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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年十二月 ...

  •   一月
      我在老旧单元楼下无所事事地等待,呼出一口白气,在掌间蒸腾成云,落成雪。
      枯枝上有麻雀儿跳着,到了冬天都不肯消停。
      雪地上有车辙和人的脚印,深深浅浅,刚刚走过,或昨晚走过。
      这积雪不算厚,厚的积雪也被人扫去了。
      这是住在城市的好处,你不用一觉醒来,看见大雪封了门。
      不过,我总觉得大雪封门莫名地浪漫,说不上来哪里浪漫。
      只是一推开门便被白茫茫掩盖,会忘记自己在何时何地何景中,内心空无一物。
      冻僵不在我考虑的范围内,那不浪漫。
      但我不得不再往掌心呵一口热气,没到大雪封门地步,天气还是冷得能冻掉人耳朵。
      腕间的手表提醒我,已经在这结蛛网的狭窄的门前站了一刻钟。
      再等一刻钟,我便要回去了。
      如果他真想来赴约,不会让我在楼下等待超过一刻钟。
      我想着待会儿回去是泡正山小种还是小青柑,不管红茶绿茶或是普洱,都是苦的,也没什么好挑选的。
      我还是决定泡正山小种,他告诉我冬天喝红茶好些。
      我便在胡思乱想中,又度过了一刻钟。
      以往这样的清晨,我应是在床上度过,看冰花爬满窗户,然后唤人来擦干净。
      但老是赖床也不太好,毕竟听进了他的唠叨,强迫自己早睡早起。
      指针哒哒地走,告诉我新的一刻钟开始。
      我抬眼看那灰色的防盗窗,缠绕着牵牛花歪歪扭扭的枯藤。
      他说,等夏天他会收获满墙葱郁的叶和缤纷的花。
      现在是冬天,还看不出一点迹象。
      我跺了跺脚,站久了,有点儿麻。
      也可能是这天气太冷。
      我应该给他打个电话,现在通讯那么发达,我大可躺在床上与他远程闲聊。
      可我还是央着司机开了一二十公里的车,把我送到这老旧的单元楼下。
      我没带手机,只戴了一只需要上发条的手表。
      不过它走得挺准,告诉我,我已经在这里站了三个一刻钟。
      我得回去了,回去泡茶喝,书架子上剩了半本诗集,还待我翻完。
      我抬头又看了看那灰色的防盗窗,他没出来晾衣服。
      今天没有太阳,也晾不成衣服。
      我忽然不想喝正山小种了,哪怕红茶真的适合在这样的天气里喝。
      但不管红茶绿茶和普洱,都是茶,苦得没什么两样。
      于是我决定泡小青柑,小青柑是哪种茶?
      我忘了问他,下次拜访再说吧。
      我站了四个一刻钟,一天的二十四分之一过去,他没有下楼。
      麻雀还在枯枝上跳来跳去,哪怕天气是呵出热气也凝成雪般的冷,它们都是自由自在地,不肯消停。

