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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亮沉没 ...

  •   1.
      温清看那月轮明晃晃挂在天上,雨打伞面,耳畔啪嗒作响。
      雨水稀释了月光,月亮在大大小小的水洼里晃。
      每片水洼里有一轮月亮,风将它吹皱,雨将它打碎,而它又会晃晃悠悠地复原,周而复始,一如梦境。
      雨滴落在他手心,他手心里也有一轮月亮。
      “喏,这样就摘到月亮了。”雨夜里,年长者眉眼弯弯,身上披着银白色的月光。
      温清一拢手,雨水从掌心滑落,月亮丢了,碎了。
      “别难过,它还在天上。”年长者说,清瘦的手掌落在他发顶,温热弥漫,让他侧脸染上玫瑰的红色。
      温清看到了月亮,它在全世界的大雨里晃啊晃,像船,又像一枚铜钱。
      船在雨海里平稳地行驶,浪打来,铜钱沉没海底。
      温清醒过来,在雨夜里。
      窗外漆黑一片,看不见月亮。
      2.
      温清在六岁那年,被父母交给了林白。
      林白是他远房表哥,年长他十八岁。
      正因如此,他很少叫林白哥,要么直呼大名,要么叫叔。
      林白脾气好,他叫什么都应。
      六岁是尚能记事的年纪,所以温清记得父母因为什么离家:他们赌博输得倾家荡产,打算把温清扔掉跑路。
      但当他这么跟林白说时,林白只会摇摇头,把他揽入怀里,说他父母会回来的。
      他想说,他不要父母,他要林白。
      但林白很认真的样子,他想了想,乖乖地点了头。
      林白帮他洗漱换衣,看他把最后一口面包吃完,然后把他的书包挎在肩膀,领着他出门上学。
      温清上小学,而林白在小学教书。
      林白是温清的临时监护人,也是温清的老师。
      所以温清觉得很好玩,作为老师的林白要他的家长在卷子上签字,而作为家长的林白会一笔一划地帮他签好。
      “我觉得你不用给我签。”温清眼角挂着眼泪,带着鼻音还一本正经地说。
      林白把卷子铺平在桌面,认认真真签上自己的大名,“清儿,过来。”
      温清不动,他在闹脾气。
      林白只得叹口气,绕过矮桌,把小小一个他搂进怀里,轻声哄着:“你一直考满分的,这一次没考到,作为老师是肯定要说你两句的,别生气啦。”
      “可我考了99分,少一分都不能被夸一下吗?”温清委委屈屈地问。
      林白是个有原则的人,说不夸就是不夸,哪怕他脾气很好。
      他向来只会哄温清让他别难过,但从不会把实际的东西给他。
      因为温清要天上玉一样的月亮,林白摘不到,温温柔柔地说着抱歉,不给他另想其他的办法。
      林白很忙,忙着工作,忙着生活,忙着照顾温清。
      有时候,温清的小心思,会被他无意间忽略掉。
      3.
