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之上(戚顾)》公路飞行

21、19、遗策

　　夜，渐渐压了下来。
　　冷月在天边弯出一道勾，低低地照着白涔涔的山坡，坡上旌旗剑戟交叉，与天上的那一把刀相格相抵，处处是扎人疼的白刃青锋。
　　戚少商远远地看着火把映照下的顾惜朝，明明灭灭的火光在那张脸上跳动，只隐约看到深刻的阴影，分辨不出表情。那个人此时该是什么表情呢？已经不会像过去擒住他时那般志得意满，也不会像当日皇城之颠那般意气风发，那个青色的模糊的影子，竟然有一丝落寞。
　　也仅仅是一丝吧。
　　“一个不留，全杀了。”寒彻齿间的话语，从风里清晰地飘过来。
　　“慢着。”紫衣的将领笑道，“自辽王殿下处听说了那个戚少商的事，此人也在其中吧。顾公子不想亲手了结他么？”
　　唇间扯一抹浅淡的笑，“你看这些人伏倒在地，一剑过去尚且不如杀一条野狗，有何乐趣可言？”
　　戚少商心中一紧，终于打破沉没，喝道：“顾惜朝，你不敢与我一战么？用你手上的逆水寒，来杀我，你敢不敢？”
　　黑马上的人静默无声，只冷冷地看着他。
　　紫衣的将领轻笑，挥了挥手，“给他解药。”转头向顾惜朝道，“顾公子，那日走火入魔既是假的，又何惧此人呢？”
　　“慢着！”双唇微启，张阂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马蹄滴答声敲在冻起的雪面上，顾惜朝上前两步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看着他，而后抽出了腰间的逆水寒。“呼”寒风扫过，却是扬手掷到戚少商跟前，剑锋透着深厚的内力插入雪地大半，黑涔涔的剑柄似乎还在铮铮而鸣，那上面曾握着多少腥风血雨，痛苦挣扎？
　　“我是谋士，并非搏命相斗的江湖草莽。” 卷曲的发丝拂过如玉的面颊，这个俊秀沉静的男子，为什么会有那样一副狠毒到没有一丝余地的心肠。难道什么都融不了他么，这些时日的以礼相待，以剑相赠，如何都点化不了，开解不了，挽回不了。
　　能挽回什么呢？
　　记忆如潮水般涌上来，一瞬间，噩梦如昨，刺痛如昔。
　　谁的剑，颤栗铮鸣，震出漫天哀歌。
　　拨转马头，青衣公子狠狠一夹马腹，扬长而去。
　　青色的衣袖轻轻浅浅地一挥，仿佛挥别天边的流云，挥别往日的情怀，挥别那些恨那些伤那些痛那些仇那些生那些死那些求不得谋不来，终于——可以挥别。
　　手甫一挥，抖落满袖的流华。
　　提着刀剑的兵卒与马上之人擦身而过，潮水般涌上前来，那抹青影迅速隐入人墙之后。
　　假的，假的走火入魔！
　　假的，站在院子里，刷着牙，晒着太阳，惬意得如隐世书生。
　　假的，在软禁的小房里，一桌一椅一榻，书香拂面。
　　假的，强提内力而斗，咯血满襟。
　　假的，以剑相赠时那一刹那的动容。
　　也是假的么？
　　都是假的！
　　顾惜朝，你无可救药！
　　顾，惜，朝！
　　“楼主，我没有中毒，那边狄飞惊也没有，你呢？”身边杨无邪低低地说了一声。
　　戚少商抬头，抬眉，抬眼。
　　“我们三人，足矣！”
　　顾惜朝果然还是昨日的顾惜朝，戚少商却已不是昨日的戚少商。是怎样的背叛可以改变他？是怎样的痛可以经年不褪？是怎样的毒牙可以一直扎在心间，不停嘶咬，四肢百骸里都流窜着恨！
　　恨！
　　剑光，如惊世流星划过天际，如囚龙跃海横空出世。
　　月光，自刃上斜飞到他的脸上，映照出一脸的萧煞和孤寒。
　　惊呼，惨叫，长啸，刀剑相抵，羽箭飞蓬。
　　背上一恸，冰凉的寒意从头贯至足底，中箭了么，竟然也没有多难受，再难受也敌不过心底的难受吧。当任劳任怨拥上去对他动刑时，那种灼人的心痛那么真实那么慌乱，用一个小拇指上的指甲盖，就要换取这么多条人命，这么多痛苦挣扎，顾惜朝，你这笔买卖果然一本万利！
　　冲开金人的铁甲战马，戚少商四处搜寻。
　　他在哪里？他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
　　他要找到他，他要杀了他！
　　戚少商跃上高处，在无数金人队伍里寻找那一抹青影，黑马携着那人，如风似电穿过林间，他的身旁还跟着一小队亲随，树杈上的雪被震落，纷纷扬扬洒下来。火把的光芒在疾驰中被吹得只剩鬼火般大小，时闪时灭，很快隐没在乱树丛中。