      这是积雪的一月,上面只有脚印和车辙,我赴约等待了一刻又一刻。

      二月
      我闲了好些时候,就慢慢地看诗集,慢慢地做摘抄,偶尔有兴致才练一练琴。
      考试还远得很,在一年后。
      我慢慢地做着准备,没什么是我需要着急的。
      他在春节过后,每周来我家一趟,指导我练琴。
      我其实弹得足够好了,可他说这只是我觉得。
      这对于一个从三岁开始练钢琴的人来说,无疑是句高级嘲讽。
      可我偏偏软下性子来,听他慢条斯理地挑错处。
      他弹琴有二十年了,比我年龄还长,我想我应该听他的。
      老话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我从不愿吃亏,偶尔也听一听话。
      他问我假期过得怎么样,我如实答道,看书、摘抄、练琴,很健康也很积极向上。
      他说我可以适当接触些电子产品。
      我说那还不如让我多睡觉。
      他笑了笑,解释了一月那件事情。
      他说他带女儿回老家过年,在火车上才想起我和他的约定。
      其实他那天打了电话,我回家时接到,装作刚刚起床。
      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又来解释一遍。
      我翻着琴谱,拿余光瞧他。
      他慢条斯理地弹着莫扎特的《小星星变奏曲》,长发扎得很低,侧脸的线条柔和而美。
      我愿意把他比作一枚精致的音符,可不知把他放进哪段曲子里。
      或者他本身就是一段歌谣,可我如何去听他看他,都掌握不了正确的曲调。
      这大概是我学了十多年的音乐,最失败的一件事情。
      但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承认失败的,是少年的狂妄也好,上层社会的傲慢也好。
      或者干脆说我是个有钱且狂妄的毛头小子也好。
      他不知觉地便弹完了那段曲子,抬头冲我抱歉地笑笑。
      我不明白他有什么好抱歉的,不过喜欢弹他女儿喜欢的曲子而已。
      他慢慢悠悠地说,因为占用你时间了。
      我的时间不值钱。我和他调侃,也是真话。
      我用了二十四分之一的一天站在他家楼下,说明我也真是很有空闲的。
      我放了琴谱,挨着他坐下,他没有避开。
      于是我趁机邀他四手联弹,弹什么都好。
      我们便从莫扎特的《小星星》弹到了贝多芬的《月光》,最后落入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中。
      他想起我们第一次见的时候,我那时连请求都没有,直接坐到他身侧,同他弹完整支校歌。
      校歌我只听了一遍,弹也只弹了一遍。
      我在学校惹了事,如今在家里自学。
      其实你......
      他又要做劝我回课堂的说客,没人花钱雇他来做这个事,他自己锲而不舍着。
      我便伸手捂了他的嘴,或者我应该狂妄大胆些,以吻封缄。
      温老师。我这么叫他,我做了决定的事情,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反悔的。
      我知道你为我好,所以也请你原谅我。
      他的唇温暖柔软,若能吻上去,感觉一定不错。
      但我讪讪地收了手,欲盖弥彰地问,刚刚弹到哪儿了?
      小朋友,你年纪还小。他应该察觉出什么了,他不傻,而且比我多出十来年的人生经验。
      我没打算瞒他,若他问我,我一定如实答。
      而他却用那比我多出来的经验与我迂回,很多你坚持的事情不一定是对的。
      可也不一定是错的。我脱口而出,目光灼灼。
      而他似不怕我这目光烧了他,坦坦荡荡同我对视,你要长到我这年纪,你就懂了。
      很多时候,他会端起令人讨厌的大人的架子,同我说话。
      明明他也只是长我十来岁罢了。
      我没打算瞒他,可他要这般迂回,我也不会直说。
      我都说了我狂妄且自大。

      二月,我们弹奏了曲,但他不在我身侧。

      三月
      有雨,因为春天冒出了头。
      我从灰蒙蒙的雨里雾里望见丝丝绿意,把它们收进我的油画里。
      他说他不懂画,但看出我画的生机。
      我说只是雨里有什么便画什么,生机只是他臆想出的形容。
      他好脾气地不计较我,如平常般给我上课。
      我承认我任性了些,为点儿小事同他抬杠。
      但他好几个星期不来给我上课,确实也令我恼火。
      他有他的解释,说他女儿大病,他忙完学校里的事情便要赶去医院陪护。
      而且他只请了两个星期的假,算不上几个星期。
      两个星期是半个月,半个月是二十四分之一的一年。
      我老是跟着二十四分之一过不去,我很恼火。
      但我绝不讨厌他那女儿,小姑娘活泼爱笑,走到哪儿都是招人疼爱的。
      不像我,三岁就已经是个只会弹琴的小老头,笑也不会笑。
      我是讨厌我自己罢了。
      他要回去,我往他的背包里塞了新的油画棒和素描本,说妹妹喜欢。
      我喊他女儿为妹妹,因为他是我的老师,我的长辈。
      我想送他出门,雨在外边挡着也没关系。
      可到门口他便让我回去。
      外边雨下得大,不用送了。他说。
      我也不是很想送他,只是想让他知道,我不怄气了。
      没什么好怄的。
      也许他知道了罢,他自诩成年人,什么都看破不说破。
      我承认我幼稚了些,我看不透他。
      很讨厌,在二十四分之一的一天里,我承认了自己两个坏毛病。
      在他面前,像那发条用尽的木偶小丑。

