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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1、千秋 ...

  •   宫墙之内,繁华如花,开尽又盛,盛复凋零。
      一名小小宫女提着灯笼自太医院匆匆奔出,绣花鞋,小碎步,走得急了,在拐角处突然冲撞了老太监,呵斥、叫骂、掌嘴、哭泣、哀求之声不绝。阴暗的宫廷永远不缺仗势欺人,阴谋诡计。
      年轻的高宗皇帝在听到太医院的禀告之后,眼睛只略略抬了抬,竟是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愤怒。
      莫非作为最年轻的太医,正站在队尾,这时候皇帝把眼光移到他身上,努努嘴,“莫非,你说。”
      莫非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据实说:“太子殿下本就体弱,年初苗刘兵变时,反贼将不过两岁的孩子扣在内室,使太子受了惊吓,精神一直不好,夜间多惊厥梦魇。然则这些都不是致命的病症,殿下舌苔发蓝,瞳孔散大后浑浊,显是中剧毒而亡,请陛下恩准验尸。”
      话音未落,内室里所有人惊呼一声。昨夜里,因得宫女不甚踢翻了青铜鼎而惊扰了太子,当时的皇帝大怒,即刻下令将人拖出去斩了。要待此时,他反倒很平静,只闭了闭眼睛,道:“这么小的孩子,也下得去手……”转头看着嘉国夫人,道:“皇后尚被金人囚于北地未归,太后近日身子不爽利,这后宫的事,只得你多费心了。”他的目光穿过妃子的肩头,看着窗格外远远的夜色,叹息一声,“太子刚满三岁,验尸怕是要开膛剖肚吧,还是算了。”
      从明黄衣袖里伸出细白的手,挥了一挥,十多位宫人太监太医纷纷起身告退。
      莫非顿了顿,却是回头又道:“陛下,若是不验尸,微臣想……”
      皇帝见他欲言又止,苦笑道:“但说无妨。”
      “方乘风与微臣素来交好,他日前从教主的位子上退了下来,说是日夜挂怀微臣,太子一案有嘉国夫人审理,相信很快能水落石出。是以请陛下准了假,容我出宫一段时日。”
      高宗点点头,“莫非,你是江湖中人,原不爱留在这宫门之中。你看看,我这后宫里,便是兵荒马乱的,女人们一个个斗得热火朝天,连你这个神医也救不回太子的性命。罢了,你去吧。”
      莫非似乎想再说点什么,终于觉得既然这皇帝心里明镜似的,便勿需多言,于是一叩首,默默退下。
      建炎三年的七月下旬,临安府的中宫,记录后宫嫔妃饮食起居吃穿用度赏罚封贬的掌事太监这样写道:“八月丁卯,昭仪曹氏毒害太子行迹败露,畏罪而饮鸠,于丑时亡。”
      嘉国夫人吴氏在听到消息的时候,执起的茶盏手顿了顿,却是吹开面上的浮叶,波澜不惊地饮了一口。身侧的心腹侍女奇道:“娘娘在暴室外听审时,曹昭仪还又哭又叫地,嚷着不甘心就这么死了,要求皇帝一个裁断。她不过是仗着皇帝恩宠,娇纵一点倒是真的,怎么就认下了这天大的罪过呢?我看过她十个指头,想是那毒很难受,指甲抠地都掉光了,喉咙都烂了,在里头一直大叫着救命。”
      “太子殁,是因得有人想着储君的位子。”
      “难道是俪嫔……太医院刚报,她有了身子。”
      嘉国夫人忙眼一厉,“她没那么傻,做下这等伤天害理的事,矛头岂非都对准她了?如果曹昭仪不顶这个罪,我怕俪嫔肚子里的孩子难保了。如今兵荒马乱,皇室子嗣凋零,太子体弱,这个龙种再不能有闪失了。事情就到这里吧。”
      戴着翠玉戒指的纤纤玉指叩着几案,嘉国夫人正思忖着如何回禀皇帝的当口,外间宫女来报,“俪嫔到皇上跟前哭诉呢,说是宫里宫外的人都指指点点,说是她谋害的太子。如今娘娘还没审完,曹昭仪便死得不明不白,她长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嘉国夫人扶额,“这女人,刚说她不傻,如今可不就是傻到底了。”
      她披上鹅黄绣金锦帛,才跨出流飞宫外,就有皇帝身边的随侍太监来传。好心的太监低声道:“皇上听闻曹昭仪的死讯,正大发雷霆,夫人可想好了说辞?”
      嘉国夫人道:“皇上大发雷霆,俪嫔可还在那边?”
