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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无名氏 ...

  •   开满五花豆和接天莲路上,有一条分叉出来的小道,小道上浸满了苹果花的香味,粉色和白色的,指甲盖大小的瓢虫在泥土里翻身,太阳蒸得热热,无与伦比的夏,像菜粉蝶的翅膀。

      从这条小道切过去,可以看见一栋布满爬山虎的玻璃便利店,它明亮,在绿阴下,一盏通透的灯亮起来,它好像被折叠成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充满着洁白的味道。王月西就在这里工作,当一名数以万计的便利店店员。

      这份工作有时让人产生在水族馆的错觉,他是慢慢游荡的一条鱼,隔着幽蓝色的光看着外面的人,天花板能清晰看见一只鸟的屁股和一条毛毛虫。

      说不上这里好不好,优点是能够当自己是条不必多思考的鱼,只需要氧气和浓浓的绿色阴凉。一开始他很不顺手这些,他很久没和别人说过话,连说一声你好,都让他变成惊弓之鸟,哪怕是最沉默的诗人,也不会像他如此。

      收银台的后面有一张座位,这里的店长说,站累了可以坐在上面歇一会,当然啦,如果你很喜欢坐下来也没关系。

      王月西说坐下来也没关系吗?

      便利店店长就说:“双腿啊,可是经常会走累,酸痛的娇贵东西。”

      王月西似懂非懂地坐在这张凳子上,顾客来到收银台,他才会站起来,用机器扫条形码。有的人买牛奶,有的人买包子,有的人买咖啡和面包。到了中午,有的人会买盒饭或者炒面和酸奶,保温柜里的牛肉饼、香肠或者鸡蛋饼在中午更受欢迎,保温柜柜门一直开开关关,就像便利店现在正开关的感应门。

      所有事物充满着机械感,在这个过程里,王月西把自己看作成一个机器人,变成1和0的生命,他坐在凳子上待命,屏幕闪来闪去,他的心脏闪来闪去。感应门过了很久再次响应,缓缓向两边拉开,玫瑰色的夕阳冲进来,像一张绒毛地毯从白色的磨砂砖面上,轻轻刷到柜台的边角,一道比玫瑰色深的紫色影子从门口移动进来,那是来换班正在上班打卡的店员。

      王月西从冰柜里选了一根巧克力味的冰淇淋,自己用机器扫码付了钱,和别人交接换班。但他没有立马走,而是在观看这座玻璃便利店,他先看到冰箱里闪着白色的光芒,琥珀色木架子上放着许许多多的商品,两边架子的边缘挂着长长几条糖果袋子,它们的价格写在磁吸小黑板上。中午卖掉的盒饭空掉了很多的位置,冰箱里的饮料满满当当,下午小甜品卖掉的高峰,蔬菜色拉偶尔受到欢迎,却摆货不多。

      天花板上的毛毛虫翘起前半部分身体,鸟啄着它,虫往后面一倒,最终鸟还是将毛毛虫吃了下去,鸟收起翅膀闭着眼睛,夕阳之下,它褐色羽毛返现出珍珠一样的光泽,羽毛上经纬交织着松石绿色的斑纹。

      王月西没听见扑棱一声,鸟静悄悄地飞走,留了一滩黄色的排泄物在屋顶上,他忍不住笑出声,但是只要下了雨,这点痕迹又很快被冲刷干净。

      店员问他笑什么,他说看到了彩虹,店员从柜台边上探出半个身子,如同一只能拧头270度的猫头鹰,看上面棉絮一般的天空,哪都没有彩虹呀。

      “彩虹在哪呢?”

