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格陵兰》一往欢冬

4、第 4 章

　　我不明白麦格特罗为什么会突然问这样的问题。但是他似乎在很认真地询问，让我觉得一定要给他一个明确的答案，我只能说，“在你问我这个问题之前，我今天没有想过他。现在你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我想起他了。怎么了？早上卢卡西那句话不就是句普通的告别的话吗？”

　　麦格特罗的神色似乎轻松了些，转头看向前方的路，状似不经意地回道，“如果少爷今日未想起他，那就是一句普通的告别；如果少爷今日想起了他，那就是一句不该说的话了。”

　　“为什么不该说？”我不太懂麦格特罗的意思。

　　“没，没什么”麦格特罗低头停顿了几秒，然后继续说道“我只是觉得，少爷的心思，不该被杂七杂八的人和事占据。”

　　我听了有点不太高兴，卢卡西是我的仆人，怎么就算是杂七杂八的人了，我闷闷地和麦格特罗说“既然都被你这么提醒了，我想，我以后每天不想起卢卡西一次都难了。”说完我就继续往前走了。

　　我感觉到麦格特罗的脚步停在了原地没有跟上来，他似乎无奈地说了句“少爷......”

　　让麦格特罗吃瘪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又变得有点高兴，能让我无所不能的管家吃瘪，还是头一次，我不禁上扬了嘴角，然后才想起来，我似乎很久都没有笑过了。

　　晚上用餐的时候，是埃莱尼和葛迪恩陪着我的，没有了卢卡西，我突然觉得庄园里好安静。我看了眼站在我一旁认真给我布菜的麦格特罗，转头问葛迪恩，“葛迪恩，你今日和卢卡西联系了吗？他打猎打得怎么样了？”

　　葛迪恩似乎有点意外我突然和他说话，他的脸庞是因纽特人特有的棕色皮肤，但是此时我却在他的脸上看出了一丝不自然，我看到他回答我的问题前，竟然先快速瞟了一眼麦格特罗，然后才说道“对不起少爷，我今日一直在庄园做活，没有去前屋，所以没有和卢卡西通过话。”

　　为什么回答我的问题前还要看一眼我的管家？难道我不才是这个家的主人吗？我又有点不快了，就继续问他“你怎么一直穿着熊皮裤子？你是没有其他衣裤穿了吗？明天让埃莱尼出去给你买几件新衣裤吧。”

　　没想到这第二个问题还把他问惶恐了，我看见他迅速低下了头回答道，“对不起少爷，是不是穿着熊皮裤子陪您用餐，影响了您的心情了？那我明日进来前先换一件。”

　　“并没有影响我的心情，我只是觉得平日里对你关注太少了，不知道你来庄园后衣食住一切还习惯吗？”

　　说完，我感觉到餐厅的温度瞬间降了好几度。葛迪恩的头埋得更低了，埃莱尼也跟着低头不出声，我实在是不想这样，于是对埃莱尼说道“埃莱尼，明日你去给你们四个每人买两套新衣服回来，听到了没有？”

　　埃莱尼也看了一眼麦格特罗，这一个动作彻底激怒了我，我把刀叉放到桌子上，质问道“怎么？我说了不算吗？难道我不是这个家的家主吗？”

　　安静了半天的麦格特罗终于说话了，“少爷，不是的，您是家主，您说了算。只是，您没有必要为仆人们的这些小事如此上心，之前是我照顾得不周，我会更多的关注他们的。”

　　“哦？我不能为他们的事上心？那我该对谁上心？外面的那些岛民？还是你？”我觉得我这一次真的是被气到了，于是愤然离桌，麦格特罗立刻跟上了我，我没有回头对他说道，“不要跟着我。”

　　我来到了书房，站到了窗前，庄园外的天空今日已经被麦格特罗变成了极夜的天空，他说最好和外面保持季节一致。

　　一天24小时的黑暗，我想说也许我是因为寒冬和黑暗得了抑郁症，但是事实上不是，我清楚我为什么生气，我觉得我表面上是这个家的主人，每个人都对我毕恭毕敬的，但是实际上，这个家里的一切人和事都是麦格特罗在操控着的，每个仆人，除了卢卡西还勇敢点，敢和我说话，其他人尤其是埃莱尼和葛迪恩，对麦格特罗简直是惧怕到不行，现在回答我的话都要先看一眼麦格特罗，怎么，没有他的批示，都不能和我说话了吗？

　　这个家到底是我说了算，还是麦格特罗说了算？我就是想和仆人们聊两句天，关心一下他们的生活，都不行吗？

　　我觉得我从三年前醒来后，都没有这么生气过，从前是我不知道形势，没有对比也就没有不称心，但是自从走出这个空间，接触了外面的世界后，我才知道，原来我外面的那些同学和朋友，他们没有管家，也没有仆人，他们吃饭的时候是和家里人一起坐着吃，从来不会像我这样，一个人坐在诺大的餐桌前独自一人吃，身边还总有一个管家和至少两个仆人的作陪。我的仆人们从来都是等我吃好了之后，才能下去吃自己的饭。

