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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苦苣 ...

  •   正要散去的人群,转身前停下了脚步。

      “苦苣……是什么?”

      少年笨拙模仿着我的发音,困惑又茫然地问道。他说话中气十足,嗓门敞亮,一开口周围人都能听见。他还浑然不觉旁人的目光已被吸引过来,连声追问我:“苦苣是什么?你为什么说这些香料里面混了苦苣?”

      不止是他,那些正要离开的围观群众也互相看看,彼此交头接耳起来,小声地议论起来。

      “苦苣?苦苣是什么?”

      “听起来像是一种野草。”

      我正对少年解释道:“苦苣是翡翠海南边的平民常食用的一种野菜,天气热便长得快,没法经霜,冷的地方便不能种。土里挖出来的根茎和长在土外面的叶子都可以食用,四五月份时可以开出黄色的绒花,绒花也可食用。苦苣虽是便宜好用的食材,可种苗在本国的土壤里养不活,是以本国少有人知。”

      众人的脸上浮现恍然大悟之色。只是一说到翡翠海,就难免联想起亚特兰。不少人的脸上出现混杂轻蔑的愤怒神色。闲言碎语当即便飘了起来。

      “原来是南民的食物,难怪无人知晓。”

      “卑贱者的食物!南民吃的能有什么好东西?肯定是些下贱的东西。”

      当然也有显摆嘀咕自己的见识,道:“那南民的糖却是好东西……我祖父得过那么一小罐子,竟与我们寻常使的糖完全像是两个东西!”

      有人听不得他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当即大声道:“没听见这年轻女孩说这种野菜在我们国土上养不活吗?要我看,这正是显明了女神庇佑帝国,叫那南民的种子没法在神圣的土壤的上生根发芽!”

      这说法竟然引起人人叫好。我失笑又失语,连生气的心思都提不起来。

      少年急着给自己和叔叔找回清白,连忙急声问我,“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这里面有那个什么苦苣?”

      苦苣这种常见的南方植物,如今还没能流通向帝国市民的餐桌。在北方没法种植、易腐坏不易运输。叶片沾水即烂,叶片脱水又失去使用的价值。即便可以使用大量的糖盐和香料进行腌制处理,但珍贵的鲜鱼肉食才有费尽力气存储的价值,苦苣这种南方遍地可见的野菜没有,千里迢迢耗尽力气运一堆烂菜叶子有什么用?

      但在翡翠海的商人手里,苦苣叶还有另一重“妙用”。

      “苦苣叶用毛茛花液染色,晒干一天就能得到和毕萝花干如出一辙的绛红色花干。这是翡翠海的商人常玩的把戏。他们商业兴盛,做买卖浸淫多年,行商底蕴深厚,各个狡猾得很。即便是街头小孩的口算能力都强似本国店里的伙计。早年内陆过去的货商没一个不受他们的坑骗。只是吃点亏买了贵于市价的货物还算运气好的。运气不好的,丢了性命连累妻女被贩为奴的也不是没有。”

      我淡淡说着,把手里的毕萝花干都放进纸包里,重新包好,抬眼看向少年。

      “这纸包打开过吗?”

      少年愣了一下,条件反射看向的店老板。不等他开口,围观的人已经有人飞快开口替他说了:

      “那纸包没打开过,是这北地人刚才与店内伙计推搡,掉在地上摔散开的。”

      见旁人稀奇地看自己,那人连忙解释:“这两人方才在街转角买洋梨。得了旁人提醒要称称分量,才发现在这里买的毕萝花干分量不对。我看着有热闹瞧,就跟过来了。”

      一瞬间老板面色变得不善,闪过几分怒气,但他立刻掩饰过去。只见店老板快步走下台阶,面对我时,又立刻换上一张亲切和善的笑脸。

      短短数秒间,他的目光飞快将我上下打量一遍,不着痕迹,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今天为了看望拉齐亚老先生,我特地换了一身轻便简朴的服装。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只扎了一条缎带,没有佩戴任何首饰。衣服料子都不起眼。乍一看平平无奇,座驾也是普通的马车,不像是什么了不得的权贵人家。

      店老板藏起眼底的轻蔑,故作和蔼过来打招呼:“这位小姐,你方才在说什么?”

