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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久别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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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好见面那天一大早,耿老太太就起床梳洗,一连换了三套衣服,才选定出门的装束。
“茗晗,我这身是不是太没精神了?”
“茗晗,过来帮我看看,我这头发后面是不是有点翘?”
“茗晗,我这脸色是不是很差,人家看了会不会误会?”
谷茗晗见惯了耿老太太近几年饱受折磨的样子,自然能够体谅她重见老友的忐忑,掏出新买的口红,仔细给老人家增添一点光彩:“瞧瞧,只要这么轻轻一点,您就光彩耀人了。可见您就是天生的美人,根本不需要俗物的装点。要是我到您这个年岁,也能这么优雅而美丽就好了。”
耿老太太揽镜一照,果然是稍微掩饰了一下血气不足的唇部,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就大不一样了,恍惚间居然能够看到一点年少时的影子。
“咚咚”两声敲门声后,陈国萍推门而入。
“甄女士,今天……”
耿老太太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拘谨地站了起来,去没有应答。
陈国萍长叹一口气:“甄女士,你真的得重新习惯甄碧琰这个名字了,你这反应到了法院,谁也不会相信你就是甄碧琰本人了。”
“是,是,我年纪大了,反应有点慢。”
陈国萍关上房门:“你今天虽然是访友,但我们依照惯例还是得记录在案。首先,我得再次提醒你牢记保密手则,第一条不该说的机密,绝对不说……”
“不好意思,等我一会儿,我先上个洗手间。”耿老太太鞠了个躬,转身捂着肚子,跑进了洗手间。
“这……”陈国萍甚是无语地看着空无一人的过道。
谷茗晗一个健步上前,把陈国萍拖到床边坐下:“陈姐,耿奶奶年纪大了,顾虑又重。这次出国,国家花费了那么多人力物力,她思想负担更重了,生怕说错什么话而招来是非,又怕国家白白花了这笔大钱。您就多担待一点吧。您放心,按照组织的要求,我会时刻跟在她的身边,照顾她,保护她,同时提醒她。“
“小谷,马上就要到新年了,办事处的接待任务很重,各界友好人士举办的尾牙聚餐和联合会我们都得派人出席,我实在没有那么多的精力放在这边。你得尽量上手,后面很多事情都得靠你去张罗了。”陈国萍看了看自己密密麻麻的记录表,实在是分身乏术。
“陈姐,您放心,从小川律师那里拿回来的资料,我已经背得滚瓜烂熟。您上次给我的案件资料,我也看了一小半,现在对整个案件的来龙去脉大致了解清楚。在开庭前,我一定会让耿奶奶尽量熟悉法院流程和应答技巧的。”
借回来的那大摞资料可不是白看,谷茗晗有信心能够完成任务。
“那就好。小谷,板垣征四郎是侵.华日.寇的高级将领,是二战后被处以极刑的甲级战犯。我们之前完全没有想到甄女士居然和板垣喜久子有着很深的交情,但是现在为了打赢官司,我们又不得不正式登门拜访。这一趟是任务,所以你千万不要有负担。你只需要做好分内的事情,其他的事情有我们呢。”
穿过樱花道,走过潺潺溪流,小川律师领着谷茗晗一行人敲响了高墙伫立的一户建。
一户建,有点类似与后世华国的独栋别墅,只是还会有额外的庭院。各家一户建大小不一,根据自身财力而建。板垣家的这间一户建,有前后花园,绿植的中间耸立着一栋小楼。自从1948年冬天板垣征四郎被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处以绞刑后,板垣喜久子就一直住在这栋三层高的小楼里,深居简出。
谷茗晗一行人穿过曲折迂回的小道,走进了板垣喜久子家的候客厅。
门外,花园里基本没有什么花草,不像附近的住户那样屋前门后种满了园艺花卉,一年四季鲜花不断。板垣喜久子家几乎只剩下绿色,唯有靠近围墙的高大的柿子树和硕果累累的橘子树为寂静的庭院增添了一点光彩。金黄的柿子就这样挂在树枝上,被风吹得皱巴巴的,有些甚至掉落到地面,发出诱人的水果香。明明伸手就可以采摘的果子,就这样白白浪费掉了,平白无故地便宜了那些叽叽喳喳的小鸟们。
刚熬过辛苦三年的谷茗晗,看着那些饱食一顿的小鸟们,只觉得羡慕嫉妒恨。
板垣喜久子穿着传统的未亡人服饰,一袭黑色和服,粗线白袜,脚踩皮带木屐。据说,自从1948年后,板垣喜久子基本一直维持着这样一成不变的服饰。窗外的寒风袭来,吹得板垣喜久子未被束紧的白发随处飘散,显得凌乱不堪。和服下的身躯瘦弱不堪,此时的她,早已看不出当年那个贵妇人的模样了。
本以为自己的日子已经算是艰难,没想到年少时的好友处境更是堪忧。
板垣喜久子向客人们行了礼,朝着耿老太太伸出瘦骨嶙峋的右手,颤颤巍巍地走前一步:“你来了,我们真的很久没见了。”
一时间,耿老太太眼角湿润,心中更是感慨万千:“没想到我们居然还能再见面,上次匆匆一别,一眨眼,已经二十余年了。”
“是啊,转眼间就这么多年过去了,真是想不到啊。”
“你还好吗?”
