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前男友的复制体送了你一朵玫瑰》加芯灯笼

1、复制体01

　　【一、遗体】

　　*
　　路磷男朋友有天没想开，自杀了。

　　没打错字，他遗书里写的就是这个死法，不存疑。他没病没痛，毕业论文顺利通过，和女朋友感情美满，一切幸福都挺好。不过有天他觉得想走，就任性地消失了。

　　失踪了十几天，找到人踪迹的时候，实验室里的仪器还亮着。路磷高中就学文了，物理忘得只剩下牛顿被苹果砸的知识。经过学弟和导师的一番讲解，路磷简单理解为：她的男朋友将自己放入仪器，那是个废弃的样本台，被类似黑洞的物质（黑洞能被称为物质吗）消除了生命特征，遗体不能说是面目全非，只能说是压根没有。

　　那是一架已有80%成功几率的复制仪器。
　　但贸然使用，就是直接求死。

　　大卫·伊格曼所著的《生命的清单》里有此经典语句：
　　人的一生，要死去三次。
　　第一次，当你的心跳停止，呼吸消逝，你在生物学上被宣告了死亡；
　　第二次，当你下葬，人们穿着黑衣出席你的葬礼，他们宣告，你在这个社会上不复存在，你悄然离去；
　　第三次死亡，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把你忘记，于是，你就真正地死去。整个宇宙都将不再和你有关。*

　　五年过后，2051年的情人节，已经重映过九次的的岩井俊二的情书再次在影院外打出投影海报。

　　路磷离开实验室，等着公交车，看着海报上女主角那张躺在雪地中的脸颊。微微的。有些冷。

　　现实中也在下雪。

　　才想起来自己的男朋友已经死了五年了。
　　她也是参加过葬礼的人了。

　　车上她短暂地想起这个人，这个人小时候父母是出了意外死的，不知为何，收养他的家庭和他并不亲近，葬礼办得很仓促，毕竟连遗体也没有。那时候路磷心中勉强笑着，安慰自己：其实没有尸体也好，省了火化的事了，我们俩信奉科学不迷信，都不是有什么入土为安信仰的人。前几年大学里认识的同学在网络聊天室中小聚了一回，没人提起路磷男朋友。

　　他的尸体消失了。

　　他的葬礼五年前就举行完毕了。她现在已不喜欢穿黑色的衣服。

　　他的养父母迎来了新的家庭成员，购入了新的婴儿用品，他的同学觉得提起他不吉利，久而久之也不是刻意不提，只是潜意识里将他剔除了话题。而和他相恋三年的女朋友呢？也是在离开实验室的一个寒风使人萧瑟的晚上，在褪黑素分泌、人体血清素含量降低的诸多内因，与直接的外因刺激（情人节、情书海报）影响下——

　　路磷才想起这个男朋友，使他短暂地活了一下。

　　*

　　会不会是他想要放一颗苹果，一块西瓜，一包饼干进复制槽，结果不小心自己坐上去了？

　　这偶尔的想法很搞笑。

　　毕竟男朋友留下的遗书还在路磷手上。字迹相当漂亮的，是他报了硬笔书法课练了一年的行楷。

　　虽说有个别字练不好，但写意的精神气还能透出一两分。

　　如果没有遗书，这不是，也不失为个女主角痛失所爱，案件有疑的悲剧故事吗？

　　*

　　路磷男朋友死的第三年，尚且还有人拿他说笑。
　　但这说笑是善意的。

　　实验室一群人下班去聚餐，自有大头请客，科技蓬勃发展，越来越贵的地方不是什么西餐厅，反倒是古香古色、帘后有人奏琴的某某阁，雅韵情趣是最难得的。上了一道蟹酿橙后，有人看路磷眼下一圈青黑，白色的脸上郁郁的、没什么油水，嘴唇也是干粉的，就劝她吃点这酸甜的揉了果香的蟹肉。说起来，不免有人缅怀：“…上上回，大学那会儿，咱们和你…，”醉眼迷蒙，指了下慢慢吃菜的路磷，“你男朋友张家望一块儿报的实验项目，累死累活，快结束审核完了才出来快活一顿。”

　　“点菜时他说请客，点了红烧牛蹄筋、清炖甲鱼、家炮羊羔肉、青菜炒鸡蛋，剩下的就递菜单给我们来。”

　　“那时候你没来，是忙着转系的事，我们可好好聊了一通。”

　　“是啊，你男朋友估计是喝多了一点，难得多说了些话，说了好些历史的、先秦的事，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他还对这感兴趣！”当时在场的和现在在场的也重叠了四五个人，顺着酒意帮腔道。

