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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27、元宵(下) ...

  •   顾惜朝甩脱他的手,道:“大当家的这是要带惜朝去哪里?若是赏花赏月的就免了吧。”
      “赏花赏月?”戚少商大吃一惊,“你又不是小甜水巷的白牡丹,我做什么带你去赏花赏月的?我们出去自然是喝酒了。”
      顾惜朝一翻白眼,“你内伤未愈,酒喝多了脾胃肝皆有损。”说完调头又去摆弄做元宵的材料,“这面粉里水也下去了,芝麻豆沙的都准备好了,若不做好,明天面就发酸不好吃了。”
      “反正明日也不是元宵,发酸了我再买便是。天色也不早了,再折腾下去都不用睡了。”
      顾惜朝却是埋头忙乎手上的活计,并未理他。
      “不是为着我提什么小甜水巷,跟我生气吧?”
      “有点。”
      戚少商自觉理亏,他知道这个人素来清高自傲,常以读书人自居,偏偏出身寒微,若是拿市井无赖乃至恶霸狂徒作比倒也罢了,没事提那些做什么。叹了一口气,道:“有时候我会想,旗亭酒肆一夜之前的顾惜朝,飘零在何处?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人,身边却是没有一个朋友,也未曾有人读过你的书,有什么人欺负过你,又有什么人帮助过你。”
      顾惜朝手中停了停,似是忆起什么,半晌,只淡淡一句,“我娘亲与我算不得亲厚,她是带罪之身入得教坊司为妓,幼时饱读诗书,便比一般的勾栏女更多苦楚。我少时读书也并非她教我认字,私塾里开始念的是《三字经》、《百家姓》,我最早看见的字却是罗纱帐上的淫词艳诗。十岁那年我娘亲过身,之后不久我与青楼里一些美貌的少年一起习琴,你知道是为的什么吧?”
      戚少商心中“咯噔”一下,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
      “不甘心,所以那个地方注定困不住我,孤身在外,有时也不免受这副皮相所累,遇着一些轻薄浪荡之人,仗着武功底子不算弱,也没吃多少亏。直到遇见大当家的,你还记得你一开口怎么说的?”顾惜朝眉毛一挑,眼中已带嘲意。
      戚少商顿时满面潮红,觉得有点下不来台了。“难怪我觉着你道我一派英雄气概的时候,分明语带嘲讽。”
      “你在前面埋头找炮打灯时,我几次手中都紧握着神哭小斧,几欲出手。可笑那时慑于九现神龙武功高强,若是一击不中,便不是你死而是我亡了。我本非优柔寡断犹豫不绝之人,更加不怕死,我只怕晚晴在家中惦念,想着她才做了三天的新娘子却立时成了寡妇,”说着抬起头来,直看住戚少商,“直到你看了我的《七略》……将我引为知音。同席而坐,煮酒弹琴,出生入死,并肩对敌,这些我都想过,便是那一夜在黄河边上你对我……,你我即是知音,我怎会不明了大当家的心意?可笑我终于还是要和男子牵扯不清么,后世提起顾惜朝三个字,会怎么说?貌美,好男风?谁知道我曾著书《七略》,谁在意我曾领兵沙场,克敌制胜?男儿大丈夫,我便是做乱臣贼子遗臭万年,也不甘心沦为……沦为……”
      他越说越气愤,一时那令人难堪的字眼说不出口,戚少商想拿手去盖住他的唇,却是满手的面粉,情急之下,还是咬住了他。
      顾惜朝没料想他居然还敢,气得脑子里“轰”地一下,抬手一推,重重的耳光兜头扇了下去。戚少商原本可用内力抵挡,却是不闪不避,向后踉跄了几步,跌坐在灶口的草丛里。
      两个人一站一坐,僵立在房中,火苗子被刚刚那一下动静震得跳跃不停,呼吸声很粗重,趁得屋里静得可怕。
      “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想你别说下去了。我们现在这样不也挺好?我保证,后世提到顾惜朝三个字,只觉如雷贯耳,茶楼里的说书先生皆道你青面獠牙,虎背熊腰。夜儿止哭,用顾惜朝比用戚少商还灵光,可好?”
