顺气。
随后她一抬眼,一个传令官便急忙上前。
“去议事厅,叫艾略特殿下过来,陛下要见在一刻钟内见到他。”皇后说,“这是陛下的命令。”
传令官飞快地领命离开,朝着议事厅奔去。
只是一个抬眼,就能传达命令啊。艾尔的呼吸停止了一拍,这些天来,她在王宫的所见所闻,是在乡下老家、在卡里金家都截然不能比的!
令人眼红艳羡的财富与珍宝,随便从柜子里一抽就是名贵的丝绸长裙,吃穿用度无一不精细。最关键的是,权力的滋味。
她从来不知道,权力的滋味如此美妙,站在众人的头顶俯瞰周边的风景,立刻就让她感觉出与以往生活的截然不同来。
在王宫里,她不需要战战兢兢、进退维艰,没有克拉丽丝在耳边絮叨她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甚至没有一个人敢招惹她生气!
她都快忘记了生气是什么滋味了。
最近的一次生气动怒,还是在刚被皇后接到宫内不久后的一天。一个侍女装作听不见她的命令,还失手将热汤打翻在她的脚边。
她咬着嘴唇,请求皇后将侍女交给自己,她很想明白为什么这个侍女要针对自己?
而当她说出原因后,皇后却拒绝了。
“你为什么想要弄明白她针对你的原因?”皇后反问。
艾尔一懵,“因为,我想和大家好好相处?”
这不是皇后告诉她的吗?她真正的母亲是女大公葛罗瑞雅,是皇帝的亲生妹妹,如果母亲没有去世,她应该是尊贵的公主。
遥远的索恩河谷不是她真正的故乡,庄严的卡里金家也不是她真正的家。这里才是她的家,原本她应该出生和被抚养长大的地方。
皇后看着她,眼神温和,纵容,就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小孩。
“为什么想和她们相处好关系?”皇后说,“这里是皇宫,只有规矩,没有朋友。”
然后,她再也没有看见那个侍女。
皇后垂眼轻轻拍着皇帝剧烈起伏的胸口,宛如一尊冰雕玉砌的女神像。在安抚皇帝再次入睡后,她才站起身来。
丹弗斯女官领着侍女们鱼贯而入,脚步踩在地毯上,无声无息。她们就像是一群幽灵生物。
在丹弗斯女官的服侍下,侍女们开始为素衣无妆的皇后更衣打扮。艾尔安静地等待在一旁。
侍女们服侍皇后穿上满是锦绣的宫装长裙,发髻高梳,还戴上一顶小巧精致的钻石头冠。
她们旁若无人,看起来皇后才像是这座寝宫的主人。
皇后走到帝王的床边,轻轻掖好被角,勾起一丝笑。手指在皇帝那张形容枯槁的脸上划过,俯下身来轻轻一吻他的额头,形如最亲密的恋人。
“你可要长命百岁,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啊。”皇后轻声说,“陛下。”
谁看了不说夫妻鹣鲽情深,皇后对丈夫一片深情。
皇后几乎将自己的寝宫全部搬到了这里。
一开始,皇宫里居住的几位宠姬和贵妇还会来闹腾,吵着闹着要见皇帝一面。这些搞不清状况的女人全都被卫兵挡在了门外。
教会的医生和圣职者被安排就近住在皇帝寝宫的侧殿,轮班贴身照看皇帝的情况。皇后本人更是衣不解带,似乎全身心都扑在丈夫的安危身上。
数日后,皇帝终于在术后睁开了眼睛,短暂地恢复了神志清明。皇后喜极而泣,伏在皇帝的怀中哭泣,还让女官将懵懂的第二皇子送过来。
乍一看那画面,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享受天伦之乐。
皇帝在最快的时间做出了决策,快刀斩乱麻,暂时稳定下来局势。只有皇帝的私人印章才能调动王城和京畿区域的禁军。因为皇帝将它藏得严严实实的,没有一个人知晓在哪里。一时间蠢蠢欲动冒头都缩了回去,无人敢在皇宫擅动。