      我的目光转动,定定地瞧着他,道:“我说,这些毕萝花干里掺杂了晒干的苦苣叶。”

      店老板当即面色一沉,脸蒙上一层寒霜,厉声道,“胡说八道!年轻的小姐,这里可不是令尊的起居室,没人会原谅你的谎言!”

      人群一瞧这热闹还有得看,纷纷又回转过来,一时间竟然聚拢得比方才还多!看到店老板亲自下场,人人都来了精神,各个伸长脖颈,巴不得把耳朵凑过来听个究竟。

      只见店老板正一脸威严庄重地环顾四周人群,大声说着:“本店童叟无欺,商誉良好,绝无可能做出弄虚作假之举!”

      有人朝他喊:“那这些毕萝花干里掺杂的苦苣叶怎么回事?”

      店老板浮现轻蔑之色,“不过一个年轻姑娘随口扯谎,哗众取宠,想吸引更多人瞧她、捧着她说话罢了。你们瞧瞧她,衣着简朴,身上挑不出一丝值钱的玩意,可见她不是什么富贵家庭的女儿。一个普通女人,她能有什么见识?谁敢信她方才信口雌黄扯出一堆话不是一串谎言?真是撒谎不打草稿。各位细想,哪有富家千金日常出行,光用两只脚走路,竟不坐车驾的?”

      他冷笑两声,又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这回目光极为放肆。

      “从来都没有出身良好的千金想要当众强出风头。我们都知道,一个教养好的年轻女人就该克服虚荣,遵从她的丈夫,做女神最忠实的信徒。”店老板不屑地说道。

      他那位店伙计此时已回过神来,壮着胆子喊道:“老板说得对。这女人肯定不是什么好人。她说不定就是那两个北地人的同伙,一道来敲诈勒索我们!”

      谢伊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把椅子,竟放在我身后。旁边的人瞥见他堂而皇之佩在腰间的双刀,顿生畏惧不敢靠得太近。于是我们这儿便多了一小片空地。

      我是站得有些累了,便顺势坐下来,听见老板与伙计这一唱一和,便说:“是与不是,当众验证一次就知道了。”

      他们两人没想到这种紧迫关头,我居然还能堂而皇之当众找了把椅子坐下,似笑非笑地瞧着他们俩。我身旁还伫立着一个极高的人影,上半身都藏在风帽里,腰上佩刀,浑身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场。

      两人看得一愣一愣的,尤其是店老板。他原本抬起的手正放下,心中正惊疑不定,犹豫着要不要喊雇佣的打手出来,就听我不疾不徐地继续说下去:“分辨真货跟假货很简单,只看几位愿不愿意尝试罢了。只需两杯清水便可一试真假。”

      我又朝那北地少年解释,“真正的毕萝花干过水三次仍旧鲜红如血,水中有微不可见的金色绒毛浮沉,而苦苣叶晒干伪造的假货,初时鲜红,没有金色绒毛,第二次过水时,汤色浑浊,因为毛茛花染上的色此时已经掉了个干净。第三次过水,便连一丝红色也瞧不见了。”

      寻常人本来就很少有机会接触毕萝花这种珍贵的香料,更不要说分辨了。坊间还流传说毕萝花干是从金山里长出来的,吸收了金子的养分,才能长出金色的触须花蕊,挤上几滴苦柑汁液就能变成金色。

      有些黑心的商人还拿烤黑的穗条来冒充毕萝花干,欺负偏远乡下的民众没见过这种香料。乡民们不知晓这香料具体是什么样,又有什么作用。可修女院和教堂逢年过节给女神准备的祭祀食物都要用到毕萝花干,既然是献给神明的,还能是不好的东西吗?

