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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1、元帅 ...


  •   靖康元年冬
      这一年的冬天,对很多人来说,都是即冷且长的。一方是心焦地等待着除夕的烟花炮竹,盼着高唱凯歌,荣归故里,那日头就显得长了些,慢了些。另一方是整日里愁云掺雾,心慌意乱,且战且退,且打且和,优柔寡断之下连失二十七州,然则举目望天,冬日的阴霾始终不退,那冷便又尖又利,直刺到骨子里去。
      两乘马车,后面四个带刀侍卫,加二十个随从,这一行人一路行至相州城下,守城门的一个兵卒喝道:“来者何人,可有通关令牌?”
      前面车里早有赭衣的文士跳下车来,走上前,把怀中的令牌递上。
      那兵卒翻来覆去查看一番,递给身边的同僚,道:“这是什么新令牌,你见过么?”
      “坐在车里的是康王殿下,另有河北路割地使张邦昌大人,我们是奉了圣旨到北地议和的,途径相州稍事休息。”自己明明大小是个六品官员,这一脸胡须的中年男子态度却极是谦恭。
      “王云尚,不让进就绕道,罗嗦什么?”车里一个声音甚是不耐烦,一听那倨傲的口气,倒是摆足了皇家的派头,只是所乘的车马,所带的随从,实在看不出排场来。
      守门的兵卒倒也不敢怠慢了,看他们这样子也不像混入城中的奸细,掂量掂量令牌,玄铁为底,烫金镶边,做工倒还考究。正犹豫间,城头上一个年长的老兵急急奔下来,接过令牌讶然道:“没错,这是京城里出入皇宫才用的牌子,怎么竟也拿来做沿途通关之用了?”想到金军一路南下,势如破竹,如今京畿几同沦陷,竟然连块标准的通关牌子都没有了,派个官出来,指派的名目竟然是“割地使”,真真可悲可叹。年老的宋兵随即叹了口气,挥挥手放这支小队伍进城,一边命人去通知知州大人接待。
      行至一半,知州大人汪伯彦骑了马带了随从出来迎接,消息不知怎么地就走露出来,沿途有百姓好奇地围上来看。
      康王听得动静,掀起车帘子探头看了看,冷不防一个臭鸡蛋照着门面丢过来,一个男人高声叫道:“义军尚且殊死抗敌,皇帝老儿却要卖国求荣!”
      街边的人跟着拥上来,谩骂声此起彼伏。
      有人道:“听说京畿内外凑了十几万义军,朝廷全给他们扣上了反贼的帽子!”
      “仗都不打就投降了,姓赵的怎配做皇帝?!”
      “皇帝要做亡国奴,也需看老百姓乐不乐意!”
      “听说京城里的财宝搜刮了数月,装了上万车送到北地!”
      “不只财宝,皇室里的妃子公主全送到北地去做人家小老婆了!”
      “哪是做小老婆了,全在洗衣院!”
      “那金人的洗衣院与我们的不同,其实就是妓院!”
      “这个王爷是去跟金人谈割地的事,要把我们这一片往西到太原全割给金人!”
      “丧权辱国!国之大耻!”
      鸡蛋,烂菜瓜叶纷纷丢上来,康王气得浑身发抖,几次想掀帘子出去辩解,被王云尚和张邦昌两人死死按住。
      “殿下息怒,群情激愤,这一出去可不得了,要出人命的!”
      王云尚说着掀了帘子跳下车去,“诸位,金人骁勇善战,我大宋多年重文轻武,实乃国之不幸。今日议和,也实是缓兵之计,若是顽抗下去,则国破家亡,百姓都要流离失所,这都是为了大宋的黎民众生啊。”
      “放屁,是狗皇帝拿我们去换他的小命!别以为苟且便得偷生!”
      “打!打死这奸臣贼子!就是这些人卖国求荣!”
      一群人拥上来揪住王云尚拳打脚踢,这并不强壮的文官立时淹没在人潮里。
      汪伯彦也害怕起来,忙吵吵嚷嚷,嘴里不停喊:“快!快去叫顾先生来!快去叫顾先生来!”