      三月下了雨,我闹着小孩子脾气。

      四月
      院子里的蔷薇开了。
      他把他女儿领来,在日光很好的周六下午。
      小姑娘喜欢花,可又害怕嗡嗡的蜜蜂,在花丛前探头探脑。
      我给她摘了一两朵偏红的,簪在她头发上。
      本来也想给他摘一两朵,他留着长发,簪花一定漂亮。
      我们在庭院里赏花晒太阳,我说我不练琴,要陪妹妹玩折纸。
      他无奈地在我们的吵闹声中应允,拿过桌面上我翻过一半的诗集。
      是叶芝的集子,我说。
      稍微有点多此一举了,他看得到集子封面的花体字。
      是“当你老了”。
      这首诗很有名,他说,很多人把它谱成了歌。
      我不可置否地点点头。
      我给妹妹折花,折蝴蝶。
      小姑娘很开心,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花花,蝴蝶。
      他也笑,说要谢谢小白哥哥啊。
      妹妹是他教出来的好孩子,很乖巧地对我说谢谢。
      不用,我说,喜欢就好。
      我低头继续折纸花,小孩子的笑容过于耀眼,我看得眼睛疼。
      边对折纸张,边装作不经意地问他,老师喜欢叶芝的哪首诗呢?
      他答得也快,说是《当你老了》,他没怎么读过叶芝,只知道知名度最高的这首。
      这首确实写得很好。我说,我喜欢的那首可能比较冷门,叫《安格斯漫游歌》。
      哦,你在这首诗的位置夹了书签,我看到了。他翻开了诗集。
      我慢慢折着蝴蝶的翅膀,慢慢地朗诵着诗里的句子:

      尽管垂垂老矣游四方,
      我也要穿过低谷与高山,
      我要找到这姑娘,
      握住她的手,亲吻她的唇。
      长草斑驳,我漫步走过,
      采摘月亮的银苹果,
      采摘太阳的金苹果,
      直到时间已虚无。

      我的蝴蝶折好,和妹妹手里的凑成了一对。
      庭院里日光正好,蔷薇灿烂而芬芳。
      我说,这首是当我老了,我还是会一如既往地爱那个姑娘。
      他接道,那《当你老了》这首就是,当姑娘垂垂老矣,我仍是会爱着她。
      叶芝一辈子都在爱那个姑娘,不管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我放下折纸,由着妹妹自己玩儿,抬眼看向他。
      有点惋惜未能给他簪上花,阳光这么好,蔷薇开得也美。
      他可以选择放下的。他感慨说。
      但他没有。我说。
      他蹙了眉,带着点无可奈何的意思。
      我猜他又要来编什么话来驳我,便抢先岔开了话题。
      我说我是个蛮不负责任的人,不能保证当爱人垂垂老矣还会爱着他,所以这也是我不怎么喜欢《当你老了》的原因。
      他像是松了口气,估计是放心着我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子。

