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26 云外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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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坐下不久，便有一独臂小二殷勤的抗着一只大铁壶来倒茶，他身形高大，五官烧毁团一团，实在可怖，但清亮的茶汤倾在瓷杯里，热气腾腾，没有漏出一滴。
金凌皱着眉闻了一下，模样似是嫌弃，抬眼却见魏无羡端起就饮，便轻轻啜了一小口，接着展眉，脸色好了不少。
突然众人一静，便看到常人大小的纸人捧着一轮圆镜走到大堂中央的台子上，从楼顶泄下的一缕天光正好落在镜面，光亮一闪，让众人不免皆微微眯起眼来。
魏无羡手里捏着茶杯，静静的水面没有一丝动摇，倒是他身旁的金凌整个人一歪，他伸手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少年猛地一惊，却还没来得及吐出一个字便“咚”的一声一头栽在桌子上。
魏无羡叹了一声，放下手里茶碗，此时却见大堂内一片脸蛋空空的茶客正一动不动的“看”着他们二人。
或者说，是看着他身边晕倒的金凌。
“每次都来这一出，还真是让人瘆得慌”
魏无羡摇了摇头，一笛子打在伸过来的一只爪子上，“唉唉唉，别乱动别乱动，好好的上什么手？这摸坏了你赔得起吗？”
那毁了脸的独臂小二挨了骂，后退一步，怏怏的低下头。
“你们主子呢？”
魏无羡问了一句才回过神来，这一群连嘴都没有的人偶怎么能回答了他？只好从一边帐台摸了只笔来，蘸着自己的血，给旁边的一人画了张嘴。
那简单的墨线动了动，那人伸手摸了摸，像是不可置信般，“张口”嗓音低哑，道：“主人、主人，就在你身后”
他话音刚落，魏无羡猛一回头，身后除却一群呆呆的活人偶，还有不省人事的金凌，哪里还有别人？
他眉头一皱，正想开口，便见伏在桌上的金凌微微一动，魏无羡以为他醒了，却不想“嗤啦”一声响，金凌原本正常的背部突然鼓起一个包来，那鼓包像是有灵性似的，变作一个尖角，猛地一挣，撕破了金凌的外衣，露出了真容。
那是一只手。
一只小小的，纤细的手掌。
魏无羡震了一下，便见那小二走上前去，自然地抓住了那只手，像是拔萝卜似的慢慢往外抽出，慢慢的，慢慢的，小二高高的举起了自己那只独臂，一具赤.裸的女体在他身形的遮掩下从少年单薄的脊背钻了出来。
这场面实在惊悚，但却并不血腥——一丝血气不曾露出，金凌甚至依旧安稳的睡着，没有醒来，也没有一丝痛苦之色，背上的皮肉光滑，没有一丝伤口，好像那底下的人不是他一般。
那如同分娩而出的少女在小二强壮的臂弯之中睁开了眼，不论是谁，头一眼瞧见她，都会忘了刚刚那副诡异的场景，而只去看她露出的那只春波欲滴的眼睛。
醒过来再看，才能望见她鸦羽似的半湿长发，扶在男人肩上的腻手，红润润的一点绛唇，若再往下，则是她纤细白皙的颈子和胸脯——
那是一个云霞般的少女。
高大的独臂男子举着她，他是那么丑陋，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巴，只有被烧毁的一片崎岖肉块，像是一滩烂泥。
两人仿佛最极致的对立面，又像是最和谐的一体。
“愣在那里做什么？难不成还吓着你了？”
不知道是谁掀起一件白衣，盖在她头上，遮去她身形，少女软软的坐在阿罗手臂上，一手搭在他头顶，腿脚蜷缩在他怀中，烟罗见他出神，歪了歪头，一缕黑发柔软的落在她腮边，懒懒的抬眼去看他，“阿羡？”
“……”
魏无羡张了张嘴，仿佛幻梦中被拨云而来的明月撒来一片光辉，倏而惊醒，像是想要说什么，却又似无话可说，只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了一声“原来如此”。