      长成少年人的温清在学着调整自己的情绪,他不想在自己的青春期给林白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不去像小孩一样有事没事要他的拥抱,不去和班上同学发生争执闹到请家长的程度,不去要太贵的生日礼物,不去向他提出过分的请求。
      例如,摘下那轮月亮。
      尊重他温温柔柔的,所有原则。
      邻家有长舌的大婶,说温清是因为寄人篱下,被迫学着懂事听话。
      话说得合情合理,但显得他和林白过于生分客气,他只不过觉得林白不容易,不想让他再另外操自己的心。
      林白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是没能成家。
      也不是没有和林白相仿年纪的女孩追求他,毕竟林白长得斯斯文文、清清秀秀的。
      但那些个姐姐阿姨一见着温清,前一秒脸上风和日丽,下一秒就晴转雷暴了。
      而林白也说,除非有哪个女孩能接受温清,他就成家。
      温清为耽误林白未来的幸福生活(大婶说的)而深感抱歉,但林白本人无知无觉。
      他多年如一日地朴素生活着,不抽烟不喝酒,工作之余的爱好是做饭和养花;常年穿着偏灰色的衣服,他说灰色经脏也足够素,站人群里舒服不扎眼。
      林白习惯性低调,身为教师代表上台领奖都要推辞,不愿去出风头。
      温清觉得林白是一个无神论的唯心主义者。
      因为职业是教师的缘故,所以林白说不相信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温清中考的时候,同班的大多数同学都有家长在县城郊外的寺庙里求来的高分符,但林白不求这些。
      林白只让他好好复习,好好考,每天照旧准备着日常的吃食,在他晚上超过十点还没睡觉上前点一点他额头,边关小台灯边赶着他去洗漱。
      他们住的是学校分配给林白的教师宿舍,每个月几百块的租金,很便宜,同时面积也很狭窄,只一个卧室。
      温清在卧室的小桌前温书,也在卧室睡觉,和林白一起。
      以前年纪小,一起睡没什么,身量没张开时常被林白搂怀里睡;但一上初中,温清的个子就噌噌往上窜,林白便考虑着在客厅的沙发上铺被子,和温清分床睡。
      但温清拒绝了,他不睡沙发,也不愿林白睡沙发。
      林白要拿出他的道理原则,温清却一点都没有让步。
      为着这点儿小事闹了几天不愉快,温清又在灯光熄灭后摸上床,从林白后背环过他,小声说:“你别不要我。”
      林白轻而易举就挣脱了他的拥抱,略显艰难地翻过身,面对着他,呼出的气息带着牙膏清苦的薄荷味。
      “清儿,你是个大孩子了。”黑暗中,林白在叹息。
      温清不应答,他把脸埋进林白睡衣的襟里,林白身上有股湿润的肥皂味。
      最后是林白投降了,他摸索着将清瘦的小少年圈进怀里,“再过两年吧,再过两年就分开睡。”
      温清闷闷地应声,“嗯。”
      但哪怕这次是自己赢了,心里还是湿漉漉地委屈着。
      所以温清说林白是一个唯心主义者,林白从来想做什么做什么,不娶妻生子,不乱出风头,不去溺爱满足他的小情绪。
      4.
      温清长得漂亮,邻家的大叔大婶们经常这么夸他,中学里和他交好的女孩子也用这个词形容他。
      明明漂亮是形容女孩的,像他这年纪的男孩更向往帅气这个形容词。
      不过温清很少计较这些,漂亮就漂亮吧,他漂亮得无害。
      但也许过于无害了,总会有些不识好歹的来骚扰。
      是长他几岁高他不少的男孩。
      男的?
      他来者不惧,把上门骚扰的一个个打到服气。
      “所以你们是把我认成女孩子了?”温清脾气还可以,把人揍得爹妈都不认识,向人发问语气还带着半分调侃和自嘲。
      “女孩多没意思,就是男的才来找......”那人笑得猥琐,可能是脸上的伤严重了些。
      温清又往那人脸上补了一拳,才甩甩手,溜溜达达地往家走。
      那会儿他十四岁,第一次知道男人会喜欢上男人,还是通过一次并不愉快的经历。
      好在,没人来继续骚扰,是真被他打怕了吧。
      林白也夸过他好看,到底是做老师的,用词严谨。
      好看这词和漂亮同义,但男的女的通用。
      “叔,那你觉不觉得我长得像女孩?”吸溜了一口面条,温清抬了脸,小心翼翼地问。
      “你是男生女相,被人误会很正常,别往心里去。”林白往他碗里又匀了一勺子肉末浇头。
      “连叔你都这么说,那我一定是很漂亮了。”温清故作夸张的语气,“浇头不要了,油多!”
      “你不沾油水,怎么长肉?”林白打收养温清那时起,就致力于让他长肉。奈何孩子不配合,怎么喂都是一副骨头架子,“长点儿肉了更漂亮。”
      温清赶忙双手把碗护着,说:“叔,那我这么漂亮,长大了给你做媳妇儿好不好?”