      这是四月,蔷薇开满院墙和篱笆,有些遗憾未能给他簪花。

      五月
      我不去上学,可还欠着他一个文艺汇演。
      他总要找出些理由,让我去与人相处。
      我要是能和人好好相处,就不会认识你了。我心里是应承了他,但还是要嘴硬两句。
      不会慢慢学嘛,像你练琴一样。他还是那样好脾气,而且什么叫和别人好好相处就不会认识我了?
      他站在我琴凳旁,好看地蹙着眉。
      我忽然想扯过他规矩打好的领带,让他负距离地靠近我。
      不过这不太符合我的性子,会吓着他。
      我要是好相处,当初就不会觉得你弹得不好,直接坐你旁边想把你赶走自己弹了。我仰着头,实诚地说。
      不坐你旁边,我又怎么会认识你?
      他说我强词夺理,宽容地揉了两把我乱糟的头发。
      这下更乱了。
      我不去管,眯着眼告诉他,去参加文艺汇演可以,但他得加班。
      你周六日的下午,都要来我家,帮我排文艺汇演的曲子。我说得一本正经,有理有据地让他无法拒绝。
      最后他只能说,好,那你得给加班费。
      我这人最不缺钱,或者说我父母最不缺钱。
      条件轻而易举。
      可要使他真正留下来,却又太苛刻了些。
      他不爱钱,他只是需要钱去抚养他的女儿。
      更何况,他不爱我,喜欢都谈不上。

      五月还是明媚的,他答应在我身旁,多留一会儿,像做梦一样。

      六月
      蝉声密了起来,我按下最后一个音符,小礼堂是雷鸣般的掌声。
      我不认识毕业班的人,何况我都不算是这学校的人。
      只是他在后台,听我演奏。
      我拉着他在校长致词的时候,跑出小礼堂。
      我说我不常来学校,要他带我四处逛逛。
      树叶亮悠悠的,光斑落在他白净的脸上,在风里晃啊晃。
      他鬓角滑落一滴汗,挂在下巴上,被他不在乎地抹掉。
      天气热起来了,他还留着长发,扎着偏低的马尾。
      好看着呢。
      我们去买冰淇淋,两个原味的。
      他小口小口地舔着冰凉的奶油,像只猫,眼睛里是云的影。
      我有些口干舌燥,与天气、甜腻的冰淇淋有关。
      你其实可以考虑剪个短发,这天气太热了。我说。
      但我闺女喜欢啊,说很像她妈妈。他将鬓角的碎发拨到耳后,不好意思地笑着。
      我应该不说的,坏心情。
      可我又绕不开,我怎么绕的开?
      他都不在意我,他也没必要在意我。
      我们走在树荫底下,冰淇淋化得太快,我舔了两口便将我手里的扔了垃圾桶。
      他说我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而他手上只剩下半只甜筒。
      我想反驳本来柴米油盐就不贵,但又想着不要再坏心情,默默地闭了嘴。
      我们不知又聊起了什么话题,也许关于音乐,关于诗歌,都是些离柴米油盐很远的东西。
      草坪上有一对白色鸽子,我抓了他的胳膊,指给他看。
      他竟也顺从地被我抓着,估计注意力被那对如云朵般的鸽子吸引了去。
      我们站在原地,看了一阵,鸽子扑簌簌地飞走,他吃掉最后一口甜筒,要去扔面巾纸。
      我手一滑,从他胳膊抓到了他的掌。
      他同样无知无觉,拉着我的手到了垃圾桶跟前。
      还逛哪里?他问我。
      就随便走走吧。我含含糊糊地回答。

      六月阳光盛大,我牵到他的手,芳草连了天。

      七月
      妹妹和他都放了暑假,我以自己练琴的进度不能耽搁为由头,请他带着妹妹暑期来我家住,好每天指导我练琴。
      妹妹是很喜欢我家的,够大够空旷,是玩捉迷藏的绝佳场地。
      他还是拗不过我们俩,含笑着答应。
      我照例看书、摘抄、练琴,会陪妹妹玩幼儿园里最流行的游戏。
      他看我看过的书,指尖拂过米白色的书页,取下书签细细看上面的花纹。
      妹妹用花绳翻了枚星星,很得意地笑出了酒窝。
      我轻声赞叹,说好厉害;我不会翻星星。
      妹妹继承了他的眉眼,笑起来特别像他,很漂亮。
      我带着小姑娘坐到钢琴前,她会弹很简单的旋律。
      是《小星星》。
      我们一起弹,他在旁边听着,带着笑。
      小姑娘说,过两天见妈妈,给她弹这首曲子。
      我抬眼看他,他只看着妹妹,笑盈盈地点了头。
      已是炎夏,热浪被门窗挡着,却还是从房子的缝隙一丝一毫地渗进来。
      令人无端烦躁着。
      我目送他们在白亮的日光里出发,黑色的轿车消失在我目光尽头。
      我回到空旷的大房子里,楼梯层层叠叠旋转着,妹妹爱一阶一阶向上爬,同我玩石头剪刀布。
      我问妹妹愿不愿意一直住我家里,用着逗小孩的玩笑语气。
      妹妹很认真地摇了头,说她家里的牵牛花要开了。

