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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完 ...


  •   那个黑头发的男人又来了。

      他的个子很高,钻进门的时候略一低头,像是在向我点头致意。
      他不是一个有礼貌的男人,恰恰相反,甚至有些傲慢。他从不打招呼,自上而下打量我的目光直白而锐利,毫不客气地从我手中抽走纸袋验货,然后把钱塞给我。
      我拉开木抽屉,从一堆皱皱巴巴的钞票里翻出正好的零钱。他接过那脏兮兮的钱的时候,脸上带着嫌恶。
      但在临走前,他的表情一变,换上戏谑的笑容,打量一圈我身处的狭小房间,最后视线停留在我平静的脸上。他的嘴角勾起,隐约可见白得瘆人的牙齿,笑得如此捉弄,仿佛我正带着小丑的面具。

      接着他再次低下头,走出门口时,总会慵懒地对我抛下一句话:
      “下次见。”

      久而久之,我竟然开始挂念他所说的“下次”了。

      ……

      我靠洗照片维生。报酬寒酸,但足以养活我自己。
      夜店的地下室是我十几年的家。两个房间,工作室在卧室的隔壁,常年亮着赤色的光。楼顶夜夜传来欢纵的噪声,让我仿佛身处炼狱。

      或许是因为楼上传来的欲望过于浓烈,仅是旁观便让我感到厌烦,自身的欲求变得稀薄,安于现状,蜷缩在渗进了霉、香烟与油烟气味的憋仄房间之中。

      也难怪会遭到嘲笑——在骄傲的黑发男人眼中,自甘堕落的我想来与小丑无异,懦弱而又可悲。
      男人的目光与笑容都令我感到如坐针毡。然而诡异的是,那轻微的刺痛竟唤起了些许快感。
      ……真是见了鬼了。

      ……

      形形色色的客人们带着藏有秘密的胶卷,来到我的工作室。
      他们需要进入夜店的大门,穿过炫目的会场,从舞池中狂欢的男男女女之间挤过,伴随着鼓点的震动,走进后台的楼梯间,下楼,最后来到我所在的房间。
      但在形形色色的客人中,唯有这个黑发的男人引起了我的关注。他很适合房间中的红光。因为他的红眼睛,还有他身上张扬的气场。这辛辣的色彩,与他搭配得恰到好处。

      客人们交到我手里的胶卷,多是见不得人的内容。我从洗出的照片推测他们的工作,比如调查婚外情的私人侦探,拍摄色。情或者猎奇作品的摄影家,非法实验记录,等等。
      那个黑发的男人也有秘密。他委托冲洗的照片,大多是偷拍到的,男女老少皆有,没什么共性可言,让我无法判断出他的工作。

      我对他有些好奇。但这点好奇心还不至于让我向他主动接近。毕竟他看起来性格糟糕,不是个良善的人。

      后来我们发生交集,是出于一次偶然。

      ……

      简单来说,他来取货的时候,我拿错了纸袋。

      那段时间我只有两个客人,一个是他,还有一个摄影师。
      那位摄影师的作品……相当自由奔放,让我有幸见识到了各种形态的身体,各种惊人的花样,还有各种极限的姿势。
      而现在,这些伟大的艺术作品被那个黑发男人拿走了。

      不知道他看见之后会露出怎样的表情——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我尴尬到头皮发麻,即刻冲了出去。

      他个子高,腿长,走路也就快。不过几分钟时间,他已经走到楼上,身处舞池的边缘。我看到密密麻麻的人群,从头到脚泛起一阵战栗。我憋住一口气走过去,拽住男人的手腕,把他拖回了地下室。

      他的身体健壮,骨架大,我的手甚至无法圈起他的腕部。能把他一路拖下去,除了我在危急关头爆发出的潜力之外,也是因为他的默许。

      “搞什么啊你……?”他表现出不满,但也对我的举动很感兴趣,回到那片红光之中,他带着好奇打量我。
      “……照片,那份照片……”我缺乏锻炼,快跑了几步就气喘吁吁,“拿错了,那份不是你的。”
      “哈?”他不屑地挑起一边的眉,“啧……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真夸张。”