      王月西低着头在冰柜拿了第二根冰淇淋啃了起来。冰柜的冷令他想起多年以前进过的陈尸室。穿着白色大褂,戴着口罩的人来到一面分了许多格子的铁柜子前,他沉默地跟着父亲走进这间打着低温的房间,他紧紧抓住父亲的衣角,当时父亲还很高大,步子迈得很大,王月西经常跟不上,需要小跑着,但这次他发现自己能够跟上父亲的步伐了,王月西奇怪地叫了一声爸爸,抬头时被那些铁柜子印出的人影吓了一跳,它像一张在白色面团上涂了黑色红色墨汁的笑脸,他紧紧闭上眼睛,紧紧挨着父亲的腿。这些铁皮柜子像水面,头顶灰白色的灯光弯弯扭扭映照在柜门上,随后王月西听到一阵雷的响,轰隆,带着刺耳的轮子划过马路的声音。他寻找声音的来源,是什么轮子才会发出这样刺耳的声音?但他找来找去,外面既没有下雨,也没有奇怪的车经过,一转眼,他看见头顶几盏冷白的灯直射而下,迅速低下头,那里图画书的恶龙快要伸出了尖爪,真希望能马上离开这里!

      父亲在此时拉开了王月西树藤般缠着的手,他茫然地看着能依靠的大人往前走了几步,走到了那个戴着口罩白衣服的人的面前。而他站在原地,突然看见了很多一模一样的柜子。

      “是的,就是她。”

      父亲站在那,那种广播模糊不清断断续续地讲。王月西一个人跑了出来,逃离反着光的柜子。因为它们太安静了,当王月西一个人学会洗澡,常常盯着红色澡盆里的水,而当他因为水冷打了一个寒颤时,心里害怕得哭出了声。

      那天没过多久,广播里播放着寻人启事,王月西很快被人领到父亲面前。他该怎么说明父亲的脸,才是回忆中的样子。他只记得被狠狠教训了一顿,王月西没有敢再问她是谁。

      父亲回家后倒是主动说了。原话是这样的:她很早离开家了,也不知道是去做什么,结果得了精神病自杀死的。不过她一天到晚让人不知道想些什么,这样也要那样也要,还总是大声说出来,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才死了吧。

      王月西一直没明白父亲说姑姑因为大声说出来所以死了。现在他也和姑姑一样,原以为能找到这个答案,但是人和人就是宇宙中那些和地球相近的星体,相近于是感到比相异还要沉的孤独。他啃着冰淇淋时,突然疑惑:姑姑到底被葬在哪里了呢?

      没有见到雪白的骨头,没有见到一捧灰,却只能依靠父亲那样的人来处理关于一个人死亡的事情。如果父亲有怜悯心的话,是位温暖的人的话,是能感受银河下至土地之深一切享有空气生灵的呼吸,他也不会被送进黑诊所受到折磨。

      人可能就是巨大的便利店,外面总是有不断进进出出的,有时是另外一些人,有时是成长的环境,有时是书籍或者有时是课堂,便利店本来是什么都有的,可是进进出出的只是在货架上不断拿走不同的东西,最后货架剩下的就是这个人。

      留给王月西的好像只有空白的货架,就像在姑姑面前,也仅仅只有一个空白的货架。他心里想着需要给货架注入一些新的东西。

      他睁眼到天亮,那月亮银色用矿蓝镶边的冰冷光芒抚摸着他的喉咙。王月西睡不着,下楼去冰箱里找酒,小熊在冰箱门上留了一张便利贴:这里一滴酒都没有!禁止饮酒!他看了一看,决定从冰箱拿出一根黄瓜,在水龙头下冲洗干净,一个人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一口一口啃。

      王月西很久没有使用过手机,准备跳桥的那天,他想先把手机扔下去,但是小熊出现在了桥上,也许现在是被小熊藏起来了吧。

      吃完黄瓜,他还是睡不着,好像今夜丧失了睡眠的能力,也不困。王月西回到房间,坐在床边看睡得很香的小熊。小熊咂咂嘴,喜欢被子边缘露出鼻子,而嘴巴藏在被子里。早晨醒来后,小熊看到床头柜贴了一张淡黄色的便利贴,王月西用笔在上面画了一只打呼噜的小熊。

