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沉沉野

1、凛冬

　　天沉得像天狗刚刚拉下的一坨屎。
　　我们趴在餐桌上看布朗在扒猫砂。
　　——“布朗的眼睛好漂亮。”
　　我们曾经这样说过。于是你抱回了布朗。我甚至不敢去感受刚断奶的小布朗身体是多么的柔软，我多么害怕自己一旦意识到这样的柔软就会将一切都捏碎。
　　“布朗，布朗。”
　　这大概是你在叫。毕竟我面对布朗只会大吼、提起来、扔出去。我看了看布朗：布朗是个天生的傻瓜，啥啥都不怕的那种傻瓜，她最可爱的地方就是拉完臭臭会盖猫砂，而不是把某些东西像那窗外一片天那样黏糊糊一团摆在那。
　　“操。”
　　“好累啊。”
　　我看着你摊在沙发上，嗤笑一声，我知道你不过是犯懒了而已。像我们这样的人，为了合乎良心又贪图享乐，总是能生出许多稀奇古怪无人知晓的□□毛病——对，即便我们没有□□也能生出□□毛病。
　　“操。”
　　“唔……”突然有些凉起来了。
　　——衣服要怎么办呢？
　　——明天再洗吧。一直也都是明天洗呐。
　　你合上眼，肚皮突然一重：是布朗啊，那孩子跳上来，转了个身拿屁股对着我们。
　　“布朗，乖，布朗。”
　　你很温柔地一遍一遍抚摸着她，我感觉到你很困了，我也很困了，我干脆扯着布朗的后颈，把她拎到眼前。布朗不知道是哪块来的流浪猫，明明一张家猫的尖脸，却长了波斯猫才常见的阴阳眼，一蓝一棕，美得不行。
　　布朗歪了歪头，不知为何自己突然换了个姿势。
　　我抬了抬眉毛。
　　“喵——”
　　布朗的嘴巴张了一下。我们听到了猫叫。
　　布朗一蓝一棕两个眼睛闪着我们的倒影。

　　最近常常感到有些冷。
　　你已经很久没出现了，其实我是有些想你的。毕竟我们争争闹闹走过了好长好长的时光。
　　你很讨人厌。我很尽力地不想看见你，尽力到此时此刻一想到这句话，我就羞愤难当。你是个烦人的怪物，我恨你，你毁了我们的生活，我恨你，你把一切都毁了。但我又的的确确爱着你，深爱着你，你是我的光芒、色彩、深埋污泥的黑暗里唯一的光源，我因你而有价值。你灿烂美丽，不可一世，生气砸烂一扇门、高兴可以彻夜地高歌，而不像我，我是烂掉的石榴，是腐臭的蛆蝇，我是沉默的鬼船，我是海底的垃圾。我记得你曾描绘的峨峨山脊蔓延边境，曲曲长河淌入海里，我睁眼却只有无穷无尽的沙漠。沙漠沙漠，高高矮矮也不过是沙漠，沙漠沙漠，哪里的沙漠不是沙漠。
　　我爱你为你所爱的执着，我恨你偏执得不知体面。你对着老师嘶吼，你违反“楪”的规则，我蜷卧在你锋利的光芒之下，和你一起被斥责行事乖张不知分寸。
　　我多么怀念那样的我们。
　　欲望是纯粹的，美丽的，不知羞耻的。善良的欢乐的、自我的、坚定的。
　　我们成日厮打争斗，不知愁苦，你的山河覆盖我的荒漠，一切仿佛都是生机盎然的。

　　“喵——”
　　对于“楪”的孩子来说，猫咪的叫声是只有在电影里才会出现的。所以，当不知所措的小布朗被人捡到的时候，险些给误认为玩具店里丢弃的玩偶。
　　布朗是一只奶牛纹的花猫，一张典型的家猫的脸，又尖又长，却镶了一对阴阳眼。一蓝一棕，一边像是月亮，一遍像是深渊。
　　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跑到这么个鬼地方的。
　　这里是“楪”。这个国家里所有的孩子，都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岛上接受着教育。
　　据说当年国家决定在这里建立“楪”的时候，将这座岛上的所有生物统统归零，铺上了厚厚的三层水泥，盖上密不透风的金属板材，将整座岛闷死在股掌之下。之后岛上的一花一木都是从外边人工移植的，种植所需的土壤也全部是按照最佳比例配好的。不要说流浪猫，“楪”连一只流浪麻雀都溜不进来。
　　布朗刚刚被捡到的时候愣是从一只白底黑纹的奶牛猫，肮脏成了毛色不齐的蓝猫。她那会儿眼睛才睁开，是被婴儿的奶瓶灌了婴儿奶粉喂大的。刚开始几年，布朗生活在一个小纸盒里，抬头只能看到很小很小的一块白色的墙，唯一接触得到的生物就是把自己捡回来的人。猫总是挺有好奇心的，尤其布朗还是一只极其执着的小猫。一岁之前的布朗，最大的乐趣就是想各种各样诡异的法子从这小破盒子里钻出去，在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后，小布朗终于半是塞半是蹭地把自己从纸盒里捣鼓出来了，哪成想到，小箱子出来以后不是什么花花世界，而是一个更大没多少的大箱子。
　　“喵——”