“还行吧,未亡人一个,孤家寡人的,也没有什么好或者不好的。”
“彼此彼此,你能安享晚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你比我运气好,有儿孙陪着,还能来菊刀国走走,我已经好些年没怎么出去了。”
简单寒暄完,两位老妇人坐在圆桌两边,望着当年的密友,却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二十余年后的再次见面,浮上心头的不禁是昔日的年少时光,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各种滋味。
如果当年甄欣伯没有认识板垣征四郎,我们的生活会不会就不一样?如果男人们没有那么野心勃勃,今天是否会看见儿孙们承欢膝下?没有那场战争,我们是不是就能坦然行走于蓝天白云之下,谈笑风生呢?
可惜,一切都没有如果。
小川律师让两位老人并肩而立,拍摄了一张合影。让她们分坐两端呈谈话状,调整了一下照相的角度,小川又得了几张作为证据的合照。留下必要的文书记录后,访客们便识趣地主动离去。
两位年逾花甲的老人,站在花园门外,紧紧一握手,互道一声珍重,就此别过。
小川律师握着新得的证词,喜形于色:“拿到板垣太太的证词,我们的胜算又多了一分!”
耿老太太平静地道了谢,回到住处,端坐在窗台旁,却仍是心潮澎湃,久久难以平静。
本以为早已忘却的往事,一桩桩一件件涌了出来,就像电影镜头一般,萦绕在脑海里一遍一遍地回放。她想起来青春可人的自己为了爱情不顾一切,想起来没有成形就已离去的二宝,想起来跟甄欣伯携手同行看过的风景,想起了争风吃醋患得患失的那些日子。但,不管是那件事,记忆总是定格在院子里熊熊燃烧的火焰,以及人群外那些义正词严的热血青少年。
“耿奶奶,您不舒服吗?来,先喝点热水缓缓。”谷茗晗调了一杯温糖水,端了过来。
耿老太太握着杯子,热水的热量透过杯身传了过来,渐渐暖和了双手:“我没事,只是见到年轻时认识的朋友,想起来很多往事而已。”
“你们很早就认识了吗?”
“嗯,你年纪小,可能不太清楚当年的事情。其实,甄欣伯就是因为在日本留学期间结识了土肥原贤二和坂垣征四郎等少壮派军官,才走上那条不归路的。起初,他明明是想当一名律师或者大学教授的。1926年甄欣伯学业结束归国后,受驻华公使馆陆军武官本庄繁的推荐,被张作霖任命为东三省保安司令部法律顾问,正式踏入政坛。那些年,我跟着他东奔西走,享过福,吃过苦。一晃,我已经半截身子入了土。”
“耿奶奶,您又胡说,现在我们国家人均寿命已经大大提高了,您啊,后面还有很长很长的好日子要过呢。”
见耿老太太兴致不高,谷茗晗施展了许久没有应用的技能,装傻逗趣缠着耿老太太说话,分散她的注意力:“我一直都很好奇,您这脚应该是天足吧?您小时候怎么逃过缠脚的,我奶奶小时候因为缠脚哭得死去活来的,到了民国时期才开始放足。为了这事,我奶奶跟她爸妈还闹腾了很久呢。”
听着熟悉的女孩声音,喝了一口暖暖的甜水,耿老太太觉得自己好像又活了一部分:“我啊,当年为了不肯缠脚,把家里闹得人仰马翻。也是我父亲当时做生意获利不少,家里条件不错。我打小虽然算不上穿金戴银,但也从来是贵重丝绸毛料没少过。加上我这一辈人少,家中长辈一直偏宠我,哥哥也护着我,所以见我哭得伤心,缠脚的事就不了了之了。再说,后来沈阳一带搬来了不少满族人,满人是不缠足的,久而久之,也就没人管我了。”
“您父母真疼您,1910年代就供您上新式学校,再供您一路读上去高等院校,实在是太难得了。”
“那是,他们都说我生在福窝了,所以才养得我胆大妄为,不顾一切远走他乡。”说着自己的父母,耿老太太笑容满面,“那时候年纪小,有点不识好歹,总嫌弃家里不够好,想着往外走。现在回头想想,这一辈子最幸福的日子,始终还是当年在父母身边的时候。”
“我也觉得当年跟爷爷奶奶、姑姑还有大哥在一起的日子最快乐。”谷茗晗话锋一转,“当年您有办结婚典礼吗?来得人多吗,是不是很热闹呢?”
“办了,当然办了。本来我母亲就觉得我委屈,非得替我办个热热闹闹的婚礼,才肯让我离家。说起来也好笑,当年在我们那些小姐妹的要求下,我家那个还写了结婚誓言呢。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记得他写了一份保证书,说是要要护我一生,用一辈子的荣华富贵,来报答我的生死相随。那份保证书被我一直随身携带,直到那些东西都被一场大火烧掉。唉,年纪大了,就爱唠叨陈年旧事。”耿老太太看看自己鹤发鸡皮的模样,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
“既然宾客盈门,那么说不定我们能够找到当年的证人呢。”
“唉,哪有那么容易。战火纷飞的年代,什么都说不准。”
“耿奶奶,你说说嘛,说不定能够派上用场呢。”
难得有人愿意听当年的故事,耿老太太慢慢地沉浸在回忆中,细细描绘当年的美好。
闲聊过后,谷茗晗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分门别类地记下每一条线索。
现在是用不上,但保不准什么时候耿奶奶又会想起些什么有用的线索呢。
再说,能让耿奶奶熟悉一下当年的人和事,加深一下记忆,也是完成陈姐交代的工作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