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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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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波门
这一日我似乎赚得盆满钵满,可是心里却无端地空落。我在一堆珠光宝气的熏炉中怔怔地坐了良久,最终还是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将满怀的宝贝尽数丢在地上。
这牵肠挂肚的念想,其实男女一样。
处了这些日子,我想我是有点喜欢他了,只可惜流年不利,撞上一个断袖,同冬葵一般下场,落个单相思。
我叹一口气,抬脚跨出门槛,忽然迎面挨了一记闷拳,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醒来时我被苍玉猛掐人中,眼睁睁看着两个力士齐心协力地朝外拖一个黑布口袋,眼前一个花白胡须的小老儿正唾沫横飞地,在数说一位奋勇毙敌的女英雄:“那小饿鬼生得凶狠,我道姑娘打偏手了,又顾着尊府规矩,在园口不好进去,正心焦呢,谁知一道金光,嗖地一下,那小鬼就摔出去了!”
后面有人连声附和:“仙气,那是仙气。”
苍玉在我眼前晃着胳膊:“她醒了,醒了。”
那小老儿凑过头来,冲我叹一口气,带着浓浓的海腥味:“姑娘看着十分瘦弱,想是施法时力气用过了头,也一并昏过去了。”
苍玉冲我粲然笑道:“你脚程倒快,啧啧,竟跑到我前头,在玖园里做起英雄了。”
如此小老儿方才形容的那位有仙气的女英雄,竟是妖精我无疑。
我瞠目结舌,这才望见不远处一个扇形门面,里面又是一个幽深小园,看着却眼生。
且说方才我确然昏过去了,却依稀记得,是在一堆熏炉之前,叫一个拳头砸昏的,什么饿鬼,什么九园十园,一概没有印象。
旁边一干婆娘则掏出绣花帕子齐刷刷地揩泪,为首的自然是三姑姑:“苍玉,你几位叔伯呢?老夫人做寿,怎地一个都不来?”
苍玉一面搀起我,一面侧过头敷衍道:“想是什么要务耽搁了,脱不开身。”
“好好好!都出息了!”三姑姑拍着手,痛心疾首地,“想我丹穴山名望虽高,却皆是弱质女流,老夫人又不管事,竟叫幽冥司欺到头上了!”
苍玉有些为难:“三姑姑您消消气,今年日子挑得仓促,恰撞上弥罗宫的法会,叔叔伯伯们必定忙坏了,再说不是没丢东西么。”
三姑姑气结:“玖园里的这株瑶草,乃是列位祖宗飞升之前,舍下万年道行所结,庇护我族世世代代诸灾不犯,丢了还了得!”
小老儿亦插嘴道:“若是丢了,岂不有损贵族颜面。”
原来凤凰家这小园子里,藏了个宝,也同不老泉一样设了结界,惟恐别人拿去。
旁边五姑姑帮着劝:“三姐,莫气坏了身子,回头请左护法过来,添个厚实些的结界便是。”顿了顿又道,“咦?左护法是特特下了请帖的,也没来么?”
我环顾四周,果然没看见景岚的身影。
苍玉没奈何:“他,他临时有事……我回去一定同他说。”
三姑姑闻言,略缓了神色:“还有,你千万去一趟四梵天,找几位长辈商议此事。”转过来道,“这回要不是悦郎,是叫悦郎罢?嗯,在里头阻着,瑶草就叫人夺去了!”
娘诶,怎么又是我。
舅母赔笑道:“是是是,姑娘有大功劳,还连累你损耗真元!待到天凉时,请你家碧霞元君一同过来,到玖园里尝一尝紫枇杷。”
我一愣,苍玉在耳边低声道:“枇杷我单请你。”
青天白日地,捡一个做英雄的便宜,虽说诡谲,倒也不算坏事。我便只有勉为其难地笑笑,代那什么碧霞元君,承下他丹穴山的拳拳情义,并且我思量这位无辜的仙君,日后最好还是见上一面。
宾客早已散了,那个能说会道的小老儿却一路送我和苍玉到山脚下,几绺花白胡须一颤一颤地,仿佛即刻要掉下来:“东海与丹穴山世代交好,若有什么紧要事体,也可报与我家大王相商。”
原是从东海远道而来的一枚海瓜子,同凤凰家并没什么亲故沾着的。
不过小小的一枚海瓜子做使节,可想其马屁拍得多么严实。
我们方向不同,互相道了别,便各走各的道。
这一路回去,苍玉免不了再驮我一回。
我趴在他背上,百思不得其解:“我什么也不记得。”
苍玉道:“废话,你手上一个斗姆殿的碧玺串,一颗玉清天的摩尼珠,那饿鬼丁点道行,怎么能近身。”
我仍旧疑惑:“可我分明没有进过园子。”
苍玉在底下大笑,伴着呼呼的风声:“瞧你这心眼缺的,撞到好事还赖个不及。”
好事么?回扶风苑里,偶然借着桌上那方剔透的水晶砚,竟照见额头上一个大包,不偏不倚,恰在正中央,丑得要命。
苍玉变个冰片儿定在上面,又替我捋过头发帘来盖着,只是位置尴尬,便盖得十分勉强。
娘诶,打哪里不好,非得破我的相,缺德啊这。
我愤愤然:“什么叫不能近身,这么大个包,难道隔了千里万里来砸的?”