她竟将魂魄和这半副尸身藏在了金凌体内，借此逃出。
“金光瑶以金家血镇我，我也是无计可施，才出此下策，扯了金凌下水”
烟罗轻声道，“再帮我一次，好不好，阿羡？”
女子低低的声音滑过空气，撞在他耳膜。
她目光含愁，叹了口气：“我——我把自己拆了一遍，现下浑身都痛的要命，一根手指都动不了啦”
“只有你能帮我，阿羡”
她鲜少如此求人。
更况他欠她良多。
魏无羡原本心如止水，只觉自己早已超脱世俗，绝不会在为身外之物动心，却仅因为她这一眼，一句便破了心防。
只是自以为心若顽石，却终究人非草木。
“好”
他叹了一口气，模样在昏沉的光线下越发英俊，眉鬓漆黑，脸色苍白忧郁，朝她微微一笑，惹人不得不怦然心动。
“我送你走，烟儿”
——
烟罗口中所说的把自己拆了一遍，并非虚言。
人匠之术失落已久，以人之肉骨为材料，一双妙手可以修人，也可以杀人。心术不正的人匠夺人器官，取人性命，自古有之。
可再精妙的异术也做不到无中生有，化虚为实，她只能拆下自己的半具肉身塑作外形皮囊，内里用傀儡勉强撑起，留在不生岛代自己受诫，余下一半藏在一无所知的金凌体内，借他的血脉作掩护离开。
纵使如此，付出的代价还是远比想象中还要重得多。
此番过后，无论成败，都不会再有闻烟罗。
她等了十四年，才等到这一个机会。
这也是最后的时机。
魏无羡抱着她，脚步虽急，却也四平八稳，她现在骨脆皮薄，内脏不全，简直比瓷娃娃还要脆弱。
独臂的阿罗跟在他身后，肩上扛着衣衫破烂的金凌。
“金凌和金光瑶血脉最近，我会用他的血解开你那一魄的禁制，到那时借鬼浮城的鬼气为你修复魂魄”
烟罗被他放入诡泉，被头发遮住的一只眼睛露出来，深陷下去的那只眼，仿佛空洞的枯井。
魏无羡在诡泉呆了一月有余，未曾踏出一步。
一月后，魔修大本营鬼浮城凭空消失，无人幸存。
也是这一月，有人在乱葬岗发现了因失血过多而昏迷的金家小公子。
待到魏无羡已经能够随意的骑着驴啃着苹果走在官道上，也没有人能认出他的时候，偶尔也能听过许多故人的消息。
仙督夫人陡然病逝，敛芳尊大恸之下吐血三日，一病不起，不久让仙督之位于蓝曦臣，后不知所踪，金家嫡子金如兰未及弱冠，便继位金家家主。
含光君“逢乱必出”，行走世间，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未曾间断，从来都是雅正端方，知礼明仪，世家楷模，虽然为人低调，但是仙门之中时不时也能听到他降妖除魔的事迹。
只有人偶尔疑惑，明明他正当壮年，却不知何时一头青丝变华发。
江家家主江澄年近不惑，却未曾娶妻，被一个姓莫的断袖缠上，闹了好一阵子丑闻。
一邪道鬼修执一女尸作恶扬州，被众修士讨伐，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再往后，蓝启仁仙去，聂明玦赶鸭子上架逼着自家弟弟成了新家主，金凌在自家母亲和舅舅的威逼利诱下开始相看姑娘，一怒之下带着两个侄子侄女还有一条名为“仙子”的狗离家出走……
上一辈的故事已成了过去，只有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偶尔翻出来当做饭后谈资说一说，但是更愿意提起还是当红的少年英雄，世家英才，哪里的鬼修又起了风波，谁家的小姐又入了仙姿榜……
仙家风流，大浪淘沙去，哪说得尽天下事。
君不见白骨蔽野纷如雪，高树悲风声飒飒。一朝英雄拔剑起，又是苍生十年劫。
魏无羡坐在角落，听那惊堂木一拍，身边的驴子打了个响鼻，接着自顾自的嚼自己的胡萝卜。
他把茶钱放在桌上，牵着驴走了。
人群喧嚣，市井多骂，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一点声音，蓦然回头，以为能看见熟悉的面孔——身后却什么都没有。
只看到人头攒动，行人匆匆，无人为他驻足。
作者有话说第26章 26 云外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