      “说什么傻话呢?”林白的勺子顿在半空,肉末的油汁滴落在方桌上,绽开一朵油花。
      “你看你又不找老婆,我这不是怕你晚年无依吗?”温清嘴上开着玩笑,心里咚咚打鼓。
      “这不怪你,是我自己的问题。”林白收回了勺子,把浇头倒回原本的碗里,“你叔,不是,你哥我要给你找嫂子,容易得很,你别想多了。”
      温清想说自己没有想多,毕竟有实例在前面摆着。
      但他没吱声,他想自己为什么在调侃林白的时候,心里咚咚打鼓。
      像有一头小鹿撞出来,又像会飞出一千只蝴蝶。
      男人,也会喜欢男人。
      蝴蝶毛绒绒的翅膀刮得他心里发痒,像林白身上有花的味道。
      林白身上只会有肥皂、洗衣粉、洗洁精的味道。
      林白养花,但花的味道不会栖在他身上,倒让他沾染上一身泥土味。
      5.
      温清在第一次春/梦后察觉到了一些之前忽略了的事情。
      关于林白。
      他会在朗夜梦回时,借窗外涌进的月光看见地上滚落的卫生纸团,林白呼吸很轻,额前的碎发被细汗黏在一起。
      他会在雨夜淅沥的雨声中听见林白压抑了声音的喘息,床板在轻震,让他产生了在风摇雨晃的海面飘荡的错觉。
      海面上有咸咸的潮湿的味道,他知道那是外面在下雨的缘故;林白身上也是潮潮的,黏腻带腥的海的味道。
      他隐隐约约猜到林白在做什么,林白在做时他也感到自己有反应,滚烫的绵密的,像无止尽的雨,春天的,夏天的,秋天的。但雨是冷的,它的潮湿味是热的。
      温清在装睡,努力使自己呼吸正常,使自己像是坠入了梦境。
      听不见林白的喘息,感受不到风摇雨晃,嗅不到他身上潮潮的,黏腻带腥却勾着人心神的味道。
      只不过第二天醒来确实一塌糊涂,林白好脾气地笑,说他是长大了。
      他臊红脸,说,他知道,生物书上有讲。
      他怕林白又借此跟他分床睡,但林白没有,只是很平静地把被子抱了去洗。
      后来,温清没看见过床下的纸团,也没在任何一个雨夜里听见林白的喘息。
      他试着迷迷糊糊地去拥抱他,被林白轻轻挣开。
      “好好睡。”林白的语气像在嗔怪他不好好盖被子,和小时候一样。
      这个人啊,一会儿笑他长大了,一会儿又觉得他是孩子。
      他想咬林白一口,咬在柔软布料遮掩下,那抹白皙的肩膀。
      林白照着他名字长的,白白净净。
      周围有人说,林白这样,是天生的教书先生。
      够斯文,够干净。
      温清见过他不干净的时候,例如在暴雨来时抢救他养在阳台的花儿,脸上身上全是泥点子。
      例如在某个夜晚,或寂静或喧哗。
      他想象着林白的脸涌上情/潮,开出层层叠叠的玫瑰。
      林白说,市面上的玫瑰都是用月季做的伪造物。
      林白养了月季,是浅粉色的,比玫瑰开得放肆,而清白。
      温清想象着他涌上情潮的脸,想象着他喘出的热气洒在自己脸上,想象着他哀哀地□□细细密密如雨点淹进自己的耳道,钻进自己的血管,滚烫的潮湿将自己全身包裹。
      温清想象着他将林白拥抱,林白没有挣开他,反而向他敞开所有,如同一朵肆意绽开的月季,迎着风啊雨啊,脆弱地摇曳。
      “哥......”他在那个不可言说的梦境哑声唤他,他看不清他的脸,那个梦里有风有雨,是摇晃的、破碎的,他五感迟钝,犹如陷进泥沼。
      当一道白亮的电光划破梦境,他看到电光下林白明亮的脸,如同一轮满月降落在雨夜的深海。
      那是他离月亮最近的时候,近得让他觉得他能伸手摘下来。
      6.