      小熊捏着便利贴,他本来应该会展露出笑容来,可紧接着他便想尖锐的笔尖也能伤害到王月西,于是胸口被使劲锤了一拳的酸涩感传遍了四肢,痛苦得不得不全埋进被窝中缓一缓。

      小熊站在楼梯口,努力使劲地笑一笑,然后才走下楼。他垫着脚从背后接近王月西搂住脖子。

      王月西停了一下嚼黄瓜的嘴,又若无其事地问怎么了,拍拍他的脑袋。

      小熊说没什么,在王月西的脖颈弯处泄愤似的咬几口,噗噗几口热气,把王月西痒得停不下来。

      “你眼睛红红的。”

      “可能没睡吧。”

      “为什么你脑袋里一直有很多东西在思考?”

      “这个嘛……我也不清楚。”

      王月西耸耸肩,咬了几口的黄瓜递到小熊嘴边,“吃吗?”

      小熊咬了一大口夸嚓夸嚓,“我起来没刷牙诶。”

      “待会去刷吧。以前没时间吃早饭又急着拍摄的话,就会选择先吃饭。”

      “对你来说,饿肚子不是家常便饭吗?”

      “只是吃几口,然后赶紧去洗漱。”

      “不能在车上吃吗?”

      “不是会有口气吗?”

      “这样真不好。”小熊搂着王月西脖子抱紧,王月西拍拍他的手背,后面小熊去洗漱,在用毛巾洗脸时,盖在脸上许久,吸一吸受不了淌下来的眼泪。出来时眼睛还有些红,但是他马上恢复了笑容,王月西在厨房煮粥,也已经给达令清理了水盆,倒了新的粮。达令叼了一颗老虎球,要小熊陪它玩抛接游戏。小熊将老虎球扔出去,达令像一条黑色闪电把自己抛到了院子里。

      “我今天便利店上夜班。”

      “昨天不是第一天上岗嘛,这么快就安排夜班了?还是少安排一点呢。”

      “最近没什么问题不是吗?”

      “我会忍不住担心哦。”

      “好像你比我还要紧张。”

      小熊气歪鼻子,用刚长出来冒出点头的指甲使劲戳王月西的后腰,警告他:“不要让我年纪轻轻就当鳏夫!成年人要有担当!”

      “嗯嗯,知道啦。”

      “你看上去一点也不像知道的样子。我也不想成为使劲绑紧你的人,可是你却是那么擅长叫人担心,我都没办法了。”

      “我知道会对不起你,不过我在努力。”

      “对不起啊。”

      小熊突然道歉,他刚刚忍不住用普通人的标准来要求王月西。能感受到这其中的特殊意味,王月西心里冒出了不知道什么样的恍然大悟,对他来讲,一开始几秒一直不太舒服,是像身上的一粒蚊子包,无论他做了多少万次的心理准备,仅仅只是稍微想一想“这没办法”“说得没错”,“痒”慢慢蔓延到全身。

      “因为我和你不一样对吧?”

      王月西戴上防烫手套端起陶瓷锅,放在了餐桌上。也不知道是赌气还是调侃,小熊瞄着那口锅,心想放在桌上的动静都大了一点。

      小熊做饭是属于有滋有味的,王月西却很擅长做一些寡淡的粥,水稀米少,小熊评价说:“根本是喝米汤嘛。”王月西听到抱怨的第二天,就去超市买了拿来配的咸菜、豆干和泡萝卜。

      “我去冰箱里拿小菜。”

      几个玻璃罐子,筷子伸进罐子里,用两根筷子中一股合并的力,将一些咸菜豆干从里面捡出来放进方形白色小碟子里。

      王月西喜欢豆干之类的豆制品,混在咸菜里的豆子就是小熊很喜欢嚼的。

      “但是今晚夜班的话,晚饭要怎么解决呢?”