　　“说这楚辞就有不少关于菜色的记载，不过大多如今已经灭绝，要么就已经是记录在册的濒临灭绝的珍稀动物。什么肥牛蹄筋、清炖甲鱼、火炮羊瘦肉、醋溜天鹅肉都有迹可循，他是这么说的，我就问，那青菜炒鸡蛋嘞？”
　　“他咳嗽了下，就脸红了！”

　　路磷听到这，夹了筷青菜也笑了。她觉得张家望那个人不太可能脸红，只是第三者转述时忍不住夸大了。

　　果然，很快有人：“放屁，哪里脸红了，低声咳了下也不知道有没有不好意思完一整秒钟。”

　　“咳完就去夹那青菜炒鸡蛋吃，还吃的贼认真，我那就坐在他旁边，他顺道跟我认真解释说，‘先秦肯定没有炒菜，不过我听说这里的家常菜味道才是一绝，想尝一尝学一学才点的’——学了做给谁吃的？活脱脱的现充发言，你说气不气人？”

　　说话的人佯装生气。
　　气氛变得伤感又快活，路磷笑了下。

　　“怪不得之后到他租的公寓里吃饭，看他做饭老喜欢在蛋液里加点水，说这样煎要嫩点……”

　　“我还说不知道他哪里学来的小技巧。”

　　路磷说完这话就是一静。那么的安静。仿佛真有个死人坐在他们旁边似的。

　　有过几次交情的不禁稍稍地哭了。
　　不太熟的只是皱着眉，望了望饭阁外的月亮，只是怀着‘有个人死了’的伤感。

　　其实二十多人吵吵闹闹的不知道，不认识路磷男朋友的才是大多数，年纪小路磷几岁的学弟学妹只知道貌似她有个男朋友，后来就去世了，没什么提，这几年路磷就是太平静太冷静了，让人觉着心里有点子慌，几个熟人知道那个人忌日也快到了，借着出来吃饭的由头互相通了气，跟路磷说些心里话宽慰宽慰她。她现在还好吗？这是很多关心她的人心里的疑问。

　　她的男朋友其实已经不重要；
　　重要的是活着的路磷。

　　沉默过后，就有人开口：“说起来，你们是真的挺好的，可惜没有结果，张家望这个人就是有点子痴。你也是，手头上的东西也是，脑子里研究的实验也是……”

　　“谁也不知道他最后怎么想的——”一摆手，很阔气的无奈，“这才猜得透？”

　　“索性我们就不想了。”

　　“想他还活着的时候，你跟他好好的，两个人路上站一块儿啊走在一起，就是一块儿没有肥肉榨不出油的生活偶像剧，长得都不赖嘛。但是跟你说，小路，我不劝你一切抛掉往前走，时代剧变，技术革新，谁不往前走，但抛不掉的东西本身有它难缠之处，”说话人顿了顿，“只是说，你记着那些好就够了。”

　　“多去想你拥有过的好。”

　　诸如那台已有90%成功几率的复制仪器。
　　掺了水的煎鸡蛋。
　　一切都在进步中绚烂、美好，就连去KTV的单身人士包厢里也有虚拟的人造美人形象作陪。

　　复制仪中的苹果被复制后的一号个体，已经能独立存在将近五小时。未来会更久。好比人类的寿命。四维时空的许多猜想仍不能被证明是正确的，但理论建立在无数的猜想之上，穷尽生命，也不能说没有人能解开这个谜题。这些东西很美妙。其中一个人的死什么也算不上。

　　路磷很想说，我很好。我知道。

　　五年之后，时移世易，复制仪器的成功几率已经推移到小数点后几位。

　　路磷途径海报投影的广告，在公交车的单人座位上，想起的不是葬礼上男朋友出席亲友的一张张脸，而是这次吃饭谈话。

　　想起朋友劝她的那些话：“不要缅怀永远失去的，不论它多么重要…多去想你拥有过的好。”

　　想起大学时和男朋友一起窝在公寓整个星期，除了吃饭学习写实验报告，其余时间概不出门，刷了将近一百部爱情片：1939年《乱世佳人》、1953年《罗马假日》、1987年《倩女幽魂》、1995年《情书》、1996年《甜蜜蜜》、2004年《恋恋笔记本》、2005年《傲慢与偏见》……按照年份顺序路磷和张家望几乎刷了个遍。

