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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年十二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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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
我在老旧单元楼下无所事事地等待,呼出一口白气,在掌间蒸腾成云,落成雪。
枯枝上有麻雀儿跳着,到了冬天都不肯消停。
雪地上有车辙和人的脚印,深深浅浅,刚刚走过,或昨晚走过。
这积雪不算厚,厚的积雪也被人扫去了。
这是住在城市的好处,你不用一觉醒来,看见大雪封了门。
不过,我总觉得大雪封门莫名地浪漫,说不上来哪里浪漫。
只是一推开门便被白茫茫掩盖,会忘记自己在何时何地何景中,内心空无一物。
冻僵不在我考虑的范围内,那不浪漫。
但我不得不再往掌心呵一口热气,没到大雪封门地步,天气还是冷得能冻掉人耳朵。
腕间的手表提醒我,已经在这结蛛网的狭窄的门前站了一刻钟。
再等一刻钟,我便要回去了。
如果他真想来赴约,不会让我在楼下等待超过一刻钟。
我想着待会儿回去是泡正山小种还是小青柑,不管红茶绿茶或是普洱,都是苦的,也没什么好挑选的。
我还是决定泡正山小种,他告诉我冬天喝红茶好些。
我便在胡思乱想中,又度过了一刻钟。
以往这样的清晨,我应是在床上度过,看冰花爬满窗户,然后唤人来擦干净。
但老是赖床也不太好,毕竟听进了他的唠叨,强迫自己早睡早起。
指针哒哒地走,告诉我新的一刻钟开始。
我抬眼看那灰色的防盗窗,缠绕着牵牛花歪歪扭扭的枯藤。
他说,等夏天他会收获满墙葱郁的叶和缤纷的花。
现在是冬天,还看不出一点迹象。
我跺了跺脚,站久了,有点儿麻。
也可能是这天气太冷。
我应该给他打个电话,现在通讯那么发达,我大可躺在床上与他远程闲聊。
可我还是央着司机开了一二十公里的车,把我送到这老旧的单元楼下。
我没带手机,只戴了一只需要上发条的手表。
不过它走得挺准,告诉我,我已经在这里站了三个一刻钟。
我得回去了,回去泡茶喝,书架子上剩了半本诗集,还待我翻完。
我抬头又看了看那灰色的防盗窗,他没出来晾衣服。
今天没有太阳,也晾不成衣服。
我忽然不想喝正山小种了,哪怕红茶真的适合在这样的天气里喝。
但不管红茶绿茶和普洱,都是茶,苦得没什么两样。
于是我决定泡小青柑,小青柑是哪种茶?
我忘了问他,下次拜访再说吧。
我站了四个一刻钟,一天的二十四分之一过去,他没有下楼。
麻雀还在枯枝上跳来跳去,哪怕天气是呵出热气也凝成雪般的冷,它们都是自由自在地,不肯消停。
这是积雪的一月,上面只有脚印和车辙,我赴约等待了一刻又一刻。
二月
我闲了好些时候,就慢慢地看诗集,慢慢地做摘抄,偶尔有兴致才练一练琴。
考试还远得很,在一年后。
我慢慢地做着准备,没什么是我需要着急的。
他在春节过后,每周来我家一趟,指导我练琴。
我其实弹得足够好了,可他说这只是我觉得。
这对于一个从三岁开始练钢琴的人来说,无疑是句高级嘲讽。
可我偏偏软下性子来,听他慢条斯理地挑错处。
他弹琴有二十年了,比我年龄还长,我想我应该听他的。
老话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我从不愿吃亏,偶尔也听一听话。
他问我假期过得怎么样,我如实答道,看书、摘抄、练琴,很健康也很积极向上。
他说我可以适当接触些电子产品。
我说那还不如让我多睡觉。
他笑了笑,解释了一月那件事情。
他说他带女儿回老家过年,在火车上才想起我和他的约定。
其实他那天打了电话,我回家时接到,装作刚刚起床。
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又来解释一遍。
我翻着琴谱,拿余光瞧他。
他慢条斯理地弹着莫扎特的《小星星变奏曲》,长发扎得很低,侧脸的线条柔和而美。
我愿意把他比作一枚精致的音符,可不知把他放进哪段曲子里。
或者他本身就是一段歌谣,可我如何去听他看他,都掌握不了正确的曲调。
这大概是我学了十多年的音乐,最失败的一件事情。
但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承认失败的,是少年的狂妄也好,上层社会的傲慢也好。
或者干脆说我是个有钱且狂妄的毛头小子也好。
他不知觉地便弹完了那段曲子,抬头冲我抱歉地笑笑。
我不明白他有什么好抱歉的,不过喜欢弹他女儿喜欢的曲子而已。
他慢慢悠悠地说,因为占用你时间了。
我的时间不值钱。我和他调侃,也是真话。
我用了二十四分之一的一天站在他家楼下,说明我也真是很有空闲的。
我放了琴谱,挨着他坐下,他没有避开。
于是我趁机邀他四手联弹,弹什么都好。
我们便从莫扎特的《小星星》弹到了贝多芬的《月光》,最后落入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中。
他想起我们第一次见的时候,我那时连请求都没有,直接坐到他身侧,同他弹完整支校歌。
校歌我只听了一遍,弹也只弹了一遍。
我在学校惹了事,如今在家里自学。
其实你......