      中考结束后的暑假很是清闲,温清毫无悬念地考取了县城的重点高中。
      小城的夏季闷热,空气中一抓一把水,林白将玻璃窗统统拉开,留下那一两扇防蚊虫的纱窗,风丝丝缕缕地进来,管不了什么用,还是闷热,还是潮湿。
      他们也打开风扇,吊在天花板的、放地上的,统统打开,抚慰着这方小天地,让它凉下来,干燥下来。
      可睡觉还是不能安分,温清透过薄被,能感知到身侧林白微凉的体温,指尖擦过他侧脸,仿佛火柴划出了火,烫的,从指尖连到心脏,将他的血液骨骼燃烧殆尽。
      墙壁、地板渗出水,细细密密汇集成海的浪潮,将他整个人吞没。
      他呼吸不能,吞咽着苦水仍口干舌燥。
      月亮,挂在暴雨的夜里,明晃晃,要落下来了。
      “哥,哥,你帮帮我,帮帮我......”他哑着声音呼救,水在淹他,火在烧他,让他窒息,心脏荒芜一片,干涸出裂痕。
      林白微凉的指尖抚上他的脸,他溺于水中如同抓住最后的稻草,或者林白是渡他上岸唯一的浮木。
      “你别推开我,你别不要我。”温清喃喃说,他忽然眼前清明,林白如玉的脸撞进他的视线,慢慢升腾起玫瑰的红色,在被纱窗筛进来月光下。
      温清发现这是个夏日的朗夜,朗朗的月光下起了细细密密的雨。
      “哥,可以吗?”
      如同蝴蝶栖在月季花上,他落下一个不算吻的吻,咬在林白的唇上。
      7.
      没有哪个夏日像这个夏日那般糟糕。
      温清感到海水淹没了胸膛,他看见林白的眼泪。
      静谧无声的夏夜里,月亮起了潮。
      他下意识地搂过林白,像小时候林白在他被噩梦惊醒后,安慰他那样。
      “我的乖孩子哦。”林白这样说。
      我亲爱的人啊。温清没敢这么说。
      就像他说了一长串无关紧要的话,没来得及说那句,哥,我真的很喜欢你。
      8.
      从那天过后,温清自觉地和林白分床睡了,沙发上果然不舒服。
      有时半夜睡得迷迷糊糊,会感觉到有人把他露在外边的胳膊轻轻放回被子。
      他知道林白还是习惯性照顾他,尽着监护人的职责。
      他们之间隔着十八年漫长的时光,像地球到月亮的距离,他从楼房的间隙窥见月亮的圆缺,知道月光照着他,但他却无法将一抹月光带回家。
      他想知道在他没参与的那段人生里,林白经历过什么,去过哪些地方,遇见过怎样的人。
      林白没跟他说过,他看到的就只是二十四岁后秉性已然塑造完全的林白。
      是什么塑造了现在的林白,他不知道;但他自己是林白一点点塑造而成的。
      林白知晓他的全部,而他对林白一知半解,甚至一无所知。
      高中,温清申请了住校,林白默许了。
      安排好宿舍里的事情,温清送林白出校门。
      初秋的晚风有点凉,法国梧桐半青不黄的叶子在风里沙沙响。
      一轮半缺未缺的月从枝叶间露出,在林白身上落下光斑。
      他像那些第一次离家的同学拥抱父母般扑过去拥抱林白。
      他知道,这样林白是不会拒绝的。
      林白宽泛意义地爱着他,待他如亲人。
      是他狭隘自私地想把林白占为己有,自私地爱着他。
      路灯光晃啊晃,他看清林白眼角的皱纹,心里的小人扳着手指算,林白今年已经三十有三了。按小城的标准,以林白的年纪,孩子都可以出门打酱油了。
      但林白还是孑然一身,前些日子还被自己狠狠欺负了,脆弱无助得像暴风雨夜的月季,无人将他搬入遮风挡雨的地方。
      “哥,一个人太难熬的话,给我找个嫂子吧。”他搂着林白脖子,林白一动不动,没有回抱他。
      “好好照顾自己,我回去了。”林白说,足够体贴,也足够生分。
      温清松开林白,目送他将手揣进衣兜,不紧不慢地在夜风中远去。
      温清想起小时候九十九分的卷子,想起那轮摘不下来的月亮。
      林白也曾无可奈何地让过步,是他过于得寸进尺了。
      9.