      “在。”
      “走。”
      发髻上的翠凤蓝羽步摇晃得厉害,正如嘉国夫人忐忑不安的心境,果不其然,到了御书房外,俪嫔已被罚跪在台阶下。皇帝尚在里面破口大骂,口口声声便是她诞下龙子,也不会传位于她肚子里生出来的孩子,如今脑子动到太子头上,胆大包天,竟还妄想着一食二鸟,让曹昭仪来顶罪。回头见嘉国夫人正步入书房,他气得用手指戳着她道:“叫你审个案子,连犯人都看不好,竟被人灌了毒酒!”
      嘉国夫人跪下,却是道:“皇上,俪嫔有孕在身,实不宜受此责罚,臣妾愿代她受过。”
      外间的女子原本还在哭哭啼啼,听得这句话,柳眉一竖,道:“你不用假惺惺的,曹昭仪不是你让人给灭口的吗?她还没招认,你就急着害她。”
      嘉国夫人一言不发,只俯首跪在那里。
      皇帝耳听的女子吵闹不休的声音,顿时头痛欲裂,终于挥手道,“罢了,都别跪了,退下吧。”
      俪嫔由边上的宫女扶了起来,嘉国夫人正待起身,突然身旁怀有三个多月身孕的女子捂着肚子哎哟哎哟痛叫起来。这几下委实做作了,皇帝竟然置之不理,嘉国夫人正犹豫间,台阶上皇帝突然一滞,他踉跄着退后了几步,一瞬间带倒了身前的笔墨镇纸,书案上的官窑青瓷花瓶淅沥哗啦碎了一地。
      见皇帝倒在地上扭动着,一张秀气的脸痛苦地皱成一团,周围一圈人全傻眼了,嘉国夫人喝道:“还不传太医。”
      俪嫔抢上前去扶皇帝,嘉国夫人一句小心尚未出口,水红色的一抹影子已经倏然后倒,一下撞在门柱上。
      镇定如后妃中权威最高的女子嘉国夫人吴氏,终于也慌乱起来,“这是怎么回事?莫非!莫非在哪里?”
      俪嫔捂着肚子尖叫起来,这嘶哑凄厉的声音伴随着身下的血迹一起蔓延开来,赵氏的千秋万代,便在这惊呼和猩红中断送殆尽。
      高宗皇帝一直活到了八十多岁,这在历朝历代的统制者中,即使算不得数一数二,至少也可数三数四。也正是这样一位寿终正寝的皇帝,终其一生,却再也没有自己的子嗣继承这万里江山。

      月余之后,江南吴兴府一个大户人家的祠堂里,从北地为避站乱而南迁的赵氏子孙呼啦啦一大家子齐齐跪倒,正在叩拜祖先。
      做为一家之长的男子穿着玄色团云长袍,行完礼打发了各人回去以后,他急匆匆奔向后堂,厅里早有一白衣少年翘着二郎腿坐在上首。
      “教……那个……公子,我已经照您的吩咐安排妥当了,只不明白为何我们要买了这里的大宅子,还修祠堂行善布施,还给我改了名字。”
      少年用手里收拢的折扇敲打着他的脑门,“赵德芳,你知不知道你的名字犯了讳,当年太祖皇帝的四皇子就叫这个名字,如今宫里面闹得鸡犬不宁,皇帝正寻人晦气呢。我给你改名字可是保你小命,至于修这祠堂么,你姓赵,跟当今皇上说是沾点亲带点故不好么?现在兵荒马乱的年月,金人又打进来,听说皇帝一路逃往海上了。他若一个不小心一命呜呼了,教中就拥立里你做皇帝,岂不是很妙?”
      赵德芳,不,如今的改名为赵*的男子吓得摊在地上,“教主大人,万万不可,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还叫教主!”又是一记爆栗子,白衣少年却是笑道,“你若不肯做皇帝,也成,你儿子不刚满周岁么,或许他大了想做皇帝也不一定。”
      “啊……啊……啊?我哪里来刚满周岁的儿子啊?就一丫头片子,满三岁。”
      “我说你有你就有,你再不愿意,我可翻脸了。”
      “啊……我明白了,这个是学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是吧?”