他又要做劝我回课堂的说客,没人花钱雇他来做这个事,他自己锲而不舍着。
我便伸手捂了他的嘴,或者我应该狂妄大胆些,以吻封缄。
温老师。我这么叫他,我做了决定的事情,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反悔的。
我知道你为我好,所以也请你原谅我。
他的唇温暖柔软,若能吻上去,感觉一定不错。
但我讪讪地收了手,欲盖弥彰地问,刚刚弹到哪儿了?
小朋友,你年纪还小。他应该察觉出什么了,他不傻,而且比我多出十来年的人生经验。
我没打算瞒他,若他问我,我一定如实答。
而他却用那比我多出来的经验与我迂回,很多你坚持的事情不一定是对的。
可也不一定是错的。我脱口而出,目光灼灼。
而他似不怕我这目光烧了他,坦坦荡荡同我对视,你要长到我这年纪,你就懂了。
很多时候,他会端起令人讨厌的大人的架子,同我说话。
明明他也只是长我十来岁罢了。
我没打算瞒他,可他要这般迂回,我也不会直说。
我都说了我狂妄且自大。
二月,我们弹奏了曲,但他不在我身侧。
三月
有雨,因为春天冒出了头。
我从灰蒙蒙的雨里雾里望见丝丝绿意,把它们收进我的油画里。
他说他不懂画,但看出我画的生机。
我说只是雨里有什么便画什么,生机只是他臆想出的形容。
他好脾气地不计较我,如平常般给我上课。
我承认我任性了些,为点儿小事同他抬杠。
但他好几个星期不来给我上课,确实也令我恼火。
他有他的解释,说他女儿大病,他忙完学校里的事情便要赶去医院陪护。
而且他只请了两个星期的假,算不上几个星期。
两个星期是半个月,半个月是二十四分之一的一年。
我老是跟着二十四分之一过不去,我很恼火。
但我绝不讨厌他那女儿,小姑娘活泼爱笑,走到哪儿都是招人疼爱的。
不像我,三岁就已经是个只会弹琴的小老头,笑也不会笑。
我是讨厌我自己罢了。
他要回去,我往他的背包里塞了新的油画棒和素描本,说妹妹喜欢。
我喊他女儿为妹妹,因为他是我的老师,我的长辈。
我想送他出门,雨在外边挡着也没关系。
可到门口他便让我回去。
外边雨下得大,不用送了。他说。
我也不是很想送他,只是想让他知道,我不怄气了。
没什么好怄的。
也许他知道了罢,他自诩成年人,什么都看破不说破。
我承认我幼稚了些,我看不透他。
很讨厌,在二十四分之一的一天里,我承认了自己两个坏毛病。
在他面前,像那发条用尽的木偶小丑。
三月下了雨,我闹着小孩子脾气。
四月
院子里的蔷薇开了。
他把他女儿领来,在日光很好的周六下午。
小姑娘喜欢花,可又害怕嗡嗡的蜜蜂,在花丛前探头探脑。
我给她摘了一两朵偏红的,簪在她头发上。
本来也想给他摘一两朵,他留着长发,簪花一定漂亮。
我们在庭院里赏花晒太阳,我说我不练琴,要陪妹妹玩折纸。
他无奈地在我们的吵闹声中应允,拿过桌面上我翻过一半的诗集。
是叶芝的集子,我说。
稍微有点多此一举了,他看得到集子封面的花体字。
是“当你老了”。
这首诗很有名,他说,很多人把它谱成了歌。
我不可置否地点点头。
我给妹妹折花,折蝴蝶。
小姑娘很开心,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花花,蝴蝶。
他也笑,说要谢谢小白哥哥啊。
妹妹是他教出来的好孩子,很乖巧地对我说谢谢。
不用,我说,喜欢就好。
我低头继续折纸花,小孩子的笑容过于耀眼,我看得眼睛疼。
边对折纸张,边装作不经意地问他,老师喜欢叶芝的哪首诗呢?