      这些来瞧热闹的围观者众虽身居王都,生活水平定然高出偏僻乡下一大截,可也没有富裕到人人都可用得起供神的香料。他们对毕萝花的神奇效用耳濡目染,也在娱神庆典上吃过毕萝花蒸煮的食物,却罕有人真见识过这种香料的本体。听我说得头头是道,一副胸有成竹、侃侃而谈的模样,一个个不由听得专注。

      店老板强忍着怒气,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小姐,你今天非要栽赃本店商誉不可?”

      我笑了笑,饶有兴致地点了点扶手,说:“我只说出我发现的,这怎么就算我栽赃贵店了?”

      店老板脱口而出:“你空口白牙陷害我们店铺卖假货!”

      “没错,口说无凭,你拿出证据来!”

      说完我便不搭理他,看向熙熙攘攘,摩肩擦踵的人群,扬声道:“可有嗓门洪亮,腿脚灵活的人愿意出来帮个忙?”

      一个年轻小子从人群里挤出来,探出个脑袋问我,“你要找人帮什么忙?”

      “这位店老板非说我栽赃陷害他卖假货。既然如此,我们不如当众验一下货物真假。”

      我靠回椅背,撑着扶手,气定神闲道。我朝那年轻小子抬抬下颌,“谢伊,拿两枚银币给他。”

      我是不揣钱袋子的。从来都是旁人拿着钱,今天就挂在了谢伊身上。一则乃贵族千金被教导的规矩是不能自己带着钱币,与金钱长期待在一起会被贪欲侵蚀,另一则是金属货币沉甸甸的,随身携带实属不便。

      人群一片哗然,人人瞧着我的目光顿时炙热起来。谁知道看个热闹还有天上掉钱这种好事?那年轻小子更是欢呼一声,迫不及待上前来接过钱币揣进怀里。

      我说:“这是定金。你若帮我做完这件事,我会再添两枚给你。”

      他眼神闪亮地问道:“小姐需要我替你做什么?”

      我说:“请本街区素有名望,信仰虔诚的两位老人来,再去请最近的一位牧师。请牧师过来时,带一些新鲜的圣水来。”

      围观人群的议论更热闹了。有人大着胆子来问我,“这位小姐,你为什么还要请牧师来?难道说,这南民吃的苦苣叶上有魔鬼寄宿,需要牧师驱邪?”

      “苦苣在南边不过如野草一般随处可见,没什么邪恶可怕之处。鉴别苦苣叶伪造的假毕萝花干,只需清水即可。”我笑笑,柔声道,“圣水既有女神护佑,想来鉴别谎言真伪的效用定会比普通清水还好。愿女神保佑我们。”

      全是鬼扯。我是恐怕跑腿的小子请不动牧师,索性要求牧师带圣水一起过来。因为请圣水需要付钱,实打实卖圣水得利当然比没事奔波过来主持“正义”更打动人心得多。

      众人齐齐赞同。我又说,“只是我见你一人势单力薄,年纪幼小,恐怕难说清楚事情原委。可还有年纪长些的人愿意一同去?报酬自然不会少。”

      这一问不得了。方才早有人眼红那少年冒头得早,率先抢了这跑腿的肥差去,现在还有机会,岂容放过?人人恨不得下一个幸运儿就是自己,争先恐后表示要去。脑袋都攒动到我面前来了。谢伊腰间的刀出了半寸,方才把他们吓退回去。

      随后他们迅速决出两名两个年轻力壮、腿脚灵便的男人,一个便是方才那年轻小孩的哥哥。

      看着这些人自说自话安排好了一切,丝毫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几个人说着就要出发。店老板和伙计两人的表情当场便绷不住了。

      “不许去!”店老板呵道,“一点点小事还要惊动尊贵的圣职者吗?牧师大人日夜为本区市民向女神祈福,已经很劳累了!这种小事哪里需要惊动到他?若是打扰了牧师的祈祷,让女神降怒可如何是好?!”

      他这话一出,三个人面色便有些犹豫。圣职者的地位在寻常平民崇高,除去日常礼拜、法会仪式,一点小事怎么能去打扰高贵的女神之仆?

      恰在此时,人群里传来一个尖细细的声音,“他们若是不愿去,有人代他们去可还算钱?”