王城外又有希恩领着第一骑士团日夜交替巡逻,第一骑士团又直接效命于皇帝。而偏偏希恩的卡里金,就是皇后的卡里金。
皇帝的寝宫无形间成了一把扼住各地的隐形大手,它抓住议政厅的签发政令的印章,扼住代理政务的第一皇子喉咙,成为悬在每个人头上的一柄刀。
后来皇帝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偶尔苏醒过来也都是听皇后低声给他读最近的政令、报纸。皇帝会赶在再次昏睡前,赶紧交代皇后一些命令,让她代为转达和监督执行。
皇后发布的命令,就是皇帝的命令。
只要皇后还在这里,命令就会源源不断地从皇帝的寝宫传递向四面八方。
没有人知道这微妙的平衡何时会被打破。侍者们卑微地长跪在地,连一个眼神都不敢抬起。他们这些人最知道趋利避害,什么时候该把谁放在最高位。
丹弗斯女官跪下来为皇后整理拖曳在地的长长裙摆。
短短数十日,竟然如翻天覆地般变化。这些女官在皇帝的寝宫里来去自如,就像是待在自己的家里一般如臂指使,十分自由。
没有人知道皇后会不会成为这座帝王寝宫真正的主人。
现在各方势力一触即发,按兵不动,都在等第一个沉不住气的人。可能是近畿的大贵族,也可能是不甘再受父亲钳制的皇子。
但没有人会认为是皇后。她膝下的儿子还年幼,正处在最容易夭折的年纪,上头还有一个已经可以主持政务的成年异母兄长,身后还站着另一个国家。她的丈夫命悬一线,而她全身荣辱皆系于其一身——只有皇帝活着,她才是明面上最尊贵体面的贵妇人。
哪怕她已经把野心写在了脸上。
皇后看向等候在旁的艾尔,朝她抬起一只手,这是允许她走到自己的身边来。
艾尔深呼吸,带上笑,走到皇后身边,弯下腰来行礼。在卡里金家,瓦罗娜教不会她的东西,在皇宫短暂的居住时日内,她已经飞速地掌握了。
卡里金皇后对她说,不要责怪瓦罗娜夫人,因为阶级低等一些的人,碍于所在的高度太低,无法窥见事物全貌,本就很可悲了。
皇后没有明言,委婉的意思却已经很明显了——瓦罗娜只是一届封臣附庸的妻子,当然比不上皇帝的妻子。
而那些瓦罗娜夫人迫切希望她学会的东西,皇后却不甚在意。当她问起皇后,自己是否需要再精进学习社交礼仪,皇后露出一个笑容来,说:“你不需要学这些东西。遵守礼仪是你对其他人的要求。他们用守礼向你献媚。”
艾尔立刻就明白,自己的地位并不需要向任何人献媚。
而无论是伊莉丝、克拉丽丝,还是瓦罗娜夫人,她们都没有这样的地位,才需要靠拼命遵守繁文缛节来维护自己的尊严。
艾尔小心地扶着皇后,在宫廷间散步。
皇后宽大的衣裙掩盖下,行走时若隐若现可见小腹微微凸起。是以艾尔要格外小心。
皇后怀孕第四个月了。
行走在宫闱深处,每个见到他们的人不是退居一侧,就是长跪不起。没有一个人胆敢看她们,更不要提用正眼打量了。
艾尔仍觉得不可思议。
不过十数日前,她还陷在卡里金家为情伤和漠视伤怀失落。
此刻,她正大光明地走在全帝国最尊贵的女人身边,享受着被簇拥在权力中心的恣意。
她仍感觉自己在一场梦里。
就在此时,她听见身边的皇后那不疾不徐、温和又薄凉的语调说:“差不多到时日了。”
“艾尔,应该将你介绍给老臣们认识了。”
皇后的语调含笑,似乎心情极好,如同预见了什么美妙的画面一般愉悦。
“尤其是,你【母亲】的附庸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