      少顷,长街另一头有一支队伍踏马而来,二、三十铁骑甚是凶狠,一路冲开人群,为首的男子却未穿铠甲,一席青衣倒是一副书生打扮,满头青丝海藻样卷曲着,垂满背后,只额前几缕碎发随着策马而前时的颠簸一兜一转。他一张脸白玉般光洁好看,那表情却又是一派文人所没有的凌厉。跟在他身后的铁骑冲到马车跟前,一边粗声吆喝着:“让开让开!”一边铁蹄不住往街两边压过来,迫得沿街的百姓纷纷后退。人群彼此踩踏的叫骂惊呼不绝于耳。
      青衣书生到得跟前刹住马,却也不下鞍,马蹄滴答,绕着车辇转了一圈,带点好奇,带点挑衅,甚至还带了点点嘲弄示威。
      知州汪伯彦如遇救星,上前一拱手,“顾先生来得正好。”
      青衣男子“哧”一笑,歪着头道:“早同你说了不可声张,你还想夹道欢迎呢?亡国之君何用你点头哈腰溜须拍马,况且左右不过是个王爷。”
      说完一夹马腹,仰头策马而去。
      汪伯彦急得额头上冷汗如雨,好在青衣男子带来的人马并未跟着离去,一路帮着拦截两边的百姓。王云尚从人堆里被拉出来时,已经头破血流奄奄一息,几个人把姓王的倒霉蛋扔回马车里,逃也似的一路狂奔,好容易将这不受欢迎的康王殿下迎进了知州府邸。
      康王踏进门槛,由小厮一路引到了前厅内,但见刚刚那青衣男子在拱月门洞后的院子里站着,马鞭还抓在手上,正与两个弱冠少年轻声交谈。见康王与一众官员随从入得厅内,他终于走了过来,那走路姿势说不出得优雅从容,一席灰仆仆的青衣布袍被他穿得气度不凡,高华不染,无风之间而如行云流水,衣袂翩飞。
      小厮赶紧迎上去接了他的马鞭。
      “顾惜朝?”康王蹙起眉看着他,脸上说不出是惊讶还是不满,甚或有了一点点的恐慌。
      顾惜朝的脸上似笑非笑,居高临下看着康王,好象看着手底下痛苦挣扎的猎物。见眼前的王爷窘迫不堪,到底还是拱手道:“惜朝见过康王殿下。”
      康王拂袖,闷哼一声坐下来,冷然道:“亡国之君尚且受不起你这一揖,更何况是个去议和的王爷。”
      顾惜朝笑,头沉得更低,姿态却摆得更高,“殿下息怒,大丈夫能屈能伸,不拘小节,何必为一句无心之言动气?”说着左右看看,上前一步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康王挥挥手,“你们都退下吧。”
      知州汪伯彦不会察言观色,竟还大赖赖站在一侧,被顾惜朝瞪了一眼,慌忙一躬身也跟着退下了。
      康王心中有气,又要强作镇定,一张脸早就红红白白一片,端了茶本来要喝一口以作掩饰,谁知道一双手抖得那茶杯茶碟“叮叮当当”响个不住。他气得“啪”一下放下茶,冷笑道:“顾惜朝,你好本事,一个反贼竟还有知州大人敢收留你。”
      顾惜朝喝一口茶,脸上泛起淡淡的苦笑,道:“殿下,京畿城破,哪里还有反贼,哪里还有知州,皆不过亡国奴尔。”
      康王听得他这么说,再也忍受不住,整个肩垮下来,眼中已盈盈有丝泪光。“让顾公子见笑了,开春之时幸得你施计保我一命,如今我还摆什么王爷的架子呢?只是此番又要前往北地,宗室之中王公贵族都先后成为金人的阶下之囚,我又如何能幸免?”
      顾惜朝道:“惜朝倒以为,此次恰是康王殿下千载难逢的机会,光复大宋,踏马天下,中兴之主的大任非殿下莫属。”
      康王的心又“砰砰”跳动,颤声道:“为什么选中我?”