他答得也快,说是《当你老了》,他没怎么读过叶芝,只知道知名度最高的这首。
这首确实写得很好。我说,我喜欢的那首可能比较冷门,叫《安格斯漫游歌》。
哦,你在这首诗的位置夹了书签,我看到了。他翻开了诗集。
我慢慢折着蝴蝶的翅膀,慢慢地朗诵着诗里的句子:
尽管垂垂老矣游四方,
我也要穿过低谷与高山,
我要找到这姑娘,
握住她的手,亲吻她的唇。
长草斑驳,我漫步走过,
采摘月亮的银苹果,
采摘太阳的金苹果,
直到时间已虚无。
我的蝴蝶折好,和妹妹手里的凑成了一对。
庭院里日光正好,蔷薇灿烂而芬芳。
我说,这首是当我老了,我还是会一如既往地爱那个姑娘。
他接道,那《当你老了》这首就是,当姑娘垂垂老矣,我仍是会爱着她。
叶芝一辈子都在爱那个姑娘,不管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我放下折纸,由着妹妹自己玩儿,抬眼看向他。
有点惋惜未能给他簪上花,阳光这么好,蔷薇开得也美。
他可以选择放下的。他感慨说。
但他没有。我说。
他蹙了眉,带着点无可奈何的意思。
我猜他又要来编什么话来驳我,便抢先岔开了话题。
我说我是个蛮不负责任的人,不能保证当爱人垂垂老矣还会爱着他,所以这也是我不怎么喜欢《当你老了》的原因。
他像是松了口气,估计是放心着我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子。
这是四月,蔷薇开满院墙和篱笆,有些遗憾未能给他簪花。
五月
我不去上学,可还欠着他一个文艺汇演。
他总要找出些理由,让我去与人相处。
我要是能和人好好相处,就不会认识你了。我心里是应承了他,但还是要嘴硬两句。
不会慢慢学嘛,像你练琴一样。他还是那样好脾气,而且什么叫和别人好好相处就不会认识我了?
他站在我琴凳旁,好看地蹙着眉。
我忽然想扯过他规矩打好的领带,让他负距离地靠近我。
不过这不太符合我的性子,会吓着他。
我要是好相处,当初就不会觉得你弹得不好,直接坐你旁边想把你赶走自己弹了。我仰着头,实诚地说。
不坐你旁边,我又怎么会认识你?
他说我强词夺理,宽容地揉了两把我乱糟的头发。
这下更乱了。
我不去管,眯着眼告诉他,去参加文艺汇演可以,但他得加班。
你周六日的下午,都要来我家,帮我排文艺汇演的曲子。我说得一本正经,有理有据地让他无法拒绝。
最后他只能说,好,那你得给加班费。
我这人最不缺钱,或者说我父母最不缺钱。
条件轻而易举。
可要使他真正留下来,却又太苛刻了些。
他不爱钱,他只是需要钱去抚养他的女儿。
更何况,他不爱我,喜欢都谈不上。
五月还是明媚的,他答应在我身旁,多留一会儿,像做梦一样。
六月
蝉声密了起来,我按下最后一个音符,小礼堂是雷鸣般的掌声。
我不认识毕业班的人,何况我都不算是这学校的人。
只是他在后台,听我演奏。
我拉着他在校长致词的时候,跑出小礼堂。
我说我不常来学校,要他带我四处逛逛。
树叶亮悠悠的,光斑落在他白净的脸上,在风里晃啊晃。
他鬓角滑落一滴汗,挂在下巴上,被他不在乎地抹掉。
天气热起来了,他还留着长发,扎着偏低的马尾。
好看着呢。
我们去买冰淇淋,两个原味的。
他小口小口地舔着冰凉的奶油,像只猫,眼睛里是云的影。
我有些口干舌燥,与天气、甜腻的冰淇淋有关。
你其实可以考虑剪个短发,这天气太热了。我说。
但我闺女喜欢啊,说很像她妈妈。他将鬓角的碎发拨到耳后,不好意思地笑着。
我应该不说的,坏心情。
可我又绕不开,我怎么绕的开?