      我不想解释,从架子上找到了正确的纸袋递向他,另一只手去拿回摄影师的作品。他的手却向后一躲。

      我再一伸,又是一躲。

      有病吗这人?我不耐烦起来,更强势地扑过去,他一抬手,把纸袋举得高高的,笑得一脸得意。
      我蹦了两下,完全够不到,而他已经笑出声了。
      我气得发抖,不想再配合他幼稚的捉弄。我眯起眼,站定后双手在胸前环起。

      “别玩了,还给我。”
      “紧张什么?这里面有什么不妙的东西吗?”
      他的笑容嚣张,挑衅似的晃了晃手里的纸袋。我瞅准机会又是一跳,结果还是遭遇失败。

      “妈的……还给我!!”
      我气急败坏的样子逗得他哈哈大笑,还得得瑟瑟地冲我吐了吐舌尖。
      我这辈子最讨厌也是最常遭遇的事就是被人戏弄。但我也明白,越是愤怒,就越是助长了这种人的得意。
      根据我的经验,对于这种小男孩水准的恶作剧,最好的应对方式是无视。于是我翻了个白眼,说了句“随便你吧”,然后转身不理会他。

      可我刚一回头,他手里的纸袋立即发出咔擦声——失策了!我大惊失色,立即回过头来,却已经晚了。只见他略微努起嘴,带着一副探究的表情端详那些照片,接着那对漂亮的红眼珠一转,不怀好意地看向我。

      “你经常洗这种东西?”

      他说着,漫不经心地上前几步。房间很小,我很轻易地就被逼近了墙角,身体贴在冰冷而粗糙的水泥墙面上。
      他夹着照片的手指一动,画面转向我,照片上的女孩子的……臀部也朝向了我。她的身体被黑色的皮带捆绑着,不该露出来的地方能看得一清二楚,在红色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情。色。

      我想逃跑,却又放不下面子,只得努力维持着脸上的平静,故作轻松道:
      “这种客人还挺多的,怎么?”
      他发出轻笑,左手撑着墙,高大的身体俯下,遮蔽了光,将我笼罩在一片阴影中。我不安地朝他一瞥。

      我们之间只有半步的距离,前所未有地接近。楼上舞厅的蹦跳声和激烈的鼓点在逐渐远离,取而代之的是他的呼吸声和我慌乱的心跳,紧密交织在一起。

      在那匆匆的一瞥后,我再也无法移开目光。他低下头来看我的时候,黑色的睫毛垂着,瞳色变得格外的深。他的外貌出众,这一点我早就知道,但在近距离的观察下,我发现他几乎可以说是漂亮的。
      用漂亮这个词来形容一个男人或许有些奇怪,可我确实产生了这样的感想。这男人仿佛一块宝石的原矿,在粗砺的岩石之间,露出未经打磨过的红色晶体,带着一股自然的张扬。

      手臂与身侧接触的地方泛起薄汗,不知是因为他的眼睛,还是房间的灯光,我开始觉得热了。
      他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像在看刚刚的照片那样努着嘴,眉毛略微抬起,目光中是不怎么真诚的好奇,仿佛我是件没什么用处的新发明一样。
      他的嘴角一抬,笑容的弧度迷人,若是不经事的天真少女怕是会瞬间落入了情网,可惜这位男士说出口的话却只想让我甩他一个耳光。

      “洗这些照片的时候,你有感觉吗?”
      他问。
      我气急了,反而咬着牙扯出一个狰狞的笑,不屑地哼了一声。
      “早就见怪不怪了。”
      他似乎是想看到我恼羞成怒的模样,现在期待落空了,颇感无趣,脸上的表情冷却了下去。

      我觉得还不够解气,趁机反击道:
      “你呢?该不会因为这种玩意就气血上涌了吧?”
      他的脸僵住了,接着浮现一丝不快。他冷哼一声表示不屑,动作粗鲁把那包照片塞回给我,转身离去。
      我又一次拉住了他的手腕。

      这次他反射性地挥开我的手,不知为何,激起了我的兴趣。
      楼上的舞曲隆隆作响,像是在进行一场原始部落的集会,我的血管随着节拍疯狂地鼓动着。我用力一拽他的手臂,迫使他转向我。
      他有些诧异地看着我,看着我勾住他的脖子,吻了他。