      “便利店有盒饭,可以吃一些。我待会和你一起出门吧,去糖果店里。”

      “那你走的时候我给你抓一把糖。”

      “什么口味的?”

      “抓一把的话,什么口味都有啊。比如可能会吃到臭臭的糖。”

      “真的会有人吃吗?”

      “整蛊糖啦。”

      “那一定很奇妙。”

      “听你说这样的话,感觉哪里怪怪的。嗯……”小熊仔细回味了一番,说:“确实很怪。现在我们两个竟然坐在一张桌子前吃早饭聊天。要是有个机器把我送回过去,拿着照片给过去的我看,也只不过觉得一定是哪里跑出来的疯子。过去的我完全不信任未来的我。”

      听到小熊的话,王月西不断地发呆,只用筷子撩起米汤里的米,让它们黏在碗壁上,撤开筷子,米粒顺着碗壁滑下去,就像填不平的海和羽毛落在羊毛里,乳白的汤,插进去的黑筷子也照不出颜色,更别提那几粒白的米。

      重复了好几次这样的动作,王月西说:“我想再去一次以前的家。不是报班需要钱吗?把以前的衣服卖了,能换到一笔钱。”

      “但是……不是解约赔了很多钱吗?”

      “还有个房,是以前家里人留给我的。不是签了公司后赚的。一旦觉得太累,不开心时,我就会住到那里去,但是现在卖掉,感觉也不是很有所谓。”

      “还是留着吧。选一天陪你去好了。”

      王月西摇摇头,不用了。“往返很快,用一个大箱子装上,一个人就可以。”

      “那什么时候去呢?”

      “后天有个休息的时间。”

      “好吧。看来你都安排好了。”

      王月西看了小熊一眼,小熊没继续说什么。不过他出门时,王月西比平时准备要快,只是换了件刚晾干T恤就说好了。王月西出门一直慢吞吞的,刚才变那么快,小熊就不想和他计较。因为他怕自己生气,但小熊也不能告诉他自己没在生气。但要是越想,越注意,便觉得对,应该要生气。所以就随王月西。

      有一种星期三糖果。蓝色忧郁的星期一;靛色的星期二;麦绿的星期三;橙色的星期四;樱桃红的星期五;粉橘的星期六;黑色的星期天。

      一周7天一组,重复三组21颗。

      近期小熊推出的星期糖果,就像倒数日历,抓在手上一把,数出来有3个星期天、6个星期一、找到一个星期五。每一个手里的,王月西都仰着头,高高举着在太阳光底下看。

      星期五是最开心的一天。高兴得易爆炸,王月西说一定是红色。所以当时就给星期五选了樱桃红。

      蓝色的周一还是黑色的星期一,“星期天才是最恐怖的!”小熊强硬地将黑色安到了星期天上,“就算再怎么伤心,星期一工作学习已经成了定局,开始了后也就没那么困难,所以忧郁的蓝色更合适。”

      小熊将星期糖罐放在热销的木架子上,店门口已经摆宣传广告牌,王月西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给糖分包装,他偶尔对着马路抬抬脸,没多久就有人过来要买糖。

      小熊扶着店门旁的窗口,说不出的惬意,连炎热都稍许原谅了几分钟。他看着王月西烫红的脸,让他进来。

      脸上是汗,鼻梁沿着往眼下的皮肤,像一小块浸在盐水棉纱布。王月西用纸巾重点掖了掖这块肌肤。

      他蒸出来像香香的芋艿。想咬上一口,而且那样的太阳,身上一点都不臭。脸要好好涂防晒霜,不能晒出问题,最好也戴个遮阳帽。

      “你盯了我很长时间。”

      “是吗?”

      “你总是这样。”

      “又有什么关系。”小熊抓了一把糖,“我喜欢看。”糖果塞进王月西的裤袋里,“也分点给你的便利店同事吧。”

      王月西从裤袋抓出好多,“不用那么多吧?”

