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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琴声 ...


  •   戚少商赶到约定的地点时,已近夜半时分,他下了马,轻装简行,本想找一些低矮灌木藏身潜行,却发现早春二月,枝枝蔓蔓间半片枯叶也无,偏自己还着了白色,在黑夜里可不就是显眼得很。
      曾有人笑话他,一个土匪学人家玩风雅,竟然穿起白色来,且不说行走江湖一身白弄得灰仆仆黄蜡蜡的,就是挨了刀子一身是血刚开始猩红一片触目惊心,再干透了泛成褐色更加倒人胃口。
      然而人总是有点执念,他喜欢白,喜欢那种干净简单素雅是非分明,况且那一个人不是也偏执于青么?明明是一种落魄寂寞的颜色,却定要穿出三分傲气三分英气三分霸气。猛地一惊,恨不能扇自己一耳光,那家伙穿什么颜色关自己什么事?
      戚少商伏到一个土梁后,遥遥张望前方驻扎的军队,略略看了看阵型,搜索着帅营的位置。恰逢此时,天空里纷纷扬扬落下雪花,不一会儿枯草上裸地上已积了寸许,北风夹带着鹅毛大雪,越下越劲,迫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握在手中的“痴”冷如寒冰。他搓搓手,用纱布将剑柄与右手紧紧缠到一处,咬牙打上死结。
      做完这些时,他愣了愣,因为在呼啸的北风里,有琴声似有若无地飘到他的耳里,时而舒缓,时而激越,听不出什么调子,仿佛只是信手弹来。
      突然,前方马蹄轰响,在人群一阵纷乱的惨叫,战马凄厉的嘶鸣之后,火把一一被点了起来。雪野初时尚看不清楚,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只见黑压压的金人阵营里,突然闯入通体雪白的一柄利刃,势如破竹,直插敌军要害。韩良臣竟是披了白色,靠着雪地的掩护摸到最近处才冲锋陷阵,这一刻三百死士犹如一身缟素的阴兵,踏着地狱来的雪霜,劈开一道猩红的血路。
      戚少商提气运功,发足狂奔,犹如一条白色蛟龙,沿着雪野银海一路腾飞。
      风中的琴声兀自悠扬清越,丝毫没有受兵乱的影响,反倒是戚少商的心,被这琴声搅得竟有一丝乱了。
      韩良臣的队伍陷入重重包围,正调整阵型左突右闪,帅营仍在遥不可及的地方。但是他们前进的方向戚少商看在眼里,仿佛一枚响箭亮彻夜空,已经给他指明了目标所在。戚少商屏住呼吸,轻轻一跃,借力踩在一名骑兵的马身上,人群只觉得一道白影闪过,似游龙,如飞鸟,轻盈一如雪花,却没有雪花的羸弱,在夜空里冲撞得四散迸射的冰屑,在火光的映照下一如烟花般灿烂。
      琴声渐成曲调,响彻整个修罗道场,那是一首古战曲,听得人热血沸腾,激情澎湃。
      白的,红的,冷的,热的,在夜空里交相绽放。
      “痴”已出鞘,任何一剑都没有挡住九现神龙的去路,乱军之中,武艺不再是争取输赢的骄傲,而是凌空而过的依靠。戚少商其实也明白,若不是突袭,若不是黑夜,若不是这睁不开眼的大雪,他断不能一路冲到这么近的地方。
      “有刺客!护住将军!”前方的侍卫惊呼出声。
      一排重甲盾牌兵涌上前来,又一排□□手一字排开,朝着戚少商的方向瞄准。有人尚未开弓便已死在“痴”剑之下,有人不及瞄准,戚少商已越至身前,手起,剑落,他的“痴”比以往更干净利落,一字剑法招未使全,只有出剑那一式的端倪可寻。
      此时的剑只是用来杀人,再无别的讲究。
      琴声撩拨滑勾,那弦似乎近得能绷到戚少商的脸上,但是他来不及在人群里搜索,他只知道抚琴之人,近在咫尺。
      白龙已经变成一条红龙,血浸透全身,别人的多,自己的也不少,当他的目标如此明确且尽入眼底时,戚少商一时已经顾不得那些并不致命的伤口。所幸手上缠着纱布,即使浑身粘稠滑腻的血,剑柄也不会打滑,剑更不可能脱手,除非他的手被人斩去。
      在盾甲兵自后面刺出刀枪前,戚少商扫一眼包围阵,往左一个突袭,一脚踏乱这铜墙铁壁,九现神龙势如破竹,无可阻挡。
      那金人的将领虽然心惊,却也定了定神,举起手中配剑。
      “这位英雄果然好功夫,却不像军中将领,在下东路三关节度使厉裕隆。”
      戚少商冷然道:“剑下亡魂而已。”
      “当”地一声,第一剑被勉强格开,那将军受强劲的内力和剑锋所伤,刹时间踉跄几步,跌在身后的侍卫身上。他只觉得内息狂乱,胸口压不住翻江倒海般的沸腾,“哇”地一口血喷出老远,终于风度大失,冲着后面喊道:“你还弹的什么琴,不快快来护我周全?”