      顾惜朝一愣,竟是被他逗得想发笑,揪了一小团面照着他的脸就掷了出去。
      戚少商扬手接住,顾惜朝扯起一边的嘴角笑道:“你还敢接?”
      于是不接,下一团面结结实实砸在额头上,带了三分内力,痛得戚少商龇牙咧嘴。
      “喂喂喂,小顾,浪费粮食可耻!”顿了顿,嗓门突然又拔高了八度,“姓顾的,你还没完没了啦!”
      戚少商的嗓门本就雄浑嘹亮,这一叠声的惨叫穿过京城魔教分舵的各墙各院,震落了早春新开的红梅,更惊飞了刚刚憩在枝头的几只麻雀。
      厢房里的魔教圣女合上信盏,唤来婢女,“明日一早,将此信交到宗老将军府上,便说我们顾左使身染微恙,恐怕元宵佳节不能凳临帅府赏灯喝酒了。”

      上元夜,月影灯山,薄雪寒香,嬉笑的总角小童在街市间来回跑动,脚下一个不稳,撞在一位青衣公子的身上。
      沾了泥水的鞋子,口水化开的糖稀,全部糊在原本干净整洁的衣摆上。
      一名少女赶紧上前抱过自家的冒失小鬼,一迭声地说着抱歉,做姐姐的不过十五、六的年纪,抬起头来,落入眼中的是一张俊秀斯文的脸,表情却是不怒不嗔,但也未见得显露一点点客气的笑。街上熙熙攘攘欢腾的人群里,灯火阑珊处,只静默的立着这样一表人才,气宇不凡的翩翩公子,少女一时看得怔住。
      戚少商笑道:“不碍事不碍事,小顾,你莫要吓着人家了。”说着去摸孩子的小萝卜头,把刚刚一抄手接住的糖葫芦塞回,“一边玩去吧。”
      “谢谢叔叔。”那小孩乐呵呵接回糖葫芦,又看看顾惜朝衣角下的脏印子,倒也是满脸抱歉,便道:“这位哥哥的衣服脏了,我让阿姐给你洗干净,可好?”
      他先一声“叔叔”唤戚少商,戚顾二人听在耳中倒也不觉有异,待又一声“哥哥”拿来唤顾惜朝时,戚少商脸上一黑,而顾惜朝终于明显地抽动了一下嘴角。
      两个人拐过一个街口,顾惜朝终于憋得要内伤,直笑得弯下腰来。
      戚少商又好气又好笑,“我不过长你三岁,就做了这个便宜叔叔,来来,贤侄,你倒是将这驻颜益寿的妙方向为叔的一一道来。”
      顾惜朝抬眼,见他鬓边稍染微霜,算来也刚届尔立,自皇城一战后,不过短短数载光阴,究竟是这几年里在风雨楼操心劳神,还是因得当日千里追杀,多少夜的苦熬强撑之下,终不免愁煞秋冬,早生华发。
      戚少商也在看他,眼前这个人,傲世独立,便是白发也不甘心长出一根来,终是沤得一身内伤,有时候会担心犹如千里长堤伟岸于浊浪滔天之前,内里却早已蚁穴累累,阡陌纵横,而后朝夕之间,顷刻之下,便分崩离析,土崩瓦解。
      两个人对视良久,各有所思,忽听得远处爆竹声声,烟花盛放,小孩子们惊呼着蜂涌过去看。沿街挂满了各色灯笼,一盏盏千姿百态,灯下男女,人影双双,谈笑间猜测着挂在穗下的灯谜,听到烟花爆竹之声,一时间也纷纷别过头去看。
      戚少商笑道:“宗老将军未坐守孤城,我们过黄河而连战告捷,虽不见太平,这个年过得倒也好生热闹。”
      回过头来,却见顾惜朝出神地看着那些烟花,眼神飘忽得很远。
      “在想什么?”