      方乘风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道:“我们教主大人忙前忙后的,一时间也没空搭理这一茬,我却知道他其实一直有这个想法的,是以代劳一下了。”他洋洋得意,“噗啦”一声展开折扇,优雅自在地扇起来,“行了,临安府那个破酒肆我已经着他人去打理了,你好好做你的赵氏第六代皇孙吧,将来封王拜相少不了你的。”
      “教……公子……小的何德何能……”
      方乘风将扇子盖到他脸上,作了个禁声的手势,何德何能,并非他说了算。有的人贪恋声色,偏偏生下来就被压上了千斤重担,有的人惊才绝艳,偏偏挣扎半生也为世所不容,还有的人,只因冠了赵姓,即便猴子也能穿了龙袍做大王,从此飞黄腾达。
      这世上之事多么奇妙。
      白衣的少年摇着扇子踱出赵氏祠堂,外面一乘华丽的马车早已侯着了。有小厮弯下腰来充下脚凳子,另一名小厮帮着掀了帘子,方乘风派头十足地上得马车,听见后头有马蹄“滴答”声,他探出头去一看,笑道“莫非,来的正好,走,我们去红袖招喝一杯。”
      莫非骑在马上,听了这话忍不住一翻白眼,“我对青楼里的姑娘们无甚兴趣,免了吧,要去你自己去。”
      方乘风招招手,让他进马车来与他挨近点说话。
      莫非一个轻巧地翻身,已经跳上马车,他左右瞧瞧,这才放下帘子道,“你让我给皇帝下的药,宫里的太医是查不出来,可是这药委实阴损了一些,我心中总是忐忑。”
      “莫小爷爷,有什么好忐忑的,这世上断子绝孙者多了去,就是那姓赵的最该了。金人还没打进临安府呢,听得人讲宫里已经乱作一团,皇帝带了太监宫女,连老婆都没带齐,这会子已经出海去了。”
      “那你为什么不干脆毒死他,另立新帝来得干脆?你就能保证你给赵德芳安排的这一切,将来能派上用场?”
      方乘风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立的新帝要服众可不容易,又不似我教中会得乾坤大挪移便可登上教主之位,这新皇帝需得是赵氏血脉。如今我早早筹划,自然为的将来有备无患。况且我老早想好了,让顾惜朝和圣女生个小娃娃,定然聪明伶俐,貌美无双,还愁将来进不了宫,做不成皇帝?我就是要妓女的子孙来统治这万里江山,为他出一口恶气。”
      莫非摇摇头,又摇摇头,“你这如意算盘是打得响,那也得问问人家顾惜朝乐意不乐意与圣女结为夫妇。”
      “不结为夫妇,也可以生小娃娃嘛,这个我还是知道的。”
      “那我不妨告诉你,你这念头趁早打消吧,顾惜朝自己做不成皇帝便做不成了,他要的是一展满腹才学,并非一定要做皇帝,更加不会寄希望于自己的子孙,苛求他们去做皇帝。”
      方乘风一怔,突然意识到莫非的话其实是有道理的,很多时候他只是急着想要把最好的东西呈到他面前去,却没有想过哪一些他想要,哪一些他其实不屑。比方如今的顾惜朝身为一教之主,日理万机之时,对于教主该讲的排场却是一点都不在意,连那一身灰仆仆的布衣也一直穿在身上,肩头处都快要打补丁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丐帮帮主,而非魔教教主。他倒也不是故意要穿得破破烂烂,实在是他于自己的穿着打扮,除了要求干净,其他浑不在意。天天里忙进忙出的,底下人递给他什么他就穿什么,而负责各堂各舵吃穿用度的正是朱雀堂主,这两人怎么着都不对盘,是以堂堂教主大人竟也被克扣了不少。
      方无波有一回看不过去,想问问朱雀堂主为何如此节俭。人家拿出一本帐册,一笔笔勾过来:河北路十二分舵多少多少进出,江南三十六分舵多少多少进出,蜀中九天崖多少多少进出。不是她胆大包天要去克扣教主大人的吃穿用度,而是每月一百多两的银子,是他自己拿去买了酒喝。
      方乘风当时在一旁听了这话,更奇了,教主不胜酒力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他每月在酒上头花那么多钱,那酒都灌进狗肚子里去了?然后脑子里灵光一现,一张脸阴沉下来,甚至变得恶狠狠了。
      朱雀堂主的脸上自然也是恶狠狠的,她一想到自己千方百计,连苦肉计都使上了,戚少商那会儿竟然没破了顾惜朝的功,反助了一臂之力,也不晓得那人脑子里塞了多少棉花进去。而他事后竟然连派人去打探消息的事都不屑做了,究竟是不屑,还是不敢?
      或者,两者兼而有之吧。
      “莫非,你身上可有那种让人忘情失忆的神水?”
      “你想喝啊?”
      “呸,我要下在酒里,给戚少商喝。”
      莫非一摊手,“穿肠烂肚之毒世上有好几十种,惟独这忘情失忆的神水,最最难弄。我师父终其一生,都没研究出个名堂来。”
      白衣的少年冷冷一哼。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7章 1、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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