      日子波澜不惊地过着,慢慢抚平因为莽撞而造成的粗糙创口。
      温清能确切感受那道狰狞伤口的存在,它结了疤,横亘在他和林白之间,不知道会不会重新渗出血。
      而他能做的,只有远离林白冷处理,装作无事发生,心虚又迫切地翻过这荒唐的一页。
      哄骗自己能和以往一样,可也只有自己才知道,他望向林白的眼神有多么炽热而疯狂。
      无可救药却只能强忍病痛,在一无所有的少年时候。
      “诶诶,我跟你们说,我那天在行政楼的楼梯间路过,看到一个男生把另一个男生按在墙上亲,吓得我赶紧绕到另一边的楼梯下楼,心都快跳出来了。”
      课间,前排的女同学在压低声音聊天,温清趴在桌上补觉,但她们的谈话一字不漏地钻进他耳朵里。
      “这是什么狗血男/男小说场景?”另一个女孩“吃吃”笑道,“我们学校还真有同啊。”
      “那当然,隔壁的隔壁班上有对儿,赶上班主任查寝,当场出柜,被勒令回家思过了。”提出话题的女孩说,“比书上写得还狗血。”
      “好惨,我说隔壁的隔壁那俩,非要在宿舍里,啧啧。”
      “算是自作孽吧,我其实不太能接受现实里这个,你说小说里还好......”
      “小说里好歹俩帅哥呢。”
      “对啊,你说他们图什么。我那天撞见的那俩,说实话,不是因为他们接吻吓着我了,而是我见着其中一个人的脸,天,另一个怎么下得去嘴!隔壁的隔壁那俩,全级第一和全级第七,你认识吧。”
      “见过一两次,那俩长相平平无奇,没啥记忆点。天,我有画面了,有点恶心,你说他俩怎么就不能长得像校园dan美里写的那样呢,稍微好看一点儿,我都可以。”
      “不不,再好看我也不行,小说是小说,现实是现实,小说是假的,俩男的再怎么作都是编的,现实,哇,那太吓人了。”
      “也是,你这么一说我也有点儿起鸡皮疙瘩了。”
      “还好我们国家没通过同性结婚,我实在想象不出年级第一和年级第七互相眼泪汪汪地看着,说‘我愿意’。”
      “那就是滑稽剧而不是爱情剧了,你不要给我一天灌输这些奇奇怪怪的画面。”
      “你想想,他们还会上/床......”
      温清枕着书,怎么都睡不舒服,顺手捞起一支笔,戳戳前面一个女孩的后背,“麻烦小声一点儿。”
      两个女孩才意识到他的存在,双双转过脸,吓得都不说话。
      温清只好自己帮她们说:“你们也要努力考进年级前十啊,我们班就我一个,老班愁得头发都快没了。”
      他是一个毫无感情地催学习机器,跟林白学的。
      还好上课铃声及时响起,不然女孩们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林白想自己要不要向老班申请换座位,他想坐讲台旁边没有前后桌的位置,离黑板近,还不会被动听八卦。
      不过,在此之前,他要不要问问俩姑娘,自己这张脸作为那什么小说的主角,够资格吗?
      他忽然想起林白,想林白如果真不喜欢女孩子,会不会受到像这样的非议。
      他觉得年级第一和年级第七真有胆子,在这个一无所有的年纪。
      10.
      上高中后,温清渐渐发现自己把自己封闭了起来。
      以前,他在学校还是有交好的朋友,但现在他和班上的同级的同学都只是点头之交。
      他听到一些事情,说男人喜欢男人是心里有病;也听到过对老夫少妻的指指点点。
      “那女的一定是奔着老头子的钱去的。”邻家大婶始终在吃瓜的前线战斗,温清只是周末回家休息,被林白支使着去大婶家借酱油和蒜,在等待的过程中再次被迫地听了段百转千回的风流韵事。
      他告诉自己不要对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过分在意,他相信自己也不会在意。
      但当他望进林白干干净净的眼,耳边便会一浪一浪地涌起那些风言风语。
      真恶心啊,你竟然会喜欢将自己养育的兄长,引领自己前行的老师,一个和你相差十八岁的男人。
      温清可以想象那些人的措辞,他知道心在被什么扎着,但不痛,是麻的。
      他望进林白的眼,那双眼里曾盈着夏夜的月光,如同沾着露珠的月季花瓣,睫毛一颤,便下起细细密密,淹没全世界的雨。
      心脏的麻劲儿过去了,剩下千疮百孔的疼痛。
      他呼喊不出林白的名字,只能任由苦水倒灌,浸润不了心脏。
      哥,在我没遇见你的以前,你是不是也听到过这些声音?