      七月热浪翻滚,悲喜交加,我考虑着要不要去种牵牛花。

      八月
      我问他,关于他前妻的事情。
      你看你现在还在乎她,那为什么当初要分开?
      这是我最不能明白的,他们这些成年人。
      他说了一个理想和现实相碰撞的故事,说最后他放她离开去追逐梦想。
      我没什么大志向。他说,柴米油盐的事情更适合我些。
      所以你放弃了你练了二十多年的琴。我讥诮道。
      我没放弃啊,小朋友,我一直在弹。他说,眸子里是青天的云。
      困于瓶底的人,从来是我罢了。
      他们是要复婚的,一部分是为了妹妹,另一部分是为了他们自己。
      我到底是舍不下她的。他说,记得学生时代,我第一次真正意义地上台,因为紧张弹错了好几个音,底下一片嘘声,大家都懂音乐,不想看我班门弄斧。而她施施然上台,递给我一朵浅粉色的玫瑰花。我记得她是穿着白裙子的。
      我想象不出他第一次上台的样子,可能真的很慌乱吧,但他现在做什么事情都不紧不慢地。
      他没再上过台。
      那你以后可以剪短发了吧。我说,喝了口放凉了的茉莉花茶,哪怕花香柔和清甜,喝进嘴里茶水是苦的。
      他失笑,为我这莫名其妙的脑回路。
      但还是好脾气地应了我,说会的。
      我期待来一场暴雨,因为这天气实在燥热得让人难以忍受。
      可风雨太大,会打坏他阳台上的牵牛花。

      八月没有雨,也许有,下在夜里,我没醒来。

      九月
      我终于去他家里拜访了一次,在初秋的雨落下来的时候。
      妹妹很欢喜地拿出油画棒和画纸给我,她画了阳台上的牵牛花,颜色很鲜艳。
      他给我沏茶,用茶包。
      普洱。他说,喝得惯吧?
      我点了头,我都无所谓什么茶的。
      房子里面和房子外面一样的老旧,因为天气阴沉沉的,房子里面也没什么光。
      我看到他落灰的奖杯奖状,是他在我这个年纪得到的。
      不然他也做不成我老师,我心想。
      我这人平生狂妄自大,很少服软听话。
      我听他话挺多,渐渐地也认得了一些茶。
      他很厉害,他得上舞台。
      可他竟也不在乎这些,我看他家里处处井井有条,偏偏放奖品的地方蒙尘,我不仔细看也认不出来。
      他心里有比这些更重要的东西。
      一部分是妹妹,一部分是我未曾谋面的她。
      塑料的茶杯有些烫手,我放下打算晾凉了喝。
      他还在四处找什么,不一会儿端出一盘小孩子喜欢的小零食。
      我未成年,他把我还当是小孩子。
      所以小孩子还在固执地认为,他该继续在舞台上熠熠生光;还固执地认为,既然已经碎了的镜子,又怎么拼得上?
      我一点点喝完普洱茶,有些烫,舌头尝不出味道。
      妹妹教我画牵牛花,说这样就可以把夏天留住了。
      我惊叹于小孩子无心的话语。
      而我确实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我在九月拜访,没有看见牵牛花盛开。