      “当日在金营时,宗室之中,只有殿下在敌人淫威之下,尚且能拘理力争,你比京城里那一位更配这个皇位。”
      康王猛地起身,袖子擦过桌角,“哗啦”一声带翻了茶杯。“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顾惜朝不言,只歪着头看他。
      两个人在长久的对视之后终于达成了默契,康王整整衣裾复又坐下,道:“顾惜朝,你想学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是不是?既如此,为何不选一个更为听话温顺的,你不会看不出,假使他日我大权一朝在握,恐怕第一个要杀的便是你。”
      顾惜朝朗声大笑,“我没看错,你果真是可造之才。”起身打开门来走到廊下负手而立,青衣的公子略略回头道,“以金人的狠绝,宗室之中怕是只得你一枚遗珠。我可没有几十万勤王之师护你周全,若是找个无能鼠辈届时死得不明不白,再扶一个名正言顺的皇帝也颇不容易。顾惜朝今日愿全力辅佐殿下,他日殿下若有能耐独揽大权,也尽可以一刀将我杀了!”
      康王点点头,“若你真心辅佐,我自然不杀你,且允你封王拜相,一世荣华。”
      顾惜朝看着天际,却是笑得柔软,摇头的样子也甚是温文,“殿下自身难保了,还是勿要允什么荣华富贵了。我出身乐户,五行贱籍之末,但这是赵氏天下给我定的身份,如今朝廷将亡,我竟有些等不及了。”笑意更浓,“殿下说说看,我既能助殿下登上皇位,还稀罕赵氏赐我的一世荣华么?”
      “那你要什么?”
      青衣的公子但笑不语,那笑明明合该狂放至极,却仿若夏花,温柔如水,暗香浮动。
      康王的脸一僵,竟也无言以对。
      “放心,我虽出身市井,却不想做第二个汉高祖。”
      “你不想做皇帝?”
      讥嘲的脸盈满笑意,半晌才夸张地挑挑眉毛,作起恍然大悟状,“康王殿下终究是皇嗣血脉,比我这寒微之人更当得起九五至尊。殿下起兵,则名正而言顺,待京畿一破,只需登高振臂一呼,国破之时,群情激愤,必然百千万者应之。”说着转过身来,客客气气道,“殿下先往磁州而去吧,守将宗泽拥兵数万恭候殿下多时,正是殿下收归军权,一展宏图之机。顾惜朝在相州敬候佳音。”
      “顾……顾先生不同我一道去么?”
      “由张大人和王大人陪同足矣,惜朝一介草民,不便插手。”说着一拱手退下,竟自拂袖而去。
      年轻的康王胸口起伏不定,往日读过的那些史书里面,王侯将相,运筹帷幄,攻谋伐断,血战沙场,决胜千里,他深刻地意识到,这一切,即将在他的手里一一演来,精彩纷呈。他不再是宫闱里一个垂首而立的王公贵族,在雕梁画栋间寂寂无名,了此一生。当这乱世给他千载难逢的契机,当那个宝座散发出诱人的灿灿金辉,他知道,他不能松手,因为他本身退无可退。
      这一年的冬天的确很长很长,而且还有整整两个十一月。
      闰十一月里,七十六名太学生上书反对议和,终以谋反罪论处,全部斩首于菜市口。河北及河东流散诸军,共保甲、市井凑得义军十七万于京畿城外阻截金兵,皇帝仍下诏指为谋逆。
      十二月,由内侍、仪仗组成的威武禁军在城外丢盔弃甲,连三百门神武炮都落在城外原封不动送给了金军,让人家来轰自己的城门。钦宗在病急乱投医,竟听信巫师点了所谓从天而降的六甲神兵七千欲退敌,终不战而溃,京畿城破,皇帝正式向金人递表称降,乞求议和。
      而与金军朝着相反方向的另一支队伍正在风雪里慢慢东行,年轻的康王率着磁州府宗泽的人马回到相州与汪伯彦汇合,开河北兵马大元帅府,在这国难当头之际毅然扛起了“勤王之师”的大旗。他知道,这一条路自然比不得他前面十多年里在宫中的锦衣玉食,他甚至想过和他那些兄弟姐妹们一道去那白山黑水之间苟活一生,然而一只手自他后面用力推了一把,他已经被赶至宝座前。跨上一步,“勤王之师”的旗帜便更为“中兴之主”,或许明日面对的即是屠刀;退却,连在史书上留一个微名的机会都没有,他和茫茫众生一样埋没在历史的洪流里,如尘土似草芥。如果闯得过去呢?临危受命,万代千秋,这天下,都是他的!
      靖康元年的最后一天,山河破碎,风雪飘摇。
      问英雄,何日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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