      ……

      我们就这么搞上了。

      出乎意料的是,这段关系持续了近一年,而我本以为在两个星期之内就会迅速落下帷幕。
      就像我之前经历过的两段关系那样。

      这是为什么呢?……或许是因为他找不到别人来帮他洗照片了吧!……才怪咧,我是知道的,是因为他喜欢我。
      不,“喜欢”不够准确,应该说是“满意”。我让他满意,所以他才会持续光顾我,无论是为了洗照片还是解决其他需求。

      我发现自己对他的预想是正确的,他确实是个性格糟糕的家伙。
      一开始他还算客气,会说几句好话来糊弄。后来彻底暴露了霸道的本性。只要他出现在工作室的红光之中,我就必须放下工作,把他当做世界的中心——倒也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无非是帮他修相机,听他唠叨,或者上。床。

      ……

      有一次我发现套子用完了,不情不愿地上楼,在吧台边上找到了我的老朋友——这家夜店的老板娘。
      这位风韵犹存的中年女性用惊异的眼神下上打量我,从手提包里取出了两个递给我。
      我表示可能不够。她顿时起疑,露出担忧的神情,附在我的耳旁问:
      “……你不会加入你老娘的行当了吧?”
      我摇摇头。
      她嗤笑,烟从嫣红的唇缝间涌出来。
      “那就好,不然她做鬼都不会放过我。”
      “……说不定她还活着呢。”我闷声说。
      “有什么区别呢?她把你这个小杂种丢给我,然后就人间蒸发——她从我们的世界中消失了,这和死有什么不同?不过……”她一顿,狠瞪我,“如果不是为了钱,你更是个蠢货。”

      接着她向我灌输了她的人生经验。中心思想是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不图钱不图靠山,要他们有屁用?
      有屁用,对,我点点头,表示他活儿还不错。老板娘笑惨了,烟雾缭绕间她的红唇像是用蜡笔画上去的,粗糙而惊悚。

      “能比你自己还管用?”
      “唔……”
      我沉吟一阵,勉强换了个角度:他长得好。我就是图他身子。
      老板娘的眉梢落下,眼含惋惜之意,看我像是没救了,嫌弃地摆摆手,赶我走了。

      走回房间的途中我品了品她的话,承认她说得确实有些道理。我也愿意相信这个世界上是有好男人的,只不过这个叫作伊鲁索的家伙绝对不会是他们其中的一员。
      他的脾气糟糕,可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相处起来竟然还算愉快。

      那天完事后我又想起这件事,他正在穿衣服,我点了根烟,对着天花板吐了个烟圈,忽然问他。
      “伊鲁索,你喜欢我什么?”
      他的动作一滞,看向我的红眸中满是诧异,像是我问了“地球为什么不是心形”的这种蠢话。但我是认真的,他被我盯得心里发毛了,轻咳之后别扭地回答道:
      “你安静,听话。”
      “……扑哧。”
      “笑个屁,”他白我一眼,“你脑子是不是出问题了?问这种蠢问题。”

      安静。听话。安静。听话。
      我反复咀嚼这两个词,越发觉得可笑。
      我在床上一翻身,趴着撑起身体,笑眯眯看他拉紧腰带,上身赤。裸,肌肉的线条很美,连照片里的模特都难以企及。
      我深吸一口,清凉感在呼吸道扩散开来,吐出的烟雾弥漫了视野。

      “还记得之前我拿错给你的那几张情。色照片吗?”我问。
      “怎么?”
      “如果你是照片模特,那个摄影师早就赚翻了。”
      他不屑地瞪我。
      “去你的。老子不卖。”

      我窃笑不止,对这位情人感到前所未有的满意。
      说来也是,不管老板娘怎么说,只要我觉得满意就好。他不是个完美的人,当然不是。哪有完美的人呢?就算有,也不会看得上我的。
      总之我选择了伊鲁索,他也选择了我,由于一些微不足道的理由——安静和听话,或是出挑的性格和皮相。
      但这就足够了。

      ……

      我在这段关系中感到愉快和满足之后,一不小心纵容了他坏脾气,他开始变本加厉了。
      除了性格不好,他的戒心也很重。他的内心有着一道明确的防线,只有他允许的人才能进入。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我就属于得到通行证的人之一。