      十月
      也许秋季是这座城市的雨季,我的印象里少有秋季的晴空。
      他又迎来一批新的学生,近日有些忙碌。
      我自告奋勇代他去幼儿园接妹妹,我总是空闲着。
      妹妹蹬着小雨靴,踏出白色的水花,几步扑到我怀里。
      我牵着她,宽大的黑伞能将我们两个都完全遮蔽。
      她是个乖孩子,我们路过小食店时,看也不看一眼。
      我买了份鸡蛋仔,拜托店员浇上蓝莓果酱;又买了两杯热的红豆奶茶。
      小孩子喜欢甜食,妹妹不说,但吸鼻子的小动作和望着鸡蛋仔的眼神暴露了心思。
      我把鸡蛋仔递给她,自己拎着奶茶,把伞往她那边偏了偏。
      小白哥哥,你要吗?妹妹仰着小脸问我。
      我说我有奶茶,不用。
      奶茶也有你一份。我补充说。
      我不大会照顾这么小小一点的孩子,只知道给她好吃的陪她玩,哄她开心就好。
      其实不算太难。
      我们很快到了家,他把备用钥匙给了我。
      妹妹吃完鸡蛋仔,喝了两口奶茶便从书包里拿出作业本,开始做作业。
      时间还早,我看到时针停在“3”上。
      他五点后下班,等他回来我便离开,从没打算过留下吃晚饭。
      主要是吃了晚饭,我怕我不想回去了。
      我没什么事情做,他家里没有琴也没有诗集,我只能看妹妹的课本。
      幼儿园的课本比正经诗集还像诗集。
      妹妹完成了最后一项作业,画一幅画,名叫“我的家”。
      这是爸爸,这是妈妈,这是我。妹妹指着画面的小人儿,一一跟我介绍,小白哥哥是邻居。
      可我不住你们隔壁。我心想。
      我嘲笑自己无由来的期待,我这个年纪除了做小姑娘的邻居哥哥,其他什么身份都好像不太恰当。
      我说,这是画你的家啊,怎么把我也带上了?
      妹妹笑了,说我很喜欢哥哥啊,爸爸也很喜欢哥哥。
      傻孩子。我心说。
      不过不是在说妹妹。
      外边还在下雨,奶茶已经不热了,我要拿去微波炉加热一下。
      妹妹不给我,说喝冷的也可以。
      会生病的。我说,我记得她春天时的大病,和肠胃有关。
      小姑娘不情不愿地把奶茶给了我,说我和爸爸一样管得多。
      我只笑笑。
      我在旧碗柜里找合适的碗,笨手笨脚的,好歹没摔碎。
      又将奶茶杯子的杯口撕开,倒得太快,溅得灶台上都是。
      我只好找抹布把灶台擦干净,妹妹在厨房外边看着我。
      我终于把奶茶放进了微波炉,谨慎起见只敢加热一分钟。
      “叮”地一声,我打开门去拿,指尖被烫得发疼。
      妹妹告诉我哪里有隔热的手套,又跑到冰箱前给我取冰袋。
      在生活常识方面,我确实不如这小小孩。
      所以收回前言,照顾一个孩子并不容易。
      如果容易,镜子也不会打碎了。

      十月,我打着伞去接妹妹,我们买了甜食,天气有点冷。

      十一月
      我的代班很快结束,他闲下来,去剪了短发。
      其实都到冬天了,长发还暖和些。
      我见到妹妹的母亲,是个美丽的女子。
      她感谢我对妹妹的照顾,也像个长辈一样,问我钢琴考试的事情。
      我看了看他,明了这些事情是他告诉她的。
      我说我十二月份会出国,明年二月份在国外考试。
      预祝你成功。她和很多大人一样,公事公办地说。
      我想起我还有一个月就成年,确实要习惯这样的说辞。
      我也要向别人说起这样的说辞了。
      我没在他家逗留太久,妹妹有她妈妈陪着一起写作业,我不用多掺和。
      他送我下楼,我抬眼看,是个阴天。
      天空是我一月份站在他楼下时,看到的样子。
      我问他曾经的恋爱经过。
      他颇为怀念地叹出一口白气,说刚刚确定心意后,天天骑自行车去她家楼下等她,有时比约定的时间早一刻钟,有时是两刻钟,反正他从来是早到的。
      我笑了笑,这天气冷,冻得脸有点僵。
      他说一个月后我生日,他要请我吃饭。
      我说算了,我那时就走了,你给我送个生日礼物吧。
      他愣了愣神,好吧,不过上限不会超过五百块钱。
      我说,是你送的就行。