      “我想多给点,给多了,他们就吃人嘴短,不会干坏事也不会说坏话了。”

      “你担心这……担心那的……”不过王月西看看小熊的眼睛,转了口风,“随便你吧。”

      小熊眯起眼睛,露出果然如此的笑容,他什么都懂,好像洞察人心。

      “车站……要我送你去吗?”

      王月西默不作声地将分好的糖放在收银台的篮子里,小熊自顾自点点头:“我知道了,那你一个人注意安全。”

      他在有时候表现得敏锐,可这并不是他的本性,只是突然锻炼出来的一种新能力,让他内心平静下来,并明白人类或多或少是需要体谅的。

      他希望自己学会宽恕。

      小熊看到王月西额头出了汗,抽了一张餐巾纸撩开刘海帮他擦汗。“看上去有点像白化的小狮子。”

      “嗯?”

      “没什么。”小熊满含笑意地说,将餐巾纸折叠成一块正方形,塞到了王月西的手中。

      两三天后,王月西出发去火车站。那天是个周末,天上太阳好,小熊坐在落地窗那,将腿伸到院子里,泥里的野草挠着他的脚心,摸着达令的脑袋。

      王月西出发时没叫小熊,在原地好好看了几眼小熊的样子就出了家门。

      在车上,越靠近那座城市的距离中,越是想逃离,不过高速前行的火车,提醒着他不要当一个半途而废的胆小鬼。他不希望自己是胆小鬼,如果没有证明,那便无法说明在这场经历里学到了什么。人生是这么说的,每个人都会学到点什么,王月西也渴望学到点。

      可是火车还是太可怕了。突然涌上来一波人,新鲜的男男女女,经过王月西,向下瞥了他一眼——真的有瞥一眼吗?总之王月西闻到了一阵香水味,他们在他前面坐下,座椅的侧边露出一段黑绸子似的头发。

      王月西低下头摸摸脸,还好好戴着口罩,头发也染了别的颜色。其实没关系,他很完美,从里到外变了个人似的,足以在这列火车上产生遗忘的魔法。座位前方的人,小声激动地讲着本次见面会的细节,微笑和手心的温度,幸福得快要死过去。他的手心非常温暖,牵完手后自己也留了一道香味,多希望能多留下几天,如果不洗澡能实现这个愿望,那我一定宁愿全身发臭了,也不会去洗澡,尽最大的努力去留下它。

      王月西的粉丝也这样说,他们激动得晕过去,在网络激情地抒发自己的体会。

      所以他们在说谁呢?王月西好奇地从错位的座位缝隙看过去,可是看不见,只是看到一条白色的光芒,以他的视线为起点抵达第一排模糊的虚点,那挂着个红色书包。

      过了几个站点,天渐渐暗下去,想必林黛川的太阳早就下山了,已经是一轮银色玉盘的月亮高挂在天上。

      这里的景色才拢上靛蓝的外衣,车厢才亮起灯,窗外轨道的平行线蜿蜒深得像涨潮的海水,那是昏的冷色调,王月西手指尖冷,前方广播播报终点站,零零散散的人站起来,就在王月西前面,那些人站起来,他恍然大悟,啊,他们交流的是一个明星啊。