      我笑道,“如何不算?”

      那三个人互相看看,竟没一个人再搭理店老板的,拿起脚就走!生怕跑晚了被他人追上,到手的钱便泡汤了。

      看热闹嘲笑外地人哪里有银币实打实落进自己口袋舒心。只不过跑腿一趟,请两个德高望重、信仰虔诚的老人和牧师一起来,又不是披荆斩棘攻城屠龙,谁不乐意轻松赚上这几枚银币?

      这回店老板再维持不住平静了。

      “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老板的脸色铁青,大声喝道:“你不要欺人太甚!”

      店伙计眼珠一转,忙把老板拽到一边耳语几句。老板起初还满面怒容,听着听着神情犹疑起来,踌躇一二,还是点了点头。

      他们俩一同看了我一眼。身后的人群不知道这两人盘算什么,十分好奇,纷纷猜测起来,嗡嗡地议论声不绝于耳。

      未几,那老板整整衣冠,大步朝我走过来。他还一捋胡子,准备潇洒些行个礼。不料眼前突然黑影一晃,一个极高挑还佩刀的青年就闪身在面前,挡住了去路。

      青年虽戴着风帽,上半张脸都在阴影里,却无端让他觉得此人目光冷森森地盯着自己,像一条蛇盯着一只青蛙。店老板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连忙后退两步。

      这刷的挡在我身前的人自然是谢伊了。

      我强忍住笑,叫他退后来。他不放心,我便抓了他一只手。

      “您有什么指教?”我问。

      店老板绷着脸,硬邦邦道,“现在闹得这么大,还要麻烦圣职者,怎么看都不是办法。何况,谁能证明这纸包没被那两个北地人动过手脚呢?”

      我顿时笑颜灿烂,“这么说,老板是承认纸包里的不单是毕萝花干,还混进了苦苣叶了?”

      店老板一噎,“我只说说罢了!”

      我挑眉,做惶惑表情,故意说:“可方才我仿佛听见有先头就在的人说,纸包没拆开过,是推搡间摔散的?”

      伙计在后面喊:“他撒谎!让那人站出来,他一定是北地人的骗子同伙!”

      这下可惹众怒了。一下子站出来好几个人,七嘴八舌都说自己看见了,是一路跟过来看热闹的。他们也好奇这家店卖东西是不是真的缺斤少两,只是方才人多口杂不便说罢了。

      现在舆论风向又一边倒了。人人都觉得,恐怕是商店的伙计看菜下碟,见来客是个远道而来的旅人,还是个通用语都说不流利的少年,于是起了偷奸耍滑的心思。

      不仅如此还在昂贵的毕萝花里面掺杂了晒干的苦苣叶弄虚作假。

      听得店伙计脸色一白,直往后缩。店主沉得住气些,抬手压住争吵,说:“可没人能证明这两个北地人出门时没有更换纸包。说不定他们就是四处踩点,刚好瞧准了我们商铺,早早准备了一模一样的纸包来瞒天过海。”

      听他这么一说倒也有道理。只是他这番雄辩已没有方才挑拨众人情绪那么管用了。

      话音刚落,就听有人尖声说:“看来啊,这位老板是觉得,但凡不站在他这边,不替他说话的,便都是合起伙来欺诈他的骗子了!”

      店主面色一沉,转向我道,“小姐,你何必紧逼不退。我们做生意有诸多困难,体谅体谅吧。今天这件事本来就与你无关,你也没法证明纸包里的香料没被那两个北地人动过手脚。不如我们各退一步?”

      “各退一步。”我重复道,点点头,“也不是不行。”

      店老板的脸色刚缓和下去,就听见我问:“只是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您。您给卡里金家送去的香料也是这等品质吗?”

      老板刚好了没几秒的脸色顿时难堪起来。他说是也不成,不是也不成。他打出去的名号便是他家的香料品质好、气味纯净,连卡里金家族都只在他这里采购。买家都是冲着这名号来的。

      若是他说出实话,供给贵族老爷家的货品质量远高于零散售卖,卖给普通人家的不过是次一等的香料,虽吃不死人,但也着实配不上那么高昂的价格。

      那他的生意还怎么做?这不是自砸招牌吗!