      或许我该把这当成一种殊荣,从而认可自己的价值。不过说实话,被一个性格糟糕的人认可,并不是一件值得高兴和骄傲的事。因为他会想尽办法索求我的关注,侵蚀我的生活。

      比如有一天,我正在晾晒照片,他忽然怒气冲冲地驾到,对着我骂他的同事,因为那个同事把口香糖悄悄粘在他头发上了。

      在他亲切问候了同事本人及其家人后,我悠悠地问了一句:
      “不过,他为什么要捉弄你啊?”
      他像是卡住的磁带那样,突然没了声。过了几秒才怒道:“这需要什么理由吗?他就是个讨人厌的家伙,仅此而已。”
      简直像小男孩吵架一样。我暗自腹诽,只淡淡地回了他一个“噢”。我大致猜到是因为他说了什么损话,才被那个同事记恨上了。

      接着他要我帮他把头发剪了。我嫌弃麻烦,叫他随便去找个理发店得了,他却说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头发上的口香糖,也不想让别人碰他的头发。说完看了看我,像是想要在我的脸上找到一丝被特殊对待的感动。可惜没有。
      我只是抬了抬眉毛,漫不经心地说“好吧”。

      我把工作时穿的围裙脱下,反系在他的背后,然后拿起剪刀。
      随着“咔嚓”一声的清脆声响,那搓粘着口香糖的头发落在地上。
      接着我细心地一点点修剪,银色的刃在黑亮的发丝间穿梭。三十分钟后,我拿着裂了一小块的化妆镜站在他面前。他抬手理了理头发,原本的长发变成了只到下巴的长度,看起来年轻了些,再加上身后披着的围裙,忽然让我想起小时候我仅有的那本儿童读物。书里面有个叫做“彼得潘”的小男孩,他能够自由自在地在空中飞翔,并且永远不会长大。
      当然,和天性善良的彼得潘不同,伊鲁索这种人大概生来就是个坏孩子。

      “没想到你剪得不错。”他评价道。
      “你满意就好,”我说,走到他身后解开围裙,帮他吹掉耳后的碎发。那里似乎是他的敏感点,不禁一缩肩膀,躲开了。
      “剩下的我自己来就行……忙你的去吧。”他挥挥手。
      “噢。”
      于是我继续晾晒照片的工作。拉开胶卷中的底片,小小的长方格子里有着微缩的世界,是我所不曾见过的世界。
      伊鲁索收拾干净身上的碎发,从背后环抱住我的腰。像是对我手中的胶片感到好奇那样,他将下巴搁在我的颈窝,和我一起仰头观察那方格中的光景。

      后背感觉到他坚实的躯体,温热的呼吸在颈侧萦绕,不同于他那富有侵略性的性格,他的皮肤是温热的。我舒适地靠在他的怀抱里,放下手中的胶卷时,我担心他会收回双臂,然而他还是一动不动地贴在我的身上。有些碍手碍脚的,我却贪恋这一刻的贴合。

      “……我以前经常帮妈妈剪头发。”
      “噢……然后呢?”
      他兴趣缺缺的声音响起在耳畔。
      “她离开了,在我十岁的时候,再也没回来过。我连个合法身份都没有,如果不是老板娘收留了我,可能早就被皮条客或者黑心老板榨干了。”
      “噢,有够倒霉的,”他作出淡漠的评价。
      我没有继续说下去,背负着他的一部分重量投入工作。正拆开新的相纸,他抱着我的腰部的双臂收紧了,在一声轻笑后,他的嘴唇贴近我的耳垂。
      “想要我可怜可怜你么?”
      “不了,我还要工作……”我试图婉拒。
      然而话音未落,耳垂被衔住了,T恤的衣摆也被撩了上去,掌心的热度在腰腹部游走。

      ……看来他是要无视我的拒绝了。

      ……

      然而自从那天起,我们之间的关系开始恶化。
      或许是因为我对他提起了自己的往事,第二周再次见面时,他提出要带我去喝酒。
      我吓坏了。

      “总是待在这个屋子里有什么意思?无聊死了,走,我带你出去透透风。”
      “我不想出去。”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习惯了。”
      “什么狗屁借口,那么现在就把这个习惯给我改了。”
      “不,”我没来由地心慌,“谢了,但是我真的不想出去,我对外面的世界没什么兴趣……”
      ……