苍玉皱一皱眉,自腰间掏出一把精巧小梳:“唔,许是用的这个。”
我接过一看,便认出来了。
原来干这件缺德事的,乃是另有其人。好丫头,别让再我碰见你。
苍玉又问:“你好些了么?妙悟上回那个方子还在,不如本上仙再憋屈一回,啧啧,替你煎一帖。”
我瞬间觉得血气上涌,险些呕出来。
他扶着我大笑:“罢罢罢,我找景岚给你看看。”语毕,将我腕上的摩尼珠退下来,闭眼念动真言。
啊,这招我知道,叫作溯神术,仙君同坐骑间才有的,借一样随身宝物,追溯元神,且每家自有一套诀法,各各不同,旁人无从得知。
听着十分稀罕,可是我不会。
须臾,他睁开眼睛喃喃道:“临安清波门,”随即一怔,“唔,今日便是初一?”
我奇道:“是啊,你高祖奶奶做寿嘛。”这家伙,什么脑子。
他看我一眼,然后神秘兮兮地笑了:“悦悦,我带你下界去吃一钟好茶,解解腻罢。”
我尚且顶着冰片儿,却觉得这个提议很不错。
下界,下的自然是凡界。娘诶,眨眼工夫,两百年没去了。
苍玉果然挑了临安下脚,一个温雅滋润的江南小镇,正天色将暮,街上行人不多。他收了云彩,带我足尖点地,停在一条无人巷弄,然后穿弄堂,拐出清波门,熟门熟路地绕进对面一个小茶馆。这馆子破旧门面,位置也偏僻,却堂而皇之地,取名龙井天。
龙井天,喝的却不是龙井。
掌柜的样貌文弱,长了一双剪水眸,年纪也轻,书生打扮,唤作沐意,大概同苍玉熟识,亲自端了茶具过来招待,对我也十分客气:“世人皆浅薄,只道西湖龙井,却不知我这南屏芙珠才是极品。”
门框上吊着一只鹞哥,扑棱着浅灰的小翅膀,跟着瞎叫唤:“极品,极品。”
我自然是那万千浅薄人中的一个,便闭口不言,只看他摆弄紫砂小壶,用滚水烫一遍,替我们沏上两杯。
我见这茶颜色颇深,倒像是药,勉强呷了一口,却并无苦涩,反而幽幽散散地,生出醇厚清香来,不由称奇:“你这茶很香。”
沐意笑道:“可泡十几道,你慢慢儿品。”
茶香袅袅,引得我些许唏嘘。遥想妖精我当年自在之时,也爱摇着纸扇,看人折腾文雅玩意,孰料一着不慎,在踏月阁做了苦力,同这等好风景错开整整两百年,再想附庸风雅,也生疏起来,竟找不出更地道的好话来夸赞。
沐意寒暄道:“我近来天上地下地跑,时日都过糊涂了,老夫人身子可好?”
“好得很,你也不去瞧瞧,”苍玉道,“唔,今日做寿,就她耍着性子不肯出来。”
“是么,”沐意轻笑道,“老夫人近日托梦与我,说着急上火,嘴角都起了大燎泡。”
苍玉道:“你听她胡扯!幽冥司一个小鬼来玖园捣乱,也没见她急。”
沐意道:“是了,她只急着在下一个千年前,替你讨一房好媳妇。”
苍玉饮一口茶,道:“今年的秋茶真不错,味道厚重。”
沐意一只胳膊搭在他肩上:“我听说你自成年后便没闲着,成日拈花惹草,哟,怎地也不拈一朵像样的回来。”
此情此景,恰点醒我方才在丹穴山遭逢着的一段惆怅事。
苍玉咳嗽:“茶,好茶,吃茶。”
我歪着头,不经意间瞥见他端起茶盅的那只手,竟微微掇起了小指。
断袖,他真是个断袖,还是个娘气的断袖,娘诶,我从前怎么丝毫都未觉察呢。我头一遭喜欢人,真是,情何以堪啊情何以堪。
沐意笑道:“芙珠性温,我当初自九曜宫移了十株下来,想一借南屏山上的清凉,养了这些年,如今好味道总算混成了,却只活下来一株,须捧在心尖上养。”
苍玉正色道:“景岚喝这个,倒可调一调寒疾。”
“他再不来可就晚了,”沐意道,“芙珠耐泡,却不耐藏,哪怕我灵力护着,到月末也失了味了。”顿了顿又道,“真是,景岚可有阵子没来了。”
苍玉颔首:“正好他在附近。”
沐意问:“怎么不过来?”
苍玉轻轻叩桌,又意味深长地笑起来,却并不应话,只端着又饮了一口。
沐意一下拉长了脸,屈指弹开他的茶盅,狠狠道:“讨打?”
苍玉笑道:“我没笑你,真没有。啧啧,你过糊涂了?今日初一,甲寅年,清波门,三界皆合着十月朔日,想起什么没有?”
沐意一怔,遂两眼瞪得溜圆:“清波门,你说他,他真的在清波门?!”
我听得奇怪:“十月初一是什么大日子?”
苍玉侧过头,笑得更为开怀:“景岚命犯桃花的日子。”
我一口茶险些喷出来。
苍玉欣欣然道:“啧啧,老夫人的寿辰,还是个冥阴节,啧啧,果然是黄道吉日,”顿一顿,拖长了调子道,“三千年,我等这场好戏,等得花儿都谢了。”
沐意在一旁苦笑:“你如此袖手旁观,忒不厚道。”手一扬,沏下第二道茶。
鹞哥又胡乱学嘴:“厚道,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