      顾惜朝挑眉一笑,“你道这年何以过得如此热闹?还不是老将军特意命人扎了万盏花灯,指望着皇帝能北上与民同庆,可惜……”
      “你当日挑中这个皇帝,可曾想到他如此贪生怕死?”
      顾惜朝摇摇头道:“这小皇帝不是贪生怕死那么简单,金人南下征战多年,克下多少城池,屠戮无数,而不能守得一城,反惹得民间尚武成风,不断揭竿而起。现在出了中兴之主,振臂一挥,汴梁一半以上的文武官员投奔而去,这流亡在外的朝廷早是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今日留在京城,固然可震三军声威,明日大敌兵临城下,若有万一,赵氏朝廷谁来独当一面?徽、钦二帝沦为阶下之囚,尚可苟且偷生,他若一朝兵败,怕是性命难保。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难免留恋凡尘,贪恋权势,他偷安江南也可以做皇帝,大当家的,你我若是贪生怕死,便是乡野村夫,在这乱世之际,身如飞絮,命若游丝,连碌碌无为老死在床上都不能。”
      他的手缩在袖中紧紧握成拳头,戚少商却从他僵硬的姿势里惊觉他为之挣扎半生的所有,只如危巢之卵,顷刻可覆。心中不忍,不由伸出手去,摸到他袖中,力道不重,却是稳稳当当握住了他。
      顾惜朝惊觉自己刚刚说话的语气已近失态,略略放松,只别过脸去,装着若无其事道:“这些花灯很漂亮,教中圣女嘱我择其一二买回去挂在她的琴房廊下。”
      未待戚少商搭腔,他已经走上前去,却是反手一握,并未放开。
      戚少商心中一暖,跟着他一起仔细看那些挂在店铺前的花灯。两个人找了些谜面有趣的猜着玩,戚少商猜不出来,顾惜朝在那里侧着头,心中早有数,却又卖着关子不说。
      戚少商把写着谜面的字条一弹,闷哼一声,“我以为顾公子会给我点面子,好歹装着一样猜不出来,却是这样子取笑我。”
      顾惜朝微晒,“不知道大当家的原来这么好面子,那惜朝更要加倍努力地拆你的台了。”言语间,面上张扬得意。
      两个人各自提了一盏灯笼往回走,橘黄的光晕暖暖地照着前面的一小圈,戚少商见周围都是一男一女,惟独他们两个大男人一前一后,颇觉有趣。走着走着,顾惜朝却是脚步放缓,渐渐落在三丈之后。
      戚少商停了停,回头道:“以前你倒是不避讳的。”
      顾惜朝面色一沉,喝道:“那你在我后面跟着!”说着腿一抬,风风火火往前走去,动作只如行云流水般,竟是看不出有点跛了。
      两个人回到魔教分舵时辰尚早,只因顾惜朝坚持辛时还要与方无波一道去宗老将军府上拜望。太早,军中饮宴正酣,太晚,又错过赏灯猜谜的时间,方无波早换上一身鹅黄衫子,倒是难得未着白色,正月里去人家府上着白,到底忌讳。
      她接过顾惜朝递来的花灯,嗔道:“这个还不如前日你手绘的呢?叫你再画一个,推说军务繁忙,却是成日里和戚少商一道出去玩,倒把我晾在这里。如今随随便便买一个花灯回来敷衍我,委实扫兴。”
      戚少商摸摸鼻子,笑道:“男人家的除了逛窑子喝花酒,也没别的乐子了,这些地方不方便带着圣女一起去哈。”
      顾惜朝看他不停眨着眼睛,两个酒窝笑得一闪一闪的,本想出言讥讽两句,到底面上一红,只隐而不发。
      方无波白了戚少商一眼,“我们顾左使绝非风流浪子,没得把好好一个读圣贤书的翩翩公子带坏了。”怕戚少商说出什么人不风流枉少年的浑话来,她赶紧催他们两个将灯笼挂上琴房外的檐下。
      那飞檐挑高三尺,已有一长串花灯首尾相接一直挂下来,戚少商问她要挂在何处,方无波因笑道:“素闻九现神龙轻功了得,我今日倒要见识见识,你把这花灯挂到那上面,不可勾住屋檐,更不可扯坏了我其他的灯。”
      说着纤纤素手扬指一戳,戚顾二人一起抬头,见是半空里面,三盏花灯之下,接了一段丝绦。要飞身上去打好结挂上灯,中途还不能下来,戚少商轻功是了得,手却不一定那么巧,正琢磨着怎么上去挂那灯笼,一时想不出来,于是斜眼征求顾惜朝的意思。
      顾惜朝抿嘴一笑,“这还不简单,大当家的,你在这里站住了,我踩着你的肩膀上去就能挂好灯笼了。”
      方无波白他一眼,“我要戚少商给我挂灯笼呢!”