      书包拉件挂着自制小卡的亚克力牌,手机后放着打印的拍立得,透明活页本里是无数张自制小卡和演唱会、见面会票根。

      是的,是个明星。王月西跟着站起来还看到某个手机锁屏的自拍。也染着金色头发和白皙皮肤。

      这时王月西才非常清醒地知道刚上车时感受到的对方一撇只是错觉。因为他的心吊起来,害怕被人认出,而他无法面对,可是万万想不到,那时间已经足够遗忘王月西了。

      这样也挺好。天上的月亮泛着霁色,正正好。他似乎觉得轻松了一点,可以松下口罩,松垮垮地悬在下巴上。但他没有,看了一会月亮后就低着头随着人流来到了明灯闪烁的街上。

      他有一个非常小的房子,建在老城区的老公房,一层有好多户人家,厨房的一扇窗打开来,能看到蜡绿色楼梯和踩着灯上来形形色色的人,还能闻到对面炒的是酸菜和白米饭。

      王月西爱窝在这种狭小的一居室,关掉手机,屏蔽工作,一进门左手花架,从下到上依次摆放了乳白泛黄蕾丝布,压着蓝色玻璃,摆放了一个造型老旧和机器人玩具扁平脸部差不多的电话机。等他似乎要回到现实中时,就用电话机拨打给经纪人。

      一居室落满了灰,酒瓶子倒在地上,酒液早就被蒸发,在木质地板留了滩印记,许久没打开的水龙头轰隆隆振动了一下,喷出一波绣水,再喷出一波,溅到手背。现在流出清水。

      王月西在橱柜里找到一块能用的抹布,稍微擦了一下桌子,明明是白色的灰,擦一下却变成黑色的。

      他只是囫囵擦了几下,就坐在没有蒙上布的沙发,用手机给小熊发抵达的平安短信。

      吃过饭了吗?

      在火车上吃了。

      什么时候回来?

      我明天回来。

      他还想说点什么,打了一句话发了过去。小熊回复过来,他没有看,拿着抹布去卧室,将床底下的行李箱拉出来,好好擦了一遍。在他身后,一串脚印交错叠着,王月西整理好衣柜搬着行李箱出来时,用套着鞋套的脚从地板上摩擦过去,让脚印变成一条一条撕开的鱿鱼丝那样弯弯曲曲。

      厨房上方的橱柜存了很多泡面、饼干、薯片,是经纪人看到就要尖叫的垃圾食品。王月西以前经常偷偷吃,他吃不胖,所以肆无忌惮,背地里总是偷偷翻经纪人的白眼。但是有一次还是被发现了,因为觉得万无一失,所以经纪人仅凭着衣面上微小的饼干残渣,对他大吼大叫。那次也是他第一次尝试催吐,他就是突然非常恨经纪人,于是弯腰将食指和中指伸进喉咙,使劲往深一抠,吐在了经纪人小羊皮靴上。

      经纪人尖叫起来,骂他神经病,用装满资料的公文包打他。“恶心!”经纪人早就透过单纯的皮囊看到王月西恶劣斑驳的一面,再美的人也是臭不可闻的,所以不会被一张脸迷惑,他看透了。

      王月西拍了几张橱柜里的零食泡面的照片,发给小熊,问要不要带回去。接着他拼拎乓啷把所有橱柜都打开,将吃的扫到地上,一个一个像往湖面扔石子,将它们丢进行李箱里。

      整理完一切,王月西看一眼手机,小熊暂时还没有回复消息,他撇了一下嘴,放回裤袋中,提着大箱子从7层的楼梯慢慢走下去。小时候和父亲走楼梯,他并不一直牵着王月西的手,王月西就抓着朝外一侧的栏杆,想要凭着栏杆,将自己挪上去,一开始他很认真对待这一个动作,一抓,脚踏上去,发出呼呼的模糊的打气声,他能顺利爬上一级台阶。但是父亲经常袖手旁观时还要打断王月西的专注。

      王月西撑着扶手打算喘几口气休息,楼底下有人进来,邦邦邦踩楼梯。他戴上口罩低着头侧过身让上来的人过去。上去的人回头看看他,继续踩着邦邦邦厚鞋底敲出来的响声上楼。

      他还站在楼梯一侧,感应灯从他头顶亮一下,又从上一层亮一下,它一层一层慢慢闪,王月西心跳有一点加快,呼啦一声楼梯内侧开着的窗户被风吹进一枝树叶,那摇摇的树枝和一只逃出来的八哥跳来跳去。八哥歪着脑袋,从窗户边沿露出黄色喙,与王月西互相对峙着,谁先走?反正不会是王月西先走的,他一挥手,八哥跳着沿窗框往外挪,风再次哗啦压浪过来,递过来一杆枝,八哥就坐着树枝从窗户弹走消失了。