      琴声由高走低,缓慢悠扬,却是摆明了置身事外的轻慢态度。
      戚少商踏前一步,一声长啸,凌空跃起,当头一剑下劈,以泰山压顶之势袭来,轰鸣的金属撞击声裂如洪钟,“哐”地一响。
      “顾……”话未出口,泛着寒光的半月盔发出轻轻的“扑丝”一声,然后“喀啦”裂成对称的两半,“骨碌碌”各自滚到一边去。将军的鼻尖沁出一道细细的红线,这线慢慢扯开去,血水汩汩而下,整个人如劈开的一截柴颓然倒下。
      “啊……厉将军被杀了!”男人凄怖的惊叫声响彻天际,周围的官兵见到这骇然的一幕,向着四下里乱窜开去,有人直接跌倒在地,紧接着被后面的人踩踏得抬不起头来。帅营的周围出现了瞬间的混乱,一身是血却不倒的戚少商已经不是人,是魔!
      琴声竟然变的旖旎缠绵起来,声未远,音却越走越轻灵,最后几乎幻化为无。在刀剑划破的毡布孔隙间,戚少商看到一抹青色的影子,他犹豫了一下,是尽快上前看个究竟,还是立刻撤离全身而退。
      外面的喊杀声越来越近,金兵正在向各处纷乱奔逃,夜色里看不清敌军的数量,也摸不清逃跑的方向,风雪呼啸,卷起的哀鸣更像幽冥地府里传来的悲歌。三百死士,在气势上完全压倒了雪夜里促不及防的驻兵,有人大喊着,“大宋的援军到啦!”场面更加失控。
      “戚少商!你果然来了!”韩良臣从头到脚一身雪白,如披缟素,脸上却是兴奋莫名,抢上前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我就知道,这样的事,只有你能办成!”
      戚少商来不及答他,转身跳下木台子,一撩帷幕,军帐之中哪里还有半个人影?正中雕花大铜鼎中尚且燃着熊熊的炭火,整个帐中暖意融融,榻上团着七尺大虎皮,红木帅椅上铺着两尾蓝狐,秀丽妖冶的狐狸尾巴还挂在扶手上,椅子前面的案几上空无一物。戚少商走上前去,还能想起来刚刚摆放在上面的那架琴是什么颜色的,那人的身影明明就在眼前晃动,历历在目,难道,竟是自己的幻觉?
      “你怎么了?”韩良臣站在帐门口问道。
      “刚刚这里有人,在弹琴。”戚少商一手抚过原先摆着琴的地方,案几上似乎传来一种属于江南的味道,悠远绵长,草馨花香。
      “我也好象听到琴声了。”韩良臣随即大笑,“也不知金营中怎地有如此妙人,风雅之至,在这风雪寒夜为我们抚琴一曲以助杀敌之兴。”
      “让他跑了!”戚少商把剑上的血在蓝狐尾巴上蹭干净,慢慢解下缠着手掌的纱布条,然后“刷”一声还剑入鞘,带着些微的狠劲和不甘的怒意。“痴”剑通体雪白的锋刃静静地躺在剑鞘中,再无半点铮鸣,他知道那人走远了,一时间有点恍惚,难道真的是幻觉?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是刚刚几乎感觉到那人近在咫尺,仿佛一条吐着信子匍匐在草丛里的毒蛇,似乎立时便可一口咬下来,朝他喷射出致命的毒液。如果刚刚那人出手,自己恐怕凶多吉少吧?