　　戚少商提剑欲追，身后却有人拉住了他的衣袖，杨无邪摇了摇头，“楼主，救人要紧。他要走，就让他走吧。”
　　杨无邪是何等心思剔透之人，怎看不出他心中的执念和隐痛。只是如此混乱的情况下，金人蜂拥而上，好多兄弟若无相护必然束手待毙，他们三人纵使武功再高，也难免顾此失彼。
　　狄飞惊在第一时间一剑斩杀那名带着解药的金兵，他将解药迅速喂给左右几名六分半堂的兄弟。跌坐在那边的方应看已经气急败坏，冷笑道：“狄兄好城府，竟然没有中毒，在下佩服！”
　　米苍穹在方应看身后，知道这心高气傲的主子被如此羞辱，早已出离愤怒，忙对狄飞惊道：“你还不先将解药给我们两个，金人众多，靠你手底下那几个三脚猫，我们都要死在这里！”
　　眼见着狼牙棒要招呼上俊俏的小侯爷，狄飞惊一个斜刺，凌厉的剑气将那金兵连人带马带翻在地。他将解药递过去，道：“小侯爷若那日与顾惜朝一战，而且……总之你在用刑时，在下就觉得事有蹊跷了，你也不必过于纠结此事，小心顾惜朝便是。”
　　一行人刚刚服了药，手脚尚且麻痹绵软，除了勉强自保，哪里施展得开功夫？四周围满是纷乱的铁蹄，却只在远处环绕，并不上前，吃了苦头的金兵知道这几个高手不好惹，哪怕只两三个也够呛，是以摆开了密集的箭阵对付他们，羽箭破空之声如一张窒息的网兜头罩下来。侥幸死里逃生的二、三十人且战且退，又各自拖着不少伤兵，狼狈不堪。
　　眼看着近千人的队伍就要压过来，杨无邪道：“后面一百步外坡陡路险，战马过不来，我们且从那里下山。”
　　靠着枯草和灌木的掩护，来不及喘一口气的各人也无心恋战，只从小道上掩下山来。幸而新月已落下山头，天上几点寒星的微光不足以让敌人发现这边的踪迹，经过一天的曝晒，雪也化了不少，地上班驳泥泞，成了极好的保护色。
　　约莫走了个把时辰，与后面的追兵已经渐渐拉开距离。
　　突然一枚响箭冲上天际，蓝色的火光照得整个雪野更加幽幽地泛着寒意。
　　戚少商暗叫不妙，却见远远的山梁上，一个宋人大将骑在马上，正搭弓上弦，火光摇曳中，黑色的铠甲兵密密麻麻站成一排，喊杀声震天，铁蹄如潮，翻滚而下。
　　“是宋兵，我们回去！”方应看恶狠狠低喝一声，调转身已经往来路上跑，米苍穹想拉都拉不回来。
　　“看来……”杨无邪不由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无奈地道，“顾惜朝又多得罪了一个人。”
　　戚少商咬牙道：“回去，那张地图还在金人手里！”
　　雪野上，为首的宋将已经策马飞驰而下，他砍翻近前的金人，乍一见戚少商等人翻上坡来加入混战，不由策马上前，拱手道：“戚大侠，真巧，你们怎么也在这里？”
　　“我们出来办事，途径此地遭遇金兵打了起来，不曾想他们人多势众，正预备撤离，恰赶上韩兄相救！”戚少商又回望一眼，道，“只是刚刚那枚响箭并未在这边的山头，你倒是找对地方了，也算得不幸中的大幸！”
　　“我一路跟踪这一队金人，贴得近，是以没找错地方。那放响箭之人乃摩尼教中一个小弟子，怕是贴得近了，恐有性命之忧吧。他们最近在这一带活动频繁，屡次为我提供情报，此番更是冒死托人送信至我营地，说此处有金人进犯，我便派了探马出来，果然发现有军队行过的痕迹。”
　　戚少商紧紧握住手中的剑柄。
　　这个顾惜朝，借一刀还不够，竟还要借第二刀，而他自己不需花费一兵一卒，便可一下杀尽两路人马，先把京城各方势力铲除，再借韩良臣手中的兵力将这一营金人消灭，到头来魔教倒成了扶宋抗金的义军志士，有功之臣。刚才那枚响箭，恐怕报信是假，迷惑是真，好引了韩良臣到另一边的山头去。只是算有遗策，一来他们之中竟有时时暗提内力控制血脉气息以防着中毒的，二来就是未中毒的这三个人可以力挽狂澜，杀出一条生路，三来他们挣扎到了援兵赶到之时，而韩良臣带兵训练有素，竟然来得如此之快，否则，岂不全在顾惜朝的计划之中了？
　　而他与那一营金人状似亲密，却仍要赶尽杀绝，莫不是为了夺回那张地图？
　　地图！
　　他悚然一惊，忙命人四下里寻找那金人将领，尸横遍野之际，哪里还有人影？
　　戚少商找了一匹无主之马翻身上鞍，对杨无邪道：“他跑不远，立刻去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