      我们争论了很久,几乎吵起来。最后我成功拒绝了,但这只是第一回合。
      他的任性我都可以纵容,毕竟我还想睡他。我唯独不能忍受他干涉我的生活。

      之前他明明不怎么在意的,睡完了就穿衣服走人,但现在他像是突然注意到我身处的环境那样,突然开始变得挑剔了起来。
      他抱怨楼上舞厅的噪声,然后提议带我去外面的酒店过一夜。我告诉不必担心,我睡得很沉,因为有耳塞,而且已经习惯了。

      这个房间是老板娘免费给我住的,自母亲失踪以来,我一直住在这儿。不是为了省钱,只是习惯了。这里的环境的确糟糕,但至少是安全的。
      然而伊鲁索听不进我的解释。我无法理解他的固执,而他也是同样。他说住处他能找到,至于我黑户的身份,警察那边他有能力解决,办一个假身份不是什么难事。
      但我拒绝了。

      “假身份能骗得了别人,但骗不了我自己。”
      我说。

      这句话彻底引爆了我们之间的冲突。他撂下狠话,说不会再管我了。
      “我也没叫你管我。”
      听起来像是在抬杠,但我是用十分平静的语气说的。我真心、由衷且诚恳地希望:他不要干涉我的生活。

      是,我知道自己的生活糟透了,然而就算生活一团糟,为什么就非要把它变好呢?
      “好”与“不好”又是谁规定的?为什么我非要按照大多数人眼中的“好”来改造我自己?
      如果我是个烂人,难道就不配活着了吗?

      争执到了最后,他说我活该一辈子像个蟑螂一样在这种烂地方苟活。
      我在心里一直是这么对自己说的,但同样的话被他这么一说出口,居然有些刺痛。
      他摔门而去。

      我气鼓鼓地倚着工作桌,也想摔些什么东西来发泄。然而手边都是我用来营生的重要道具,最后只能扯下身上的围裙狠狠摔到地上。
      我告诉自己:就算我是蟑螂,也是一只善解人意的蟑螂——我乖乖留在自己的小窝,从不跑到外面吓人,造成麻烦。
      我只要洗洗照片,有口饭吃就行。

      外面的世界与我无关,我根本不在乎。
      ……
      反正它也不曾在乎我的死活。

      ……

      伊鲁索一连两个月没有出现。

      我想他找到了一家新的照相馆洗照片。
      或许也找了个新的女人。安静又听话的那种。
      我对自己的想象信以为真,自顾自地赌气。如果他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有了新欢,那我也可以找个新男人。

      于是我开始打量红光之中的顾客。
      来我这里洗照片的,多是怀揣着秘密的人,他们神色匆匆,递胶卷,拿货,付钱,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然后转身就走。
      我倚着工作桌,嘴里的烟头晃了晃。我期待他们能慢下来,好好看看我,我的外表不差,在床上也听话。但他们没给我机会,我在他们的眼中是透明的,甚至连他们的俯视和嘲弄都不配拥有。

      ……
      我竟有些怀念伊鲁索了。

      他傲慢,自我中心,但在看着我的时候,他的目光从不闪躲。他的红眸中倒映出我的身影,如同一面清晰的镜子。

      说实话,我喜欢被他那样看着。

      但或许正是因为看透了我的不堪,所以他终于厌弃我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把烟吐到地上,狠狠地踏上去,用脚掌将它碾碎。棕色的烟草碎屑零落在水泥地面,看着无比凄惨,却又只是一滩废物。

      我蹲下,抱紧自己的身体,用手背抹去湿黏的眼泪。
      浓艳的红光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明明是暖色的光,却令我觉得寒冷。

      ……

      我开始喝酒,通过酒精发泄自己的愤恨。
      现在的我是一个为情所困的酒鬼了,真是可笑。我以为自己已经烂到了骨子里,没想到居然还能变得更烂、更可悲。
      只有在醉了的时候,我才允许自己想他。毕竟在醉了的时候,无论怎样的胡思乱想都是合乎情理的。

      我改变心意了,愿意像按他所说的纠正自己了,但连做出尝试的力气都没有。我甚至不知道是什么在阻拦我,眼前像是矗立着一道坚固的高墙,高耸入云,巨大的无力感吞噬了我。

      就像是恶性循环,我喝得越多就越感到自我厌恶,然后越发认定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他,不会再有人正视我的存在。他就是我今生的唯一。
      我想起他不屑的眼神,但他至少是看着我的,让我感觉自己是存在着的。我知道这样很病态——但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内心就像是被填满了一样。
      包容他,纵容他,耐心地听他说话,满足他的需求,为他剪头发。
      我曾经也渴望妈妈能够这样对待小时候的我。