他都不在意我,他也没必要在意我。
我们走在树荫底下,冰淇淋化得太快,我舔了两口便将我手里的扔了垃圾桶。
他说我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而他手上只剩下半只甜筒。
我想反驳本来柴米油盐就不贵,但又想着不要再坏心情,默默地闭了嘴。
我们不知又聊起了什么话题,也许关于音乐,关于诗歌,都是些离柴米油盐很远的东西。
草坪上有一对白色鸽子,我抓了他的胳膊,指给他看。
他竟也顺从地被我抓着,估计注意力被那对如云朵般的鸽子吸引了去。
我们站在原地,看了一阵,鸽子扑簌簌地飞走,他吃掉最后一口甜筒,要去扔面巾纸。
我手一滑,从他胳膊抓到了他的掌。
他同样无知无觉,拉着我的手到了垃圾桶跟前。
还逛哪里?他问我。
就随便走走吧。我含含糊糊地回答。
六月阳光盛大,我牵到他的手,芳草连了天。
七月
妹妹和他都放了暑假,我以自己练琴的进度不能耽搁为由头,请他带着妹妹暑期来我家住,好每天指导我练琴。
妹妹是很喜欢我家的,够大够空旷,是玩捉迷藏的绝佳场地。
他还是拗不过我们俩,含笑着答应。
我照例看书、摘抄、练琴,会陪妹妹玩幼儿园里最流行的游戏。
他看我看过的书,指尖拂过米白色的书页,取下书签细细看上面的花纹。
妹妹用花绳翻了枚星星,很得意地笑出了酒窝。
我轻声赞叹,说好厉害;我不会翻星星。
妹妹继承了他的眉眼,笑起来特别像他,很漂亮。
我带着小姑娘坐到钢琴前,她会弹很简单的旋律。
是《小星星》。
我们一起弹,他在旁边听着,带着笑。
小姑娘说,过两天见妈妈,给她弹这首曲子。
我抬眼看他,他只看着妹妹,笑盈盈地点了头。
已是炎夏,热浪被门窗挡着,却还是从房子的缝隙一丝一毫地渗进来。
令人无端烦躁着。
我目送他们在白亮的日光里出发,黑色的轿车消失在我目光尽头。
我回到空旷的大房子里,楼梯层层叠叠旋转着,妹妹爱一阶一阶向上爬,同我玩石头剪刀布。
我问妹妹愿不愿意一直住我家里,用着逗小孩的玩笑语气。
妹妹很认真地摇了头,说她家里的牵牛花要开了。
七月热浪翻滚,悲喜交加,我考虑着要不要去种牵牛花。
八月
我问他,关于他前妻的事情。
你看你现在还在乎她,那为什么当初要分开?
这是我最不能明白的,他们这些成年人。
他说了一个理想和现实相碰撞的故事,说最后他放她离开去追逐梦想。
我没什么大志向。他说,柴米油盐的事情更适合我些。
所以你放弃了你练了二十多年的琴。我讥诮道。
我没放弃啊,小朋友,我一直在弹。他说,眸子里是青天的云。
困于瓶底的人,从来是我罢了。
他们是要复婚的,一部分是为了妹妹,另一部分是为了他们自己。
我到底是舍不下她的。他说,记得学生时代,我第一次真正意义地上台,因为紧张弹错了好几个音,底下一片嘘声,大家都懂音乐,不想看我班门弄斧。而她施施然上台,递给我一朵浅粉色的玫瑰花。我记得她是穿着白裙子的。
我想象不出他第一次上台的样子,可能真的很慌乱吧,但他现在做什么事情都不紧不慢地。
他没再上过台。
那你以后可以剪短发了吧。我说,喝了口放凉了的茉莉花茶,哪怕花香柔和清甜,喝进嘴里茶水是苦的。
他失笑,为我这莫名其妙的脑回路。
但还是好脾气地应了我,说会的。
我期待来一场暴雨,因为这天气实在燥热得让人难以忍受。
可风雨太大,会打坏他阳台上的牵牛花。
八月没有雨,也许有,下在夜里,我没醒来。
九月
我终于去他家里拜访了一次,在初秋的雨落下来的时候。
妹妹很欢喜地拿出油画棒和画纸给我,她画了阳台上的牵牛花,颜色很鲜艳。
他给我沏茶,用茶包。
普洱。他说,喝得惯吧?
