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之上(戚顾)》公路飞行

39、16、长街

　　戚少商送顾惜朝从得月楼出来时，天色还不算太晚，之前老将军才喝到一半，推脱身体不支早早回去了，留下戚少商和顾惜朝隔案相望，大眼瞪小眼了半天。
　　当日鱼池子都可以一起喝酒的两个人，如今穿戴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在京城里不错的酒楼喝酒，楼下丝竹声声，谈笑阵阵，一时间反倒不知说什么了。戚少商见他不时轻咳几声，又很刻意隐忍的样子，忍不住问他近日身体可安好，顾惜朝干脆说他想回去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出来，到得外面街上，天边一弯上弦月皎洁无暇，戚少商正犹豫要不要雇顶轿子送他回去，顾惜朝已经兀自往前走去，走得还挺快，只是左腿仍有一点点拖。
　　戚少商看着那个背影，心中竟有些许不忍，他追上去，有点不高兴地道：“又不让你出酒钱，你那么急着要走做什么？”
　　顾惜朝脚下顿住，回头促狭地道：“大当家的付不起钱么？可以去帮着杀鱼搬酒，可惜在下如今没有要杀你的打算，是以不想在酒肆里假扮店小二。”
　　戚少商苦笑，“这么说你当日是故意装睡，好让我去干那些粗活？”
　　顾惜朝似被他说中，面上竟微有尴尬，下一刻已忍俊不禁，“我看大当家的刷碗刷得不亦乐乎，怎好意思抢着干，扫了你的雅兴。”
　　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戚少商没有和他抬杠的心情，月色好得过分，照得地上两个斜斜的影子有点缠绵。
　　两个人不声不响地走过两条街，拐过一个弯，顾惜朝道：“这里不是去风雨楼的方向，你跟着我干什么？”
　　“这里也不是回魔教分舵的方向，你怎么知道我是要跟着你？”
　　顾惜朝眼睛扫过地上那两个纠缠在一起的影子，脸上有瞬间的失神，他也不想再和戚少商搭腔，只一味埋头朝前走。走得疾了，加上左腿略略有点跛，再走过一条街，就有点支撑不住，跛得明显起来。戚少商摇摇头道：“我走得脚酸了，前面河边有一处亭子，过去陪我坐下歇歇吧？”
　　顾惜朝知道他轻功好，莫说走上几条街，便是提气发足狂奔十里八里地也不在话下，讽刺话到嘴边，还是硬生生地咽了下去。戚少商二话没说，一把扣住他的手就往前走去，干燥温暖的手上，导出一股真气涌入脉门，顾惜朝感到全身的寒意在刚刚疾走时都没有化去，此时却仿佛遇到火光的坚冰，一寸寸融成柔柔春水。
　　两个人并肩坐在临河的凉亭里，夜深了，到底不比国泰民安的年份，来往的人极少。天上水中两道月光，水里的那一道在秋风里荡漾成碎金，晃到亭子顶上，也晃得顾惜朝一张白玉般的脸忽明忽暗，看不真切。
　　“你这内力的施展路数，不似铁手的混元一气功。”
　　“取各家各派的精妙之处，专克你的至寒真气！”戚少商轻轻一笑，那两个酒窝在夜色里只隐隐约约，一双眼睛却亮得出奇。
　　顾惜朝想抽回手，无奈脉门捏在人家手心里，若是戚少商使蛮力捏碎他的腕骨或者干脆震伤他的心脉倒也罢了，就怕他安了别的心。想到这里，嘴角轻轻一扯，“差点忘了，‘一字剑法’也是大当家的博采众长所创。你做土匪，一不小心便成了江湖人所敬仰的大侠，随随便便练一套剑法创一门内功绝学，便当得起一代宗师了，在下佩服得紧。”口气不免泛酸。
　　“哪里比得上顾公子文武全才。你若有心，也可成一代武学宗师，只是你志不在此。说是读书人吧，不好好写诗作画，成日里研究兵法谋略。就是带兵打仗，你看看你，不着甲胄，哪一点像个武将了，又马上马下地辛劳奔波，杀气腾腾提着剑冲锋陷阵。我且问你，你自诩为谋士，可谋士哪有身先士卒的？都在营帐里窝着，变着法子让别人去送死。”说着叹了口气，“就是我这样身强力壮的人也不带这样子耗法，何况你这几年上头已经百病缠身。人若想抓着的东西太多，到头来怕是一无所获。”