      他看着林白,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林白由于身高的原因,已经不能揉他的头作为安慰。
      于是,林白拍拍他的肩,说,玩儿去吧,我做饭。
      11.
      月亮天天在那儿,哪怕有阴晴圆缺,都是一个月亮。
      他踮脚够不到。
      12.
      十八岁,法律上认可的成年,林白再说他是小孩子,他都能有理有据地反驳。
      小孩子结束高考,又得待在林白身边,烦他几个月。
      温清难得地想让自己那对不负责任的父母回来,给他一个可以暂时躲开林白的居所,他害怕又一个无所事事的暑假,会把他埋进记忆箱子里的肮脏东西再次抖落,重见天日。
      小城的夏天,一如既往的闷热潮湿,他模模糊糊地看见墙壁、地板渗水,林白弯着腰一点点拖干净地上的水渍。
      林白穿着棉质的长款T恤,宽大得能遮到他大腿根。
      温清的目光划过他清瘦突起脊椎骨的背,到他纤细的腰;腿是白的,细的,他没穿外裤,腿露在外边,明晃晃的。
      温清想林白是好看的,但林白不漂亮,林白就是好看。
      只有好看能形容林白,简单的干净的好看,他的兄长,他的老师,他的监护人,他的,他的,他的......
      如果他再一次得寸进尺地向林白撒娇示弱,林白会不会真的,成为他的?
      就像夜里突降暴雨,月亮会坠落进他怀里。
      13.
      “哥......”温清可怜巴巴委委屈屈地跟着林白钻进卧室,喊出的声音是哑的。
      林白眼看着他反锁了卧室门,却没出声制止,只叹气道:“过来吧。”
      月光被纱窗筛进卧室,一片清凉。
      林白身上还是那股湿润的肥皂味,柔柔地绕在他鼻尖,缠着他心神。
      他咬他,像粗蛮的小兽一般;他吻他,模仿着蝴蝶栖在月季花上。
      他十八岁,林白三十六岁,他们抹去十八年的岁月,与彼此完全交融。
      林白眼角有泪,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温清笨拙地舔上去,眼泪是咸的苦的,是药的味道,通过喉舌咽下,在血管中蔓延疗效,到达那颗千疮百孔的心脏。
      林白是他的药,他早就知道。
      雨细细密密地落,染着月光的颜色,他在林白眼里看见月亮。
      他说:“哥,我摘到我的月亮了。”
      林白的指甲划过他后背,他听见林白说:“专心点儿,别说话。”
      又是一个乱七八糟的夏天。
      夜里的风凉了。
      温清收到外省学校的录取通知书,林白眉眼弯弯,说着恭喜。
      他依旧穿着白色的长款T恤,弯腰拖地的时候,汗滴从鬓角滑过下颌。
      他侍弄他的花花草草,月季每月都开花,花朵是浅粉色的,开得肆意而清白。
      温清用手帕用指腹擦过他脸颊上的汗渍和泥点,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他爱的人,他的爱人。
      哥,你能不能说,喜欢我啊。
      14.
      但林白又一次,给了他否定答案。
      别说你喜欢我,别说你爱我。
      我们都摘不到月亮,月亮在天上。
      你应该知道的,清儿,这是病,我们这样是不对的。
      “我们这样是不对的,那你怎么愿意教我,甚至把你自己交给我?那你怎么不推开我,拒绝我,彻底丢下我?让我死心......”温清将他桎梏,却不想看他脆弱如风雨中的月季花。
      于是,温清软下声音,裹挟着委屈,“哥,你从小教我,要心口如一的......”