　　我知道他们尊重我，因为他们之前有各自的苦难，麦格特罗把他们拯救了，然后雇佣到我的庄园做活，并且把这份恩情加在我身上，他们感激我，但是我此时突然明白，这是强加到我身上的感激和尊重，他们真正感激和惧怕的，应该是麦格特罗，我算什么？我只不过是挂一个家主的头衔，没有麦格特罗，我什么都不是，还少爷？我估计我连基本的自力更生的能力都没有。

　　我自从清醒以来，头一次觉得陷入一种自我厌弃的情绪中。就在这时，我听到了敲门声，不是麦格特罗，我轻声说进来，看见是埃莱尼。这个娃娃脸，翘鼻头，文文静静的挪威女孩子端着一份香蕉派小心翼翼地向我走来，把食物放在我的书桌上，走到我身边两米左右的距离停下，恭敬地说道“少爷，您晚餐没用多少，我给您端来了香蕉派，您再用一些吧。”

　　我嗤笑了一声，“是你要端来的，还是麦格特罗让你端来的？”

　　埃莱尼沉默了一会，缓缓张口说道，“少爷，您别生气，管家大人他，其实只是太在乎您了，他每天24小时都在忙您的事，所以，我们的事情难免会照顾不到，您放心，我明天就去给每个人买两套新衣服。”

　　“呵。”我觉得有点好笑，“他是太在乎我了，还是太想控制我了？”

　　“当然是在乎您啊！您自己可能感觉不到，但是我们站在一旁，看得很清楚的，管家大人他的眼神就从来没有离开过您，他每时每刻都在关注着您的一举一动，您今天这样生气，他都觉得无措了。”

　　“关注着我？你说得真好听，我看，是每时每刻都在监视着我吧？不允许我说这个，不允许我想那个。他连我的心思都想掌控。他无措？他那么厉害，他会无措？我看，你们都是太盲目了。”

　　“少爷，您真的误会了，我觉得，管家大人可能就是对您太上心了才......”

　　“行了，别说了，”我打断了埃莱尼的话，突然想起另外一件事，“对了，我周末会和同学米克莱出去，他会领着我坐狗拉雪橇，你不是最擅长应付动物了吗？周末你陪我一起去吧。”

　　“可是......”埃莱尼很犹豫。

　　“没有可是，就这么定了，你出去吧。”

　　我望向天外的永夜，我觉得我的内心和这极夜一样，漆黑，迷茫。

　　我坐下来做家庭作业，看着历史书上岛上先祖的故事，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来这么寒冷荒芜的冰川之地谋生，不明白我的先祖为什么要守护这里，我对这片岛屿完全爱不起来。这里只给我一种冷漠苍凉的感觉。

　　我的肚子咕噜噜地叫着，可是我没有吃那盘香蕉派。我肩膀上的海雀啄了啄我，它似乎想安慰我。

　　从我醒来，它就一直落在我肩头，大多数时候，它很没有存在感，我经常遗忘它，但是总有其他人看见询问我，这种时刻，我才会想起它的存在。后来，学校的老师和同学也渐渐适应了我每天顶着一只小鸟出现，慢慢地也就不好奇询问了。所以现在，一般是卢卡西埃莱尼他们每天要喂这海雀的时候，我才能想起它来。它太轻太小了，站在我的肩头一点分量都没有，然而此刻，它飞到了我的手心，喳喳地叫着，我才觉得，我托住了一点温暖，我不是孤独的，我还有一只小鸟的陪伴。

　　“你陪我三年了，从不惹我生气，我以后，该对你更好一点，你要吃这香蕉派吗？”

　　它真是只有灵性的小鸟，因为我看见它摇了摇头。

　　我觉得它听得懂我说的话，“有时候，我觉得我好孤独，我对自己一无所知，我对周遭的一切一无所知。我莫名其妙地来到这里，承担了好大的担子，但是我不喜欢这里。”

　　小海雀又喳喳地说起了话，可是这一次，不知为什么，我竟然很神奇地听懂了它在对我说什么，它说，“你会喜欢上这里的。”

　　“是我的幻觉吗？我觉得我刚才好像听懂了你说的一句话！应该是我的幻觉吧？不过，我以后不想叫你小海雀了，我觉得，我应该给你起个名字，就叫你芙瑞如何？那是自由的意思，你要是想要自由，你可以随时飞走，不要像我一样，想飞走也飞不起来。”

　　小芙瑞和我一起陷入了沉思，不知道过了多久，安静的书房里再一次响起了敲门声。这一次是麦格特罗的敲门声。我无力地靠坐在椅背上，抬起头继续看向窗外的夜空，并没有对他说进来。

　　他又敲了几下门，然后，自己推门进来了。

　　他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但是我能感觉到，他走到了我的身旁，他单膝跪地，右手扶上胸口，郑重地对我道歉，“少爷，对不起，让您生气了，这还是您醒来之后，第一次对我生气。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请您告诉我，要怎样做，您才能不再生气？”

　　“那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吧。”我的目光可能是毫无焦距的，继续望着极夜的天空。

　　“什么问题？”

　　“你说，这是我醒来之后，第一次对你生气，那我想知道，我醒来之前，曾经生过你的气吗？”

　　......

　　书房里陷入了持久的沉默，麦格特罗并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