      他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我们做生意的。自然一视同仁,售出的货物,全是上好品质的香料,我们从不弄虚作假!”

      我从衣领里捞出贴身佩戴的黄金太阳圣徽,高举起来,问道:“那么你敢与我一道对着太阳女神起誓吗?”

      店老板不禁神情动摇。旁观的人愈发翘首以待,拱火似的叫喊起来,“老板,你立誓吧!”“就是,老板,女神自会辨明真实与谎言!”

      他们越是喊女神会惩罚邪恶,老板的眼神越是心虚。

      因为普通平民听不懂也不关心深奥的神学典籍,他们只需知道皈依信仰、虔诚向神就能获神庇佑。而牧师在平民间布道宣讲时都会宣讲女神劝人向善,不可窃据财富,做买卖的人不得以次充好,财富应取之有道,不应盗窃、抢劫,算是一些劝人向善的世俗道理。

      宗教司有时也承担了接受弱者求助、分判邻里纠纷的职责,颇为类似前世的街道办事处。

      这算是活在宗教时代一个不算好处的好处了。因为常人内心对神灵信仰异常恭敬,要他们在神前立誓,若是真的做了亏心事,他们免不了胆战心惊。

      我只笑眯眯瞧着他,等他脸色变来变去,好容易挤出一句:“我凭什么跟你起誓!你不过是个年轻姑娘家!”

      我语气更柔了,“不急,横竖一会牧师也来了。不如待查验真假后,我们两人一道在牧师面前起誓,刚好请牧师做个见证呢。”

      若是在牧师面前起誓无异于在神明面前做了公证。如果将来他真的被揭发了虚假买卖,那就不是用钱向市政厅赎罪买平安那么简单了。即便他自身手脚收拾得干净,他的竞争对手也能让他被发现点什么蛛丝马迹。

      店主脱口而出:“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身后那店伙计已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般团团转,听见老板破功的一喊,当即捂住脑门,脸色煞白,喃喃完了。

      店主说完便后悔了。他四处看看,旁观的人瞧着他的眼神已经不对了。他好似都能听见那些人在窃窃私语,还有几个常来替主人家采购的熟面孔各个面色铁青,在低声说要回去查查货品。

      人群里那个尖细的声音兀为刺耳,不大不小的音量,句句诛心,“店主为什么百般推脱不肯起誓?他可是心虚了?”

      店主险些眼前一黑。

      他身子晃了一晃,竟还有几分哆嗦。不知是气的还是惧的,方才的高傲散个干净。说话时,语气竟还显得有些萧瑟,颓然道:“小姐,您到底想要我们怎么样?”

      我摇摇头,说:“不是我想怎样。是你该想想做什么才对。”

      我站起身来,走到那对北地人叔侄身边。这俩刚才还是事件的中心,现在完全被众人忘在脑后。两人袖手站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竟不知自己还能干什么。

      做叔叔的比侄子沉稳得多,默不作声一直站着,不论方才发生了什么都拦着不让侄子上前添乱。只有刚才人群躁动的时候,他下意识去摸了腰上的刀。只是还没掀起披风,那些人已经被谢伊吓退了回去。

      他不自觉摸上刀柄的手便也放下了,盯着脚边的地面,不知在想什么。

      这回我脚步轻盈走上前来。叔侄俩自然都看我。他的目光从脚边抬起,落在我的脸上。

      “还没请教两位姓名,怎么称呼?”我问。

      少年飞快地看了自己叔叔一眼,像是得到眼神首肯,这才说:“我叫米洛许,这是我叔叔埃斯帕。我们是从艾斯兰德来的。”

      我不禁一笑,“那还真是帝国最北边了。”

      说完我牵起裙摆,朝两人一低头,“很荣幸见到两位从帝国最北边来的先生,埃斯帕和米洛许。”