　　——你还记得吗，当年布朗的出逃事件。
　　——对呐，当时我们都惊呆了呢。
　　我记得那时候的我又惊又怒，在“楪”里，宠物是绝对绝对被禁止的存在。我们偷偷把布朗住的小盒子放在衣橱里，很小心地养护着。那回，我们一打开衣柜，一道影子从身边跃出，纸盒竟然被撕开了。布朗开心地在床上扑腾着。你暗暗觉得她好可爱，我却气的大吼，把布朗整只猫扔进了衣柜锁死，一直到天黑才把她放出来。
　　——布朗多出来几次其实也就不想出来了。
　　——是呐。
　　没有什么好的。大箱子套着小箱子。大笼子锁着小笼子。
　　我们都是被饲养的困兽。

　　——不。
　　——我不是困兽。
　　你盯着布朗一蓝一棕的眼睛，里头晃荡着我们的身影。
　　太阳照进来了，布朗圆润的瞳孔慢慢缩成一道细线。她又张了张嘴。
　　“喵——”
　　你说你不是困兽，明明你是被困得最牢固的那个。
　　我笑了。
　　——真少见呐。
　　“很久没笑了哦。”
　　我又没笑了。没有什么好开心的。我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那手掌不像是我的手掌。我愣了一下，看见自己的整条手臂都在颤抖。不对，是从四肢到心脏，都无法停下。
　　——好冷。
　　——起来啦，我知道，我们没事的。
　　狗屁。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呐，我都说过了吧。
　　我是个垃圾，而垃圾就是垃圾。

　　“喵——”
　　布朗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在笑。
　　我也有些困惑。好冷。你庞大的身影似乎要将我压倒了。我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和你见面了，连争吵都很少再有了。有时候我们很愤怒，我甚至不知道在愤怒的到底是谁。你越来越像我了。似乎是这样，我也有些不确定了。嘛，你都忘了嘛，这多好啊。
　　他娘的，老子不可一世，老子天下第一。我就喜欢听别人的嘲讽，我生生从里头听出了无上的夸耀。老子是个人才还需要你们的确认吗，不，不需要，我是个人才。
　　别忘了我。
　　我们不是废柴。
　　他娘的。

　　你是谁？
　　我看了看布朗。布朗又在张嘴。
　　我想起来很零碎的片段。我觉得会有人杀死我们的，是谁呢，是你还是我呢。
　　你是谁？
　　你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我头皮一片冰凉，四肢也是。是不是下雪了？
　　他们说过好多话，我吞下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就像在哪里抢夺着自己一样。越来越冷，越来越冷。没有用的，一切都不会变好的。
　　你曾看见峨峨山脊蔓延边境，曲曲长河淌入海里，你心中有四季，鲜花长盛，风雨不衰。真是可惜，我再也不能去体会。你心高气傲，以为自己能上山下海，攀绝世之峰，临无人之境。你觉得我们可以一起。你也明白很多时候你其实并不知道我的想法。谬赞了，亲爱的。我什么也看不到，自然哪里也不想去。沙漠沙漠，哪里都是沙漠。有高低起伏，也绵延不绝，沙漠沙漠，哪里的沙漠都是一样的。

　　“布朗，你在叫什么。”

　　“楪”不适合宠物，也不适合傻瓜。对“楪”来说，无法在天空翱翔的就应该熬死在泥土里。
　　我们抱着我们的猫咪，我们踏上“校园号”回到了我们的家。
　　“这只猫咪好乖啊。”
　　空乘小姐姐穿着红色的制服，很温和地笑着。
　　“欸，这孩子，不怎么会叫呢。”我们答道。
　　布朗好奇地张了张嘴巴，更紧地窝在我们的手臂里。
　　小姐姐愣了一下。
　　“布朗不会叫哦，她天生就不会叫哦。”
　　“啊，”空城小姐姐露出了然的神色，“难怪呢，就是因为不会叫，才能在‘楪’里呆了那么久吧？”
　　我们也笑了，沉默不语。
　　“你是不是有些冷？”姐姐拿来一床毛毯，“喏，盖上吧。”
　　“谢谢。”
　　“一个小姑娘在外，要照顾好自己哦。”
　　我们再没有回话，静静看向窗外。太阳铺洒在海面，一片碧蓝，美得叫人发慌。
　　——呐。
　　布朗一蓝一棕的眼睛映在窗户的玻璃上。一只像月亮，一只像深渊。
　　——正是凛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