      戚少商又拿眼去看顾惜朝。
      青衣公子摆手摆得甚是坚决,“想踩了我的肩膀上去,门都没有。”
      戚少商于是又去看方无波,“你还要我挂灯笼不?”
      方无波“咯咯”大笑,“劳烦戚楼主借个肩膀给顾公子踩踩,可允?”
      “凭什么他踩我可以,我踩他就不行?”
      争执之间,顾惜朝实在看不过去,命几个小厮去抬一架人字木梯来。“再不挂好,宗老将军要派人来催了。”
      果然未等戚少商爬上梯子,外面就有人急急奔进来,却不是老将军府上的小厮,而是一个穿了铁甲的小校,甫一进来就抢上前单膝跪地道:“顾先生,金军五万铁甲自郑州压境而来,前军已达白少镇!”
      抬起头来,可不就是岳鹏举,但见他盔甲之上遍染污迹,脸上布满细碎伤痕,一半是泥,一半是血,显是从前沿夺路突围,死里逃生前来报信。
      戚少商握在手里的灯笼“呼”一声滑脱,顾惜朝却是眼明手快立时接住,他气度从容丝毫不见慌张,也并未转过身来,而是重新把花灯交回戚少商手中。
      戚少商见他如此这般优雅淡定,心中满是自豪与激赏,仿佛二十里地外白少镇的五万铁甲顷刻间便可灰飞烟灭。顾惜朝,这才是我纠缠半生,不共戴天的死敌顾惜朝!
      戚少商接过灯笼,稳稳当当地挂好。
      只听得顾惜朝道:“已通知宗老将军否?”
      “是,一起赶回报信的兄弟已先至帅府,只是我们沿途过来,因得军情紧急冲撞了路人,现在敌军来犯的消息怕是已经走露出去。”
      “你想得甚是周到。”顾惜朝点点头,“来人,命分舵所有弟子着上最喜庆的袍服,从大门外沿途向京城最热闹的地方去,我要这街上一盏灯也不许落地,更不许受践踏,都给我高高地挑起来,要二十里地外都看得见!”
      方无波定了定神,恢复了圣女的优雅与气度,“备车,送顾公子前去与宗将军汇合。”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将教主常坐的那辆马车驱至前门等候!”
      戚少商跳下梯子,走过来一把抓起他的手,“一起去?”
      顾惜朝不忘调侃一句,“这马车甚是华丽,戚楼主但坐无妨,只怕你那爱马见你弃它而去,会得生气,今夜却是如何带你去二十里地外的白沙镇斩杀金敌?”
      戚少商脸色一黑,脱口大骂,“靠,不会又是让我打头阵吧?顾惜朝,你够狠!”
      青衣的公子袍袖一扬,朗声大笑出门而去:“怕了,就不要跟来!”
      你姥姥才怕!
      戚少商抢上几步,已经奔到他跟前,经过身边时,轻声道:“我骑马去宗将军府,先到那边等你。”说着在顾惜朝肩上轻轻一拍,仿佛为他抖落本不存在的浮灰。
      他听见青衣的公子难得放软了语气,轻声回一句,“我随后就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27、元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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