      呼叫的出租车是不是被风吹着走的芝麻粒,停在远处的停车场里不动,晚风也将一片乌云吹过来,它滚滚奔过去,没有留在这,只是让天稍微暗了一下,人群纳凉,用旧芭蕉色蒲扇扇腿,拍拍胳膊赶蚊子。

      王月西决定不等车了,拖着行李箱向前走。这里老城区包围着市中心,格局就像一颗翠青的青菜,最外旧的虫蛀过,往里稍好的,一般的,更好的,一层一层剥出来,露出最嫩的中心。

      电子大屏和许许多多的人互相凝视,有时像插香,散发着电子科技的香味,有很多人赶来举着手机来朝拜。王月西走到这里的时,在街边的便利店买了一盒酸奶,坐在街边,清扫干净但仍有烟头和刚拆下来的香烟锡纸扔在身后的花坛里,他无所谓,最脏的泥巴也滚过,吸管从口罩下方伸进去,就不用摘下来。王月西喝酸奶的时,电子屏已经轮播了珠宝、香水和高奢服装的广告。男女明星轮番登场。后来赶来的人越来越多,渐渐拥挤起来,声音也多得叠着,后来电子屏幕出现的某个人拨弄了一下他们,仿佛是一个线团被踢下来,开始不停地滚、滚、滚……滚成不同的嘴,尖叫停不下来。天上放出一排无人机,组成名字的缩写拼音,耸立两旁的大楼灯光屏,开始依次打出“XXX出道一周年快乐”,蓝紫色的字,另一面则是告白爱心。从这个时间段开始,就是不断的轮播。电子屏的生贺视频播放完,又开始重头播放。

      有赶来比较晚的,找不到好的位置,于是就踩在王月西坐着的花坛上面,开始录视频,一个一个翻账号,开始拍照打卡。

      王月西放弃还剩一半的酸奶,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他挤出人群,但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抬头看着那精致的生贺视频。那是在他离开这里后崭露头角的年轻人,参与了一次大热的剧集,人气如同坐上火箭冲上了云霄。有人为他买断整晚大屏的播放广告时间,就为了庆祝一次生日。竖立的灯光屏像不像两根蜡烛,点在精美的电子蛋糕上。

      此时肯定很幸福吧?王月西突然产生了一厢情愿的猜测,这种心情,他以过来人参与过好几回,但不管多少次,最终都会变得索然无味。可是说实话,免不了是靠着“资质”来揣测,好像把一件好事解释成了坏事。王月西在最后离开这里时,也无法向自己,也为外面等待的他人解释为什么心迅速像冷却的蜡烛,再也点不起火,产生不了融化热爱的蜡油。那段时间他长久沉默,账号毫无动静,有谩骂,也有鼓励和等待,随后他昏沉在医院时,公司火速公布了关于王月西的解约通告。

      王月西未来去哪?会有新的经济公司接触吗?等啊等,他不出来,没有回应,快速消失了。那些长久来坚持的人,在几天里迅速耗光了爱与耐心,与他说了再见。

      但王月西估计已经成了一个无比残酷、任性、不负责任的人,事业尽毁的情况下,也没有勇气出来正式说一声再见或者重新归来的预言。

      世界并非只能只有一个王月西。他低下头,摁着没散的口罩和戴得好好帽子,涌入了马路另一边急匆匆的人群,突然间,灵光乍现间,时间重新有了计算现实的意义,老旧的技术被崭新更智能的新技术淘汰,他知道一个可悲的事实:自己作为王月西,被人夸赞的独特性和无可替代性永远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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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存稿中,存完了再回来更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