      十一月的阴天,他短发也好看,我灰头土脸地离开。

      十二月
      我在秋日明媚的午后遇见他,他在琴房练琴,白色的衬衫,背挺得直。
      我没进琴房去,违背了自己的来意。
      我站在门外听他弹奏了一曲又一曲,音符在清朗的阳光里汩汩流淌,如同涓涓溪流一样。
      我没告诉他那个秋日难得晴朗的午后,天很高远地蔚蓝着,飘着如絮般软绵绵的云。
      现在回想起,琴房窗前挂的风铃,响得很是动听。
      我在万米高空醒过来,窗外是一片白茫茫的雾气。
      我不知到了哪里,也许我应该进门,给他递一枝花。
      毕竟他那场空荡的音乐会,我是唯一的听众。
      但我那天没带花,只有一颗怦怦直跳,翻飞成千万蝴蝶的心脏。
      我按了按眉心,使自己清醒了些。
      膝上放着他送我的生日礼物,是一个素色的本子,封面用花体字写着“小星星”。
      翻开第一页,是手抄的《小星星变奏曲》的五线谱。
      再翻,便是一首首中英文对照的现代诗。
      他字很好看,应了字如其人的老话。
      他说是从我家那些诗集里摘抄的,暑假就开始了这项工作。
      他是个有心的人。
      本子的同一面上,并排写着《当你老了》和《安格斯漫游歌》,他用浅蓝色墨水写下那日我们的争执。
      也算是个很好的纪念吧,我向来用不惯现代的电子产品,所以连张合照都没能和他留下。
      读书、摘抄和练琴,是我固执而古板的喜好。
      我合上本子,空姐轻声问我需要哪种饮料。
      红茶,我说,随便哪种红茶。
      现在是冬天。
      他在本子的最后一页,好是俗气地写道:愿你能乘长风破万里浪。
      可我不需要乘风破浪,我哪里来的风浪?

      十二月会下大雪,在那座城市,留下脚印和车辙。

      浅蓝色墨水
      —爸爸,你在干什么啊?
      —哦,在给我的一个朋友准备礼物。
      —他要过生日了么?
      —他生日还早,在十二月。
      —可现在才六月欸。
      —爸爸做事很慢,得慢慢准备才行。
      —哦,是很重要的朋友吗?
      —嗯......算是吧。
      —那一定是很重要的朋友了,你看你都写了“小星星”。
      —啊,是么?
      —爸爸你忘了吗?你说过,遇见重要的人,会心甘情愿把星星摘给他;可星星太远,摘不到,便把《小星星》这首歌送给他,当是送星星。
      —......爸爸想起来了。

      “去摘月亮的银苹果,去摘太阳的金苹果,你的脸庞在群星中闪烁。”
      “当你老了,我会爱你;当我老了,我也会爱你。”
      不幸的是,我们将无法一同老去。
      浅蓝色的墨水在米白色的纸张上晕染开,幸好只是一点,不仔细看,看不出端倪。
      他收好钢笔和本子,一步步下楼。
      少年坐在大厅中央弹琴,背挺得直,手指翻飞。
      正是夏日,昼长夜短。
      清晨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洒在白亮的琴盖上。
      少年按下最后一枚音符,抬眸看着他,眼里有骄傲的火彩,身后是倾泻而下的晨光。
      “早上好。”少年说,尽力克制着嘴角的笑意。
      他扶着扶手,低了头,未束的长发从肩膀滑落。
      他的星星坠入盛夏的人间,正灼灼耀眼着。
      “早上好。”他说。

  • 作者有话要说:  去摘月亮的银苹果,去摘太阳的金苹果,直到时间已虚无~
    哪是那么容易摘到的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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