      “是啊,我想断了你的念想,我也在断了你的念想。”林白抚上温清的脸,声音很轻,“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小朋友。”
      “你想要我一次,我便给你一次。了结了你这念想,以后坦坦荡荡地往前走,别回头。”
      “可我想要你一辈子。”温清说,他抱着林白,窗外是淅沥的雨声。
      夏季的天气难以预料,上一刻朗月当空,下一刻便突降暴雨。
      暴雨刮不下来月亮。
      林白说:“别轻易说一辈子啊,小朋友。”
      15.
      温清和林白失散于他十八岁夏天的末尾。
      林白送他去中巴站,帮他理好带皱的衣领,说汽车转火车的时候小心些,说到学校了给他打电话。
      像一个操心的老父亲。
      温清忍住想吻一吻他眼角的冲动,只讷讷地说:“我走了。”
      像上初中的第一天,站在岔道口冲他挥手再见。
      温清有种直觉,在看着林白的背影消失在夏末和初秋交织的凉风里时,格外强烈。
      他觉得他将再也见不到林白,就这么平淡地挥手,告别了所有的从前和以后。
      而在秋天的末尾,他少有地接到林白主动发来的信息,说他父母回来了,还带了一个比他小五六岁的弟弟。
      林白把父母的联系方式给了他,说,他们很想你。
      温清和父母通上了电话,电话里母亲声声哽咽,父亲叹气。
      他坐在学校长椅上,看头顶的梧桐叶子摇摇欲坠。
      父母的声音很模糊,又很陌生。
      他很想林白,很想很想。
      16.
      坐了一天的火车,半天的巴士,温清又回到小县城。
      他没去父母那儿,而是拖着箱子背着包,往他最熟悉的方向走去。
      钥匙还能开门,林白竟然没有换锁。
      温清心里一喜,忙拉开门。
      吱呀一声,灰尘在冬日照进屋内的阳光里纷飞,狭小的屋子空荡荡,他一眼望到阳台的角落,有盆枯萎的月季花。
      林白搬走了。
      而他也联系不上林白了。
      他张了张嘴,不知喊出了些什么,眼泪便顺着脸颊淌。
      他蹲在门前嚎啕大哭,竟是连那十年前刚离开父母的孩子都不如。
      17.
      温清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大学所在的城市工作。
      他不回县城,县城里没有人在等他。
      但他还是每个月攒些钱给父母寄去,算是感谢他们生下了他,又供他读大学。
      说实话,他得好好感谢林白,但林白连个报答的机会都不给他。
      真是个大善人,含辛茹苦抚养一个没甚血缘关系的孩子长大,还分文的报酬都不收。
      邻家大婶说林白辞了在小学里的工作,一个人背着包拉着旅行箱,不知道搬去了哪里。
      也许都不在县城里了吧。
      “他这样的人,我活了小半辈子都只见到这么一个。”邻家大婶啧啧道。
      温清想说他也只见到过那么一个林白。
      在年少时候,住心里面了。
      18.
      大城市难得的无雾霾的晴夜,温清踱步到出租屋的阳台,双手捧着一杯水。
      他仰头望,月亮在楼顶上,高高地挂着;他低头瞧,月亮在他的杯子里,颤颤地晃。
      他记得自己吸着鼻子,一抽一抽地推门,进入那个留有他和林白荒唐梦境的房间,在落灰的床头柜上看见一张落灰了的折得工整的信纸。
      他拿起来,弹了灰,慢慢地展开来,其中有寥寥几行,用着他最为熟悉的字体留下的字迹:
      “端一杯水,
      站在晴朗的夜空下;
      你会看到,
      我送你的月亮,
      在你的杯子里。
      打翻了水,
      也没关系。
      抬头看,
      你的月亮还在天上。”
      林白到底是不想让他难过的,林白到底是爱着他的。
      宽泛意义地爱着他,待他如亲人,待他如年少的自己。
      19.
      不再少年的少年想,那轮月亮已经不重要了。
      他将杯子里的水倒进洗手台,水滴滴答答地跳。
      像年少那场细细密密的雨。
      月亮碎在雨中,不见踪影。

  •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了一部分,看能不能过。
    个人很喜欢的一篇,可对照《一年十二月》读,年龄操作嘛,上半年那段时间特别喜欢这个,动不动差个十几二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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