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丝万缕》俞之

82、回报

　　灯光落在酒杯里，像一团跳动的火。

　　孟清心头悸动，内里的骨头在被吞噬，整个人却僵木不能动弹分毫。

　　她想起上一次他用这样的语气对她说话，是在地下车库的电梯前，他说，道德感不要太强，她可以把他当做备选项。

　　她没有备选，直到这一刻，她脑子里能想起来的每一个瞬间，真诚的，恣意的，或喜或悲，强硬或脆弱，每一张面孔，都与眼前重叠。

　　人不可能一直欺骗自己，她不是情窦未开的小女孩儿，她很清楚那些呼啸的情绪究竟是什么。

　　“梁思原。”孟清轻声，“无论最后的结果如何，你可以向我索要一份回报。”

　　“什么都可以吗？”

　　孟清眼睛眨了一下，没有看他，“什么都可以。”

　　梁思原拎着她的酒杯，喝完了里面剩下的三分之一，想到什么，笑了笑，“我知道了。”

　　他把杯子收起来，只用旁边的玻璃杯给她倒了一杯柠檬水，欲要开口时，看热闹的三人组从外面回来，隔着老远，孙一帆忽然大叫了一声，一下子冲过来抱住了他，“原哥，你不是酒精过敏吗，你喝什么了，快吐出来！你脸都红了，会要命的！”

　　“……”梁思原反省了一下，自己当初到底为什么会跟这个傻子交朋友，“你再不放开，今晚死的就是你。”

　　多年的谎言揭开，孙一帆不敢相信他的原哥居然会骗人，一颗心轻轻地碎了，垂头丧气地小声抱怨。

　　杨思思看出点猫腻，张口就被孟清塞到嘴里的西瓜片堵住了，一脸坏笑地咽下去，跟梁思原平分了剩下的酒。

　　吃饱喝足，已经迷迷糊糊的杨思思继续赶二场的提议被孟清驳回，将人都塞进车里后，孟清回头看向倚在路灯下不发一言的梁思原，他看起来算不上醉，可也并不清醒。

　　“你还好吗？”酒喝得太急，孟清猜测他大概需要一点舒缓的时间。

　　视线重新聚焦，梁思原看着她，片刻，摇了摇头。

　　孟清笑了下，“不能喝逞什么能，我又不是不知道你。”

　　“你知道……”梁思原呢喃，也淡淡地笑了，“我什么你都知道么？”

　　孟清不答，梁思原陷入某段回忆，说：“我上一次喝这么多酒也是跟你们。”

　　“我们？”孟清不记得，想了很久，意识到他思维的混乱，“你是说，我和何姐。”

　　梁思原嗯了声，孟清数不清这中间到底隔了多少个春秋与日夜。

　　“那时候逃跑，是因为我很恐惧这种意识的陷落。”梁思原说：“人在清醒的时候尚且沉沦，更何况酒醉智昏，只有拼命抓着点什么，不断警告自己，用各种方式，时刻提心吊胆，怕做错事，也怕一旦尝过堕落的滋味，就再也回不去了。”

　　她的小弟总是有很多深沉的心事，七年一别，而今尤甚。

　　他比过去安静了很多，总是紧绷着，好像有许多东西鞭子一样打在身上，催促他不断向前，他却沉默得仿佛不曾经受痛楚。

　　“你一个人在外面的时候，也是这样想的吗？”孟清看着他，“所以你不愿意告诉我，你其实过得不好。”

　　梁思原站在灯光下，摇了摇头，“我要的不是同情。”

　　“我会为你的变化而心疼，这不叫同情。”她放弃了那些谨小慎微的伪装，对他说：“如果感情是一场博弈，我承认你是一个胜利者，我千寻百找的理由在你的真心面前不值一提。我到现在都很难相信，一个人的爱能仅仅靠回忆去维持七年，尤其是，对你而言，我早就已经背弃诺言，抛弃了你。”

　　“那不重要。”

　　“可即使这样，”孟清没有理会他的否认，说：“再见到之后，你还是对我毫无防备，还是捧着自己的心拿给我看了。你好像从来没有想过，也许我还是会伤害你，会磨光你的耐心，在犹犹豫豫中把你的爱意蚕食干净，然后继续用那个老套又俗气的理由告诉你，我们不合适，就这样简单地再把你抛弃。因为我心里十分清楚，以你的品性，不可能对我做任何强迫的事情，即使我对你再坏，你也不会对我有一丝一毫的报复。我现在的生活，是你当年用自己能力所及的全部换来的，你不会忍心用你的爱来破坏我的安宁，我们两个之间，只有我是可以全身而退的那一个。”

　　话音被打断，梁思原在听完她的话之前，离开那个让他倚仗的灯杆，俯身抱住了她。

　　“姐姐。”他的声音缥缈，埋在她的颈间，言语却是坚定的，“不用告诉我虚设的风险，我只想活在当下的这一个瞬间。”

　　这一个瞬间，心跳如擂。

　　“我的耐心多得超过你的想象，我的爱也绵绵不绝，你想对我怎么样都可以，只要你在想要抛弃我之前，对我好一点。”

　　“梁思原。”孟清轻轻地扶住他的脊背，“你醉了。”

　　“我没有一句谎言，也没有一分虚情假意。”他说：“醉不醉都一样，你随时找我核实，我都会说爱你。”

　　孟清沉默，良久，慢慢抱住了他，阖目忍下那些情绪的暗流，轻声道：“我知道。”