      两人没想到这么一出,俱有些手足无措。

      随后我转身朝向店主,说,“阁下,这两位才你需要认真面对的人。”

      店主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我朝谢伊招手,他快步走到我身边来。谢伊一来,我明显感觉到那位沉默寡言的埃斯帕身躯顿时紧绷起来,整个人气势发生了轻微的变化。

      他应当也是个身手不弱的人。想来能从雪潮战争存活下来的人,都不可视作等闲之辈吧。

      他有些警惕,谢伊却目不斜视,低下脑袋来问我要做什么。我径直从他腰间摘下钱袋,递给店主。

      店主、伙计与那对叔侄俱是一愣。

      “如果是单纯为了食物增色其实没必要购买毕萝花。现在市面上有得是便宜许多的香料,也可染色,只没有毕萝花的香味。”我先看那对叔侄,“不知道两位买毕萝花干是什么用途?可是家里有人生了寒病需要毕萝花干入药?”

      米洛许脸色一颓,低声说是,“一位长辈生了病,来瞧病的行医说,必须用毕萝花干入药才有效,其他的药材收效甚微。”

      人群里就跟约好了似的,那尖细嗓门的人又在喊:“莫非这两个外地来的是特意来买毕萝花干做药的?可是家里有老人生了重病?啊呀!这原就是病重的老人,要是不当心吃了掺假的药……”

      不待他说完,人人都能脑补出是什么下场。管他什么王都还是北地,全天下的老人都一样脆弱,动辄小毛小病不说。若是生了重病的老人还吃了假药,恐怕要吃得丧命!

      这下扎在店主身上的目光齐刷刷变成谴责。

      “这些钱就算是我代两位先生出的货款,还请老板叫伙计重新包一份足斤足两的毕萝花干来。”我格外强调道,“这是要千里迢迢山遥路远带回去给老人当药吃的。这次可别出什么差错了。”

      店主与伙计连忙称是。年轻伙计忙不迭就窜进门去,不一会拎着一只布口袋出来。

      再有,先前赶去请牧师的几个人也回来了。好事者七嘴八舌向牧师解释了来龙去脉。牧师连衣摆都是皱的,显见是被人强拽出了颂经室,手上还端着本经书。听罢,目光带着谴责望向店主。

      店主此时已经乖觉许多,心虚地不敢与他对视。连忙招呼另一个伙计搬出椅子招呼老人与牧师坐下。而这边,那拎着布口袋的年轻伙计小心翼翼问我:“小姐可要再检查一次?”

      米洛许叔侄也看我。我无可无不可,让伙计将香料摊开。随手抓了一把,嗅闻片刻,又对着光看了一会,方笑道:“品质不错。店主是个能人,现如今还能弄到底子这么纯净的香料。”

      店主与伙计俱松了一口气。

      这一通风波处理结束后,围观的人也渐渐散去。听他们还喋喋不休地议论方才发生的事情,想来这件事要在街上流传好一阵子了。

      我提出走一段路,送这对叔侄回旅店。那少年乐得有人相送,一叠声地喊叔叔答应下来。那个叫埃斯帕的男人没有吭声,也没有反对。

      于是我们四人便闲散地漫步在街道,顺着路往橡树旅馆的方向走。少年米洛许还沉浸在方才的风波里不可自拔,一会夸我厉害,一会恨恨地骂那老板赚黑心钱。

      米洛许又说:“也不知道那个什么苦苣长什么模样,与毕萝花干掺在一起可会让人吃坏肚子?如果在我们之前还有人一样受了那个黑心老板的骗,买了掺假的香料回去吃,吃出病来怎么办?”

      说着颇为忧愁,还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你倒是善良。”我笑吟吟道,“不必太过担心。苦苣在南方也不过一种随处可见的野草,没什么毒性。只是饥饿的人实在没东西吃,便挖来果腹。”

      米洛许当下好奇地追问:“随处可见?是到处都长满吗?这东西岂不是极容易栽种?”