      戚少商算了算他们有多少年没有交过手,在铁手处的两年,那人雌伏山林,装疯卖傻,武功却没有荒废,至少他最后强运内力冲开了铁手点下的穴道并暗自在练九幽的魔功。之后投奔魔教,又是两年有余,教中高手如云,他魔功在身,一字剑法更已出神入化,哪怕腿上肩上有伤,哪怕受过穆鸠平的两枪,哪怕这些伤好不了,都不妨碍他成为一个绝顶高手。这两年上凭他的天赋,凭教中通晓医理的人调养……戚少商倒吸一口冷气,如果刚才那人要出手,自己已是强弩之末,要取他的命易如反掌。
      意识到自己其实刚刚从鬼门关前遛弯回来,戚少商这才开始有冷汗沁出鼻尖。
      不不,或者他的武功还不至于精进到如此地步,当日在惜晴小居见到顾惜朝时,他的痴傻并不像装的,那样成日成日地在林间抚琴,而那一头就是晚晴的坟冢。练武之人三、五月不摸剑,剑法就有明显疏荒,何况他两年都是重病缠身,汤药伺候,铁手也说探他的脉门时,内力时有时无,根本不是能控制好的了,与废人无异。而他真正清醒,设法冲开铁手点的穴道,暗自练九幽的魔功,只怕也是后来两三个月才发生的事。也可能是在试图练功的时候无意间被他冲开了穴道。
      “我当时真该一剑杀了他。”戚少商回到金风细雨楼,换下血衣,洗了个澡,坐在椅子上如是说。
      楼里的大夫在给他缝一身细细密密的伤口,新伤,旧疤,触目惊心,戚少商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却在大夫的手不经意地擦过勒下那道小疤时,感觉到了一丝隐隐地钻心的痛。那个口子不大,只一指宽,当日血肉翻在外面,后来由傅晚晴给缝好了,终究耽误了最好的治疗时间,发了炎,伤口凸起,待结的痂剥落以后,呈现猩红色,这伤口就跟别的伤口不一样,颜色再也褪不下去了。
      杨无邪听得他这样说,微微怔了怔,然后颇有点不以为然,他在想戚少商说的“当时”,到底是哪一时呢?哪一时他都有机会杀了顾惜朝,最后不也没杀成么?他是没见过顾惜朝,不清楚之前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凭戚少商的性格,当日傅晚晴以死保得顾惜朝一命,所以那次他不会杀他。两年后他去看铁手的时候又见着了顾惜朝,当时一个武功尽废,痴痴傻傻的人(或者是装的,反正顾惜朝之前能骗得戚少商把连云寨拱手相让,那一次他也能骗得戚少商以为他是真傻吧),戚少商也绝对下不去手。至于昨天夜里狭路相逢,虽然戚少商是这么个意思,但是杨无邪私下里倒以为,戚少商颇有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心理作祟。
      这两年眼看着戚少商坐镇风雨楼,收归各方势力,武功才智他高人一等,心机谋略他深人一段,最棒的是还没有老婆孩子让仇家扣下,今天要挟他这样,明天要挟他那样。这样一个男人,不像苏梦枕那样体弱多病,也不像王小石那样玩物丧志,这是个天生的领导者啊!
      但是戚少商是人不是神,他也有死穴。
      他的死穴就是那三个字——顾!惜!朝!
      其实这些年顾惜朝压根连个鬼影也没出现过,但是他就是阴魂不散地影响着戚少商,有时候是好的影响,有时候就有点教人啼笑皆非了。
      比方这一次。金人途径赵郡,守将韩良臣走投无路之下定了这个万军之中取敌首级的计谋,连夜送了密信邀他出马,他二话不说去了。结果杀得昏天黑地杀得气吞山河也不免杀得眼花缭乱,硬说人顾惜朝在金营里,这未免有点扯了。
      顾惜朝投靠金人,倒也不是不可能,当年他是逼宫造反的逆贼,岳父大人是元凶,虽然朝廷也没说追究到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到底还扣着个“在逃”的帽子。这种诛九族的事,自然傅晚晴也脱不了干系,是以厚葬不能,只在野地里一掊黄土,一座荒冢,墓碑上没有冠任何姓氏,简简单单六个字——“爱妻晚晴之墓”。若说顾惜朝甘心,怕是很难。
      但是他不是投靠魔教了么?若说哪天他倒腾出十几万义军造朝廷的反还有可能,又巴巴地跑去金营,跟之前那样催眉折腰求人赏识,怕是难。他不是没有才,但是恃才傲物的性格这辈子都改不了,仕途岂是顾惜朝这样的人能经营的?又哪个人有如此心胸气度愿意用他?
      戚少商倒是有,可是什么下场,路人皆知。
      所以也只有思维奇特的魔教敢接纳他了。朝廷平了方腊,魔教里损兵折将,他们急需顾惜朝这样的人重振旗鼓,至于以后,要等夺了天下瓜分战利品的时候才会起争斗。有没有那一天还很难说。
      虽然顾惜朝名声臭,但是魔教的名声又好到哪里去?反正成王败寇全凭的史官一支笔,只要没有亲眼见过方腊,没有亲自接触过魔教,没有亲历当时的起义,谁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如今连贩夫走卒都说的头头是道。说方腊被擒后,从他的老巢里营救出多少多少妙龄女子,皆是赤身露体,披头散发,几近疯癫。这样子的奇闻佚事最能牵动人心,激起民愤,挠得人心里直痒痒。
      金人和魔教?杨无邪再一次摇摇头。
      戚少商发现军师一脸的高深莫测,便道:“你为什么摇头?”
      杨无邪道:“所谓魔教,都是谬传,当日西域传入此教时,名为摩尼教,他们信奉光明大神,教徒都立志解救万民苍生于水火。听闻方腊起义时响应者众,并非朝廷所说的邪魔肖小。我只担心一点,顾惜朝投靠金人还不是最可怕的,如果顾惜朝身后的魔教和金人勾结在一起,一在北,一在南,宋庭偏安一隅的梦想顿成泡影。而魔教为一己之私勾结外敌,无异与虎谋皮,也足教人不齿。”他抬眼,一脸忧戚地看着戚少商,“楼主,届时我们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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