　　情侣刷片的亲密举动被他们两个做的像个课题。

　　也像两个相互依偎的穷小孩在桥洞底翻出条亿万彩票，高高兴兴地想一口气吃成大胃王。

　　看完这些电影之后尤其累。
　　两个人进了狭小的浴室，除净了衣服。面对面看了好一阵子，才发觉你很美，我也是，两个人都不赖。

　　张家望的眼睛又大又黑还很亮，加之含蓄的双眼皮，是全身最好的地方。

　　路磷从脊背到腰到臀都跟玉石没差，她脸蛋不大不小，作为人刚刚好；路磷在浴缸里洗澡，起泡式沐浴露带有一种特殊重要味。红豆洗得微硬，凝出深色。皮肤洗出洁净的颜色。她在小浴缸里游泳，因为这浴缸小，腿不怎么能动，双手往后当做是仰泳。张家望跟她面朝一块儿玻璃门，肩膀的弧在灯光下晃了晃。张家望没有第一次见女人身体的矜持，因为他面前没有越过路磷的认知，因为他眼前只有一个路磷。张家望取了花洒坐在板凳上搓洗，偶尔看她一眼抿着嘴笑。

　　过会儿路磷喊张家望给她加油，他洗好了裹上浴巾站在一边，认认真真给她喊了好几十分钟。

　　后来路磷一想：这种不该是干柴烈火的艳情状况吗？怎么就没完成生命大和谐的进一步发展呢？

　　路磷问，张家望就说：“我想过，但是看你开心。”路磷听到这话后后颈微微一麻。
　　作为男朋友，他的欲望一向藏在很细微的地方。

　　好像什么也没有。
　　也好像什么都有，无时无刻，无处不在。

　　刚认识的时候，军训时，物理系跟外语系凑成了一个方阵，张家望就站她身后，彼时一个是小黑妹，一个是小黑弟。军训暴晒之下，五官黄黄油油。路磷不觉得他有什么稀奇，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出奇。期间汗水眯眼睛，她还忍不住打了个报告：“报告教官！汗水流眼睛里了！申请揉一下！”教官：“揉！”

　　教官很痛快答应了。路磷倒是一整天都有点窘。

　　解散的时候，路磷准备去打饭，身后一个人轻轻拍了拍她肩膀。包里拿出个钱包，也给她五百现金，管她借晒伤棒，五百虽多，可是现在还有谁用现钱。这钱去存还得跑老远，小摊小贩都不收。路磷直接给他用了，钱也不要。

　　他说谢谢，防晒棒攥在手里。似乎也没用。
　　吃完饭回来，路磷从包里直接拆了根新的。当时也没注意这事后续。

　　军训休息的时候这人很主动，站一米之内，路磷整理发型，把细碎头发塞帽子里的时候余光发现这人看她，很耿直的看，她不太好想为什么，就没说什么。因为不想自作多情，结果这人突然开口，慢条斯理、很缓地，问她是哪里人。哦，我、我鄂省的。你呢？我也是。两个人都是鄂省的。

　　这就完了。
　　同乡实在能拉进距离，消除陌生感。

　　张家望当时攥着防晒棒说，我看你很像鄂省的女孩子……估计是想顺着地域夸两句，还没说完，催集合的哨声就响了，路磷身上还没整完好在头发都理好了，两个人本来就站着，直接就端正态度站好了。方阵队伍成行前四秒，集合哨子歇下前两秒，他的手抬起来，两只手。手指在她后领翻了三四下。给折进去的后衣领理正了。

　　力道是轻的。

　　指头和后颈皮肤接触的面积为0。那时候还有两秒钟是可以说话的。

　　心如擂鼓那么一下。
　　蝉鸣鼓噪声很响，日头很晒。两个人都没说话，路磷也没回头。

　　但那么一下，那个衣料轻轻一磨。
　　特温柔。

　　还有丝丝缕缕的痒。路磷站军姿时发愣，忍不住回味的时候觉得完了。栽了。

　　*

　　据路磷男朋友后来说：就算我是湘省的，那时候也只能说自己是鄂省的。

　　不然就没机会认识你了。

　　*

　　在一起一年之后，两个人同居的房间一周一次清扫，有次翻箱倒柜做大扫除的时候，路磷从箱子里翻出个用塑料泡沫包着的防晒棒。还没过期。路磷无语地拆开，果不其然是当初认识的时候送他的那个。打开一看似乎是一点没用的样子。

　　路磷问，你怎么不用啊？眉毛皱的有点嫌弃，你还想留着当传家宝啊？

　　张家望解释如下：
　　那时候不用，因为你在自己身上擦过。我心里有事。再用就成流氓了。
　　现在不用，是觉得他的情感价值已经超过了实用价值，留着不占位置。你就让我放着嘛。

　　路磷笑，笑嘻嘻地跟他贴近了，那时候你心里有事？什么事？

　　张家望很是不好意思。但他竭力装作很好意思。张家望，抱起箱子。张家望远离她。

　　他状似潇洒地丢下两个字——你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