　　她把他送回酒店，梁思原的意识只能支撑自己不倒下，怎么回的房间，他也说不清了，睡到后半夜爬起来吐了一次，待到第二天被闹钟叫醒，人坐在床上头痛欲裂，觉出异样，抬手看到了掌心攥着的一张字条。

　　【床头的蜂蜜水记得喝，桌上有牛奶，喝的时候记得拿热水烫一下。】

　　梁思原转头，看到床头的杯子已经空了，一盒牛奶倒还放在那里。

　　他把被自己攥皱的字条捋平收起来，下床洗了把脸，昨晚的记忆慢慢复苏，像一块块拼图，散放在他的脑子里，有些记得，有些如同被虫蛀了个窟窿。

　　失魂地冲了个澡换好衣服，把牛奶烫过喝完，直到人坐在会议室里听着付元明讲话的时候，盯着自己拿笔的手，才慢慢想起来，昨晚孟清为了让他听话，一路牵着他的手把他送回了房间，而他居然差点忘记。

　　人在混沌中拧紧眉头，付元明注意到，呵呵笑了声，“看来小梁有不同的意见，来，给我们讲讲，让我们也开开眼。”

　　指间的笔没拿住，干干脆脆地横躺在了桌上。

　　早上的乌龙过去，梁思原还没想好要怎么跟孟清说，孟清先发了消息过来。

　　【今天感觉怎么样？头会痛吗？】

　　“还好”两个字敲完，梁思原犹豫，又删掉换成了【有一点】。

　　【下次不要这样了，思思今天也没来，你还在上班吗？】

　　他回了个嗯，纠结后又打字：【中午一起吃饭吗？】

　　【可以，不过我要晚一点，今天有包裹过来，我一会儿收了要点一下货，大概十二点半左右。】

　　【好，我十二点二十过去等你。】

　　梁思原松了口气，定了个十一点五十的闹钟，人坐在座位上发呆，头和胃都在痛，吃了两片止疼药，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文件只看了两行，不受控制的大脑又想起昨晚孟清的话。

　　她说，胜利者，到底是什么意思。

　　“昨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梁思原坐在她对面，思绪又飘忽起来，“我们……”

　　“你不记得了吗？”孟清笑笑，把小料倒进碗里拌面。

　　“不是。”梁思原缓下来，“我不太确定。”

　　“很简单。”孟清说：“我在说服自己接受你。”

　　梁思原抬头，孟清看他，“我还是很在乎我们的年龄，在乎我们之间圈子、眼界，还有各方面条件的差异，但你已经走了这么多步，现在我也想试一下，我到底能不能打破自己的局限，接纳一份这样年轻而热烈的感情。”

　　他像一个余惊未定中误入桃源的异乡客，疑心一切不过自己的一场幻觉，定过神，掌心虚握，悄悄掐了自己一把。

　　疼。

　　“不要想太多。”孟清收回视线，说：“快吃吧，一会儿冷了。”

　　“……嗯。”他低头拌面，竭力克制失败，微微上扬的唇角化开一个笑，索性放弃掩饰，又看向她。

　　“傻乎乎的。”孟清评价，被他盯得耳根发烫，“有这么开心么。”

　　“当然。”梁思原在面里加了一点海苔碎，人也好像被太阳晒过，放松下来后变得舒展，“没有什么比姐姐的认可更让人开心。”

　　“现在知道叫姐姐了？”

　　“这个姐姐应该跟你说的不一样。”

　　“好了。”孟清及时打住，生怕他说出什么见不得人的话来，用警告的眼神瞥了他一眼，“快点吃饭。”

　　梁思原忍笑，乖乖地点了点头。

　　“你昨天说的联动，可以给我推个名片，我会跟他们联系。”吃过饭，梁思原说：“我最近要忙水云间展出的事情，时间比较少，可能不能经常过来了，你随时给我打电话，我二十四小时开机。”

　　孟清答应了，问：“那周五晚上呢？”

　　“是有什么事吗？”梁思原打开手机看了一眼程丽发给他的行程，“白天去看场馆，晚上要加个班，周末就不休息了。”

　　“也没有什么。”孟清没说，见他怀疑，笑道：“没关系，等画展办完吧，抽个时间，我们一起去看电影。”

　　“好。”梁思原应了，分开之前，在时花序的门口叫住了她，“等这次画展结束，我一定不会再让你扫兴。”

　　孟清想了想，“那就说定了。”

　　“嗯。”他伸出手，“拉钩。”

　　“幼稚鬼。”孟清说完，看了一眼身边经过的路人，还是伸手跟他勾住小指晃了两下，“这个特性真的改不了了吗？”

　　“没办法。”梁思原笑了笑，“有人愿意纵容的话是很难改的。”

　　孟清脸上一臊，意识到他又在撒娇，抽出手道：“我要去忙了，你也回去吧，不要迟到了。”

　　梁思原好好地答应了，看她进了门，才慢慢收拾心情往外走。

　　两个人都在忙自己的事，孟清松口之后，他们的相处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照旧每天发几条信息，分享自己重复的日常，平淡的言语也不觉得无味，倒显出几分岁月静好之感。

　　周五晚上梁思原照常在办公室加班，办公楼里其他人都走光了，只剩下他和程丽两个人，所以当轻弱的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梁思原潜意识里自然地以为是程丽来送材料。

　　“麻烦帮我泡杯咖啡，东西放这儿你先回去吧，辛苦了。”梁思原正写着什么，笔没有停。

　　对面安静了两秒，语气带了点笑，“几点了，还要咖啡？”

　　梁思原一愣，笔尖顿住，抬头看到孟清笑吟吟地站在那里，立刻起身，“清姐，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