我点了头,我都无所谓什么茶的。
房子里面和房子外面一样的老旧,因为天气阴沉沉的,房子里面也没什么光。
我看到他落灰的奖杯奖状,是他在我这个年纪得到的。
不然他也做不成我老师,我心想。
我这人平生狂妄自大,很少服软听话。
我听他话挺多,渐渐地也认得了一些茶。
他很厉害,他得上舞台。
可他竟也不在乎这些,我看他家里处处井井有条,偏偏放奖品的地方蒙尘,我不仔细看也认不出来。
他心里有比这些更重要的东西。
一部分是妹妹,一部分是我未曾谋面的她。
塑料的茶杯有些烫手,我放下打算晾凉了喝。
他还在四处找什么,不一会儿端出一盘小孩子喜欢的小零食。
我未成年,他把我还当是小孩子。
所以小孩子还在固执地认为,他该继续在舞台上熠熠生光;还固执地认为,既然已经碎了的镜子,又怎么拼得上?
我一点点喝完普洱茶,有些烫,舌头尝不出味道。
妹妹教我画牵牛花,说这样就可以把夏天留住了。
我惊叹于小孩子无心的话语。
而我确实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我在九月拜访,没有看见牵牛花盛开。
十月
也许秋季是这座城市的雨季,我的印象里少有秋季的晴空。
他又迎来一批新的学生,近日有些忙碌。
我自告奋勇代他去幼儿园接妹妹,我总是空闲着。
妹妹蹬着小雨靴,踏出白色的水花,几步扑到我怀里。
我牵着她,宽大的黑伞能将我们两个都完全遮蔽。
她是个乖孩子,我们路过小食店时,看也不看一眼。
我买了份鸡蛋仔,拜托店员浇上蓝莓果酱;又买了两杯热的红豆奶茶。
小孩子喜欢甜食,妹妹不说,但吸鼻子的小动作和望着鸡蛋仔的眼神暴露了心思。
我把鸡蛋仔递给她,自己拎着奶茶,把伞往她那边偏了偏。
小白哥哥,你要吗?妹妹仰着小脸问我。
我说我有奶茶,不用。
奶茶也有你一份。我补充说。
我不大会照顾这么小小一点的孩子,只知道给她好吃的陪她玩,哄她开心就好。
其实不算太难。
我们很快到了家,他把备用钥匙给了我。
妹妹吃完鸡蛋仔,喝了两口奶茶便从书包里拿出作业本,开始做作业。
时间还早,我看到时针停在“3”上。
他五点后下班,等他回来我便离开,从没打算过留下吃晚饭。
主要是吃了晚饭,我怕我不想回去了。
我没什么事情做,他家里没有琴也没有诗集,我只能看妹妹的课本。
幼儿园的课本比正经诗集还像诗集。
妹妹完成了最后一项作业,画一幅画,名叫“我的家”。
这是爸爸,这是妈妈,这是我。妹妹指着画面的小人儿,一一跟我介绍,小白哥哥是邻居。
可我不住你们隔壁。我心想。
我嘲笑自己无由来的期待,我这个年纪除了做小姑娘的邻居哥哥,其他什么身份都好像不太恰当。
我说,这是画你的家啊,怎么把我也带上了?
妹妹笑了,说我很喜欢哥哥啊,爸爸也很喜欢哥哥。
傻孩子。我心说。
不过不是在说妹妹。
外边还在下雨,奶茶已经不热了,我要拿去微波炉加热一下。
妹妹不给我,说喝冷的也可以。
会生病的。我说,我记得她春天时的大病,和肠胃有关。
小姑娘不情不愿地把奶茶给了我,说我和爸爸一样管得多。
我只笑笑。
我在旧碗柜里找合适的碗,笨手笨脚的,好歹没摔碎。
又将奶茶杯子的杯口撕开,倒得太快,溅得灶台上都是。
我只好找抹布把灶台擦干净,妹妹在厨房外边看着我。
我终于把奶茶放进了微波炉,谨慎起见只敢加热一分钟。
“叮”地一声,我打开门去拿,指尖被烫得发疼。
妹妹告诉我哪里有隔热的手套,又跑到冰箱前给我取冰袋。
在生活常识方面,我确实不如这小小孩。
所以收回前言,照顾一个孩子并不容易。
如果容易,镜子也不会打碎了。
十月,我打着伞去接妹妹,我们买了甜食,天气有点冷。
十一月
我的代班很快结束,他闲下来,去剪了短发。
其实都到冬天了,长发还暖和些。
我见到妹妹的母亲,是个美丽的女子。
她感谢我对妹妹的照顾,也像个长辈一样,问我钢琴考试的事情。
我看了看他,明了这些事情是他告诉她的。
我说我十二月份会出国,明年二月份在国外考试。
预祝你成功。她和很多大人一样,公事公办地说。