      况且他鄙视我也是理所当然——出生在阴暗潮湿的角落,最后也死在阴暗潮湿的角落——蟑螂般的一生。
      ……不,或许比蟑螂还要凄惨。
      至少它们曾有过同伴,曾是满足的,而现在的我却是孤身一人,内心是巨大的空洞。
      我一直以为自己接受了微不足道地活着,然而终于发现,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无论是谁都好,我在渴望着。

      带我飞越那道高墙吧。
      在我看来是难以逾越的高墙,但对于能够飞翔的彼得潘来说,也不过是脚尖轻轻的一跃罢了。

      ……

      三个月后。

      就在我认真地思考要不要用酒瓶的碎片割开自己的手腕时,他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积攒下来的种种后悔与伤痛在瞬间全部化作熊熊燃烧的愤恨。我想扑上去狠狠地扇他耳光,但当我瞥见他领口间的绷带,却瞬间软弱了。

      贱女人。我在心中暗骂自己。

      他扯过一张金属折叠椅坐下,双腿叉开,点上了烟。那副闲适的模样,就好像他才是这片红光的主人。
      我不知道他在这将近半年的时间里消失到哪儿去了,但我从他的身上感觉到些许的不同,像是终于完成了一件大事,卸下重担,神色洒脱。

      发生什么了?为什么过了这么久才来见我?问话含在口中,却没能说出口。
      我知道他有秘密,也记得他为什么选择我——安静,听话。
      而现在正是安静和听话的时候。就在我以为他就像母亲那样永远不会回来的时候,他终于回来了。

      我不想再次失去他了。

      一阵沉默后,是他先开了口。那对漂亮的红眼珠一转,斜睨向我,随着一声不屑的哼笑,粉色的烟雾从他的唇间涌出。

      “Codardo.【胆小鬼】”

      我无从反驳,踢开一旁的酒瓶,从地上摇摇晃晃撑起这一身的软骨头。

      “你不敢出去,因为得不到别人的尊重。”
      我背对着他把地上的酒瓶丢进垃圾袋,任由他说下去。

      现在他回来了,我的劣根性又犯了,揣起此前的豪言壮志,从主动变得变动,不再像前几个月那样,急切地想要越过那道高墙了。
      他说得对,我不敢出去,是个胆小鬼,只要一有机会和借口,便回缩回原点。
      我在害怕,因为我不知道那道高墙后有什么。或许只是从这个地下室换到了另一个地下室。我依然是个透明人。

      肩膀忽然被揽住了,我抬起头,发现不知何时他已从椅子上起身,走到我的身侧。
      他的眼中映着我彷徨的面孔。
      “你说过你不想要假身份,那我就给你一个真的。”
      “什么?”
      只见他得意地勾起嘴角。

      “我们结婚。”

      经过不知几秒的大脑宕机后,我发出一个呆愣的单音节:
      “哈……?”
      “这个新身份骗得过别人,也能骗得过你自己。”
      他解释。

      这下我明白了。
      无论是他的话语,还是他的表情,都在向我说明一个事实:
      婚姻在他看来不是什么浪漫的事,更像是一场轻松的交易。
      ……或许对许多男性来说都是如此。

      但我却觉得他的提议简直浪漫得要死。
      像是猫为了报答主人而叼回老鼠,或是小男孩把珍惜的蚂蚱塞给喜欢的女生。
      让我想要发出惊叫的同时,却也明白,他是在把他所认为的“好”,馈赠给我。
      对于一个像他这样骄傲且自我中心的人,不仅没丢下我这个胆小鬼,还考虑到我“不想要假身份”的意愿,已经是了不起的体贴和让步。

      我的内心被强力地撼动。阻拦在眼前的高墙出现了裂隙,逐渐剥落,我意识到它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坚不可摧,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
      也许根本不需要别人的帮助,只要我试着轻轻一跃,也能像彼得潘那样,越过那道高墙。

      我忽然想去看看了,那座传说中的梦幻岛。

      或许它并不美好,但至少,在这片红光之外,那会是个更为广阔,有着更多可能性的世界。

      于是像《彼得潘》开头的孩子们那样——
      我对他说,我愿意。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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