　　戚少商将内力源源不断推送过去，方才还毫无起色，慢慢能感觉到顾惜朝心脉之中奔流的寒气正渐渐化开，因疾走而紊乱的心跳呼吸也开始平复。他知道目下只能做到这一步，要彻底治愈却是远远不行，然而要放手，却有点不甘。
　　顾惜朝刻意忽略着手上的温度，抬头望望已届西沉的明月，脸上一丝苦笑，“你说我贪得无厌？”
　　“我不是这个意思。”
　　“其实你没有说错，我是贪得无厌。功名利禄、如花美眷、戎马倥偬，哪一样我都舍不得放，只是如今，你说我还剩下什么可以放的？”
　　戚少商也听说过他弱冠之年便中了探花，却因出身贱籍给革了功名，当日若不是念在傅宗书的面子，怕还有杀身之祸。至于如花美眷，也是眼见着用那柄逆水寒抹了脖子咽了气。赠剑时他倒也想过究竟妥不妥，因想着上面沾着傅晚晴的血，也算是给顾惜朝一点警示，现在想来确实有些过分了。也不知道独自一人的深夜里，他抽出剑来细细端详时，可否想到上面有他自己败走的耻辱，也有挚爱之人临终的决绝。
　　“相识一场，这剩下的，我努力帮你争取一下吧。”
　　顾惜朝一僵，回头看着他，明亮的双眸中竟微含薄怒，“你是可怜我吗？”
　　“我也许恨你，却从来不曾可怜过你。当日你带着晚晴姑娘的尸首离去，我也不可怜你，我觉得你是罪有应得。如今的你，更加让我可怜不起来。连云寨、雷家庄、毁诺城、神威镖局，他们每一个都想过要来杀你报仇，但是到了京城，我请他们去喝酒，带他们去查看城防，你猜他们怎么说？”
　　顾惜朝转过头去，冷冷道：“没兴趣知道。”
　　戚少商笑着摇摇头，“好，你不想知道，我便不同你说。”
　　顾惜朝闷哼一声，“你不说我也猜得出来。当年雷卷与你反目成仇，我本来想邀他一同来对付你，结果关键时刻他反戈一击，站到了你那一边。你们这些所谓的侠义之士都是这样，口口声声舍小义，为大义，说白了就是给自己脸上贴金。告诉你，我顾惜朝从来没有想过要为大宋赴汤蹈火，更不会承你的情，来谢谢你那些兄弟的不杀之恩。穆鸠平前几日在城外碰上我，竟然说饶我不死，笑话，他有本事杀得了我，尽管放马过来。”
　　戚少商立刻一个头变成两个大，“是是是，顾大公子杀人从来没有不认的时候，我都给你记在帐上，等你百年之后，我会带着众兄弟轮流到你牌位跟前吐口水。”
　　顾惜朝不怒反笑，“你怎么知道自己就比我命长？”
　　戚少商扣住他的脉门一运力，使的劲有点狠了，顾惜朝身子一软，险些翻倒。
　　“你说说看，像你这样子，能活得比我长吗？”
　　顾惜朝面色一沉，咬牙道：“我一定让你死在我前头！”
　　戚少商乍舌：“死也要拉我垫背？”
　　“不错！”
　　两个人恶狠狠地看着对方，亭子里气氛一时凝住。水里游鱼突然“哗啦”一声甩尾，制造出的响动打破了周围的静谧。
　　两个人却是一起“噗嗤”一声笑开了。
　　戚少商笑得开怀，顾惜朝笑得柔软，眉宇间的嘲弄竟然也不见了。越想越好笑，戚少商摇摇头道：“如此看来，等你快死的时候，我还是躲远一点比较好。”
　　顾惜朝却是想到了什么，笃定地说，“我说了，不会死在你前头。而且等你快死的时候，我一定要亲眼瞧见。”
　　戚少商见他似乎又想起不愉快的事，赶紧换了个话头，“月亮落下去了。”
　　“是，不早了。”顾惜朝要立起身来，这才发现戚少商还握着他的手，“大当家的兴致虽好，如今无月可赏，惜朝可是要回去歇息了。”
　　戚少商终于松开他的手，顾惜朝不动声色，拢拢袖子，手已经缩了回去，藏在青色的布袍下。
　　两个人慢慢往回走，边说了些城防和北地的军情，临到分别的街口，一个要回风雨楼，一个要回魔教分舵，一时间竟是谁也不想说写道别的客套话。
　　见顾惜朝扭头就走，戚少商忍不住冲着那道青影朗声道：“过几日便是中秋，你们方教主可留你在教中过节？”
　　顾惜朝顿了顿，也不回头，只答道：“他没和我提过，总是有更要紧的人与他一同赏月。与我们这些教中的属下一起未免扫兴。”
　　“那……可否请顾左使赏脸到风雨楼一叙？”
　　“谢了，只是惜朝已与佳人有约，恕不奉陪。”说完，也不等戚少商反应，脚下已加快步子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