我想起我还有一个月就成年,确实要习惯这样的说辞。
我也要向别人说起这样的说辞了。
我没在他家逗留太久,妹妹有她妈妈陪着一起写作业,我不用多掺和。
他送我下楼,我抬眼看,是个阴天。
天空是我一月份站在他楼下时,看到的样子。
我问他曾经的恋爱经过。
他颇为怀念地叹出一口白气,说刚刚确定心意后,天天骑自行车去她家楼下等她,有时比约定的时间早一刻钟,有时是两刻钟,反正他从来是早到的。
我笑了笑,这天气冷,冻得脸有点僵。
他说一个月后我生日,他要请我吃饭。
我说算了,我那时就走了,你给我送个生日礼物吧。
他愣了愣神,好吧,不过上限不会超过五百块钱。
我说,是你送的就行。
十一月的阴天,他短发也好看,我灰头土脸地离开。
十二月
我在秋日明媚的午后遇见他,他在琴房练琴,白色的衬衫,背挺得直。
我没进琴房去,违背了自己的来意。
我站在门外听他弹奏了一曲又一曲,音符在清朗的阳光里汩汩流淌,如同涓涓溪流一样。
我没告诉他那个秋日难得晴朗的午后,天很高远地蔚蓝着,飘着如絮般软绵绵的云。
现在回想起,琴房窗前挂的风铃,响得很是动听。
我在万米高空醒过来,窗外是一片白茫茫的雾气。
我不知到了哪里,也许我应该进门,给他递一枝花。
毕竟他那场空荡的音乐会,我是唯一的听众。
但我那天没带花,只有一颗怦怦直跳,翻飞成千万蝴蝶的心脏。
我按了按眉心,使自己清醒了些。
膝上放着他送我的生日礼物,是一个素色的本子,封面用花体字写着“小星星”。
翻开第一页,是手抄的《小星星变奏曲》的五线谱。
再翻,便是一首首中英文对照的现代诗。
他字很好看,应了字如其人的老话。
他说是从我家那些诗集里摘抄的,暑假就开始了这项工作。
他是个有心的人。
本子的同一面上,并排写着《当你老了》和《安格斯漫游歌》,他用浅蓝色墨水写下那日我们的争执。
也算是个很好的纪念吧,我向来用不惯现代的电子产品,所以连张合照都没能和他留下。
读书、摘抄和练琴,是我固执而古板的喜好。
我合上本子,空姐轻声问我需要哪种饮料。
红茶,我说,随便哪种红茶。
现在是冬天。
他在本子的最后一页,好是俗气地写道:愿你能乘长风破万里浪。
可我不需要乘风破浪,我哪里来的风浪?
十二月会下大雪,在那座城市,留下脚印和车辙。
浅蓝色墨水
—爸爸,你在干什么啊?
—哦,在给我的一个朋友准备礼物。
—他要过生日了么?
—他生日还早,在十二月。
—可现在才六月欸。
—爸爸做事很慢,得慢慢准备才行。
—哦,是很重要的朋友吗?
—嗯......算是吧。
—那一定是很重要的朋友了,你看你都写了“小星星”。
—啊,是么?
—爸爸你忘了吗?你说过,遇见重要的人,会心甘情愿把星星摘给他;可星星太远,摘不到,便把《小星星》这首歌送给他,当是送星星。
—......爸爸想起来了。
“去摘月亮的银苹果,去摘太阳的金苹果,你的脸庞在群星中闪烁。”
“当你老了,我会爱你;当我老了,我也会爱你。”
不幸的是,我们将无法一同老去。
浅蓝色的墨水在米白色的纸张上晕染开,幸好只是一点,不仔细看,看不出端倪。
他收好钢笔和本子,一步步下楼。
少年坐在大厅中央弹琴,背挺得直,手指翻飞。
正是夏日,昼长夜短。
清晨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洒在白亮的琴盖上。
少年按下最后一枚音符,抬眸看着他,眼里有骄傲的火彩,身后是倾泻而下的晨光。
“早上好。”少年说,尽力克制着嘴角的笑意。
他扶着扶手,低了头,未束的长发从肩膀滑落。
他的星星坠入盛夏的人间,正灼灼耀眼着。
“早上好。”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 去摘月亮的银苹果,去摘太阳的金苹果,直到时间已虚无~
哪是那么容易摘到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