      我叹了口气,“在南方的确如此。”

      这里的苦苣与我上辈子常吃的家常蔬菜可不一样,目前还没有培育出可以在北方寒冷气候里生长的品种,只能在气候温暖湿润的南方原产地栽培。

      翡翠海地区的居民餐桌上苦苣叶是一道家常菜。可是越往北,这种植物的名字便越发知者寥寥。因其地下根茎与鲜嫩的叶片皆可食用,最初也被引进过弗莱明帝国。但因无人知晓栽培方法,更鲜有厨子知晓如何处理这种外来的新食材。苦苣甚至一度被当成观赏植物栽种在花园苗圃里培育,因它四五月会开出细小的、黄色的绒花。

      我小时候还因为当众在茶会上纠正公爵千金的苦苣有毒说而被瓦罗娜夫人关过禁闭。

      明明苦苣可以食用,苦苣没有毒素,苦苣的黄花还可以拿来捣碎撒在炖煮的燕麦粥上提鲜调味。

      但是瓦罗娜夫人却指责我做了错事,只因为苦苣有毒是公爵千金提出来,那么苦苣就一定有毒——最起码在这场茶会的时间内,苦苣都是有毒的。

      那时候我们刚从洛特尔南回来不久,母亲亦刚去世不久。洛特尔南的领主庄园后山有一座地热泉,周边被开辟出种植园。皮耶尔老师从南方带回来的很多植株在那里可以栽培存活。

      我曾在母亲的怀里,见过一路颠沛流离、痛苦到麻木的饥饿流民,挖食一切能吃的东西。树皮、草叶、树根。

      大的领主抢劫小的领主,再变本加厉盘剥百姓。位于东南至中部的地区领地最是凄惨,盗贼、流寇、乃至于其他领主伪装成的强盗轮番蹂躏这些夹在诸多领地之间没有天堑防守,的平原土地。许多贵族都不敢把女儿嫁到中部去,因为那里的生活永无宁日,永远生活在强盗的铁蹄踏破防守、肆意劫掠的恐慌里。

      不断有人死去,粮食却总是不够吃。花大价钱悬赏要种苗,即便有狡猾的行商人绞尽脑汁、冒死从温暖多雨的南边带回来许多种子、植株、果树苗,却很难在贫瘠的冻土上成活。

      苦苣是翡翠海最常见不过的食材了,四月一到海上诸多公国城邦面朝海洋的山坡上都会开满星星点点的黄花。

      可是苦苣在洛特尔南种不活。

      “苦苣虽然在南方长得满地都是,生活好一点的人家都放在眼里,随意践踏,可我们帝国太冷了。”我苦笑一下,叹息般说,“在这里却种不活。”

      我回想起前世记忆那一日起便在书房呆坐了许久,抓起纸笔胡乱写了许多张纸,俱是零碎的信息,什么用都没有。上辈子知晓的很多生活常识在这个世界无所适从。

      我也知道穿越小说里必定要找马铃薯、花生,搞沤肥、搞高棚连做。可这个不科学的魔法世界有没有类似马铃薯的作物都是个问题。

      米洛许见我神色略黯淡,赶紧转移话题,“不说这个了。你跟我们还真是有缘!”

      瞧他那神采飞扬的单纯模样,我便有意揶揄他,“你上回还说我们是盗马贼,嗯?”

      少年的高颧骨腾地一声全红了。

      “那那那是……”他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

      我好心解围,“好了,不逗你了。前面就是橡树旅馆了,你们快去吧。我们到这里便不送了。”

      他连忙点头如捣蒜,还想再说什么,被他叔叔抓住衣领,一步三回头地拖走。

      我突然想起什么,踮起脚尖,高声对那走了一段距离的叔侄喊道,“埃斯帕先生,请等等!”

      那两人一愣,看着我拎起裙摆小步跑上来。

      “我想两人家里既有老人病重,金钱上可是有些不宽裕……?”我顿了顿,瞧米洛许涨红了脸无从反驳,便知道自己猜对了,“既如此,埃斯帕先生不如听我一点意见。”

      我头一回看到了那个北地男人的眼睛,极雪亮,像是雪地上的孤狼,没地骇人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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