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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别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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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严冬,一个无风的夜里,鹅毛雪花簌簌地飘落在窗棂上,积起厚厚一层。昏暗的房中,在这晶莹微弱的光芒映照下,也多了些许亮堂。
宽大的雕百花纹架子床上,蜷缩着一个瘦弱的身影。夏绮听着浓密的雪花徐徐飘落的响动,艰难地扯开嘴角一笑,缓缓阖上了眼睛。
人死如灯灭,在咽气的那一瞬,夏绮心想。可莫名地,她似乎看到了漫山遍野的银白,细雪轻洒中,一身暗紫的男人,如挟着万钧力道,破门而入,将她抱在怀里。
温热的眼泪,夹着零散的雪花,落在她灰白的脸上,似真似幻……
又一瞬。
下午的日头透着昏蒙,芜珍院也笼罩在重重烟雾中。滚滚烟气缭绕而起,地上翻腾的火舌清晰可见,张牙舞爪。
堂中也是一片赤红,檩木冒着熊熊火焰,从房顶坠下,砸坏了两把交椅。火势瞬间壮大,彻底遮蔽了在伏在矮几上的男子,那正是她的丈夫,安国公府世子韩潭。
酒杯早已摔碎在地,残余的酒液泛着青幽的火苗,向一动不动的男子蔓延而去。韩潭双目半睁,嘴角鲜血涌出,用仅剩的力气,低声轻唤着:“绮儿……绮儿……”
夏绮含着眼泪,想说话却半个字也吐不出。毕竟那是曾和她朝夕相对五年的枕边人,她曾追逐他许久,对他有意有情,只是后来都消磨成怨恨。
乍见到他在火海弥漫的芜珍院中,凄凉一身地死去,她竟还会心痛……然而,她到底是不欠他了,他后事如何,再和她无半点瓜葛。
只不过,她早已先他而去,姻缘既断,他又何苦在将死之时,呼唤她的名字呢?
她又想起,那个抱着她痛哭失声的男子,他不是韩潭,他是谁?
“太太,您别哭了,您再这样伤心下去,身子何时才能好起来……”
有人拿着润湿的锦帕轻拭她的脸颊,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
夏绮睁开眼,泪光朦胧中,是那个照顾了她十多年、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太太还受了伤,更要仔细才是,芜珍院好,没有那些乌七八糟……”
“松、松月……”夏绮试着开口,沉哑的嗓音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
“太太您醒了!”松月听到她的低语,见她双目莹莹,惊喜道,“醒了好,太太膝盖处的伤,我已经给您敷了药,太太还疼不疼?”
夏绮借着她的手,艰难地坐起身来,眼前窗明几净,开阔敞亮,看着有些熟悉也有些陌生。
膝弯处传来一阵疼痛,她盯着看了片刻,又看向眼前的侍女松月,顿觉恍如一场梦境。
她又活过来了,活在她和韩潭关系跌入谷底时,他送自己来芜珍院的这一天。
松月候在床边,一身淡青裙衫,眼眶微红,却强作笑颜。十多年前,一场洪灾,让松月失去了她的家人。当时松月才六岁,晕倒在路旁树下,被母亲救起,开始和九岁的她作伴。
从那以后,松月便一直陪在她身边,无微不至地照顾她。
前世,同样是在这座早已破败的院子里,她染了风寒,药石不进,本就虚弱的病体雪上加霜。松月担忧不已,去了安国公府,恳请找个医术高明的郎中给她看病,结果却被赶出府。
她不死心,一再哀求,结果却被乱棍打出,重伤不治,竟是走在了她的前头……
跟着失了势的主子,那些下人的处境,也不比路边的野草好到哪里去。
“太太怎么又哭起来了,可是哪里还不舒服?”
夏绮伏在松月肩上,呜咽不止,松月拍了拍她的后背,担忧地问。
“没有,松月。”夏绮吞下哀伤,摇了摇头,努力忽略膝弯处传来的阵阵刺痛,“我就是想亲近你,这些年,辛苦你了啊……”
“太太说的哪里话,我照顾您,是理所应当。”松月不知想到什么,回话里也带了隐隐哭腔。
“太太可是醒了?”房门处,出现了一个身着青袄的老嬷嬷,见二人望向她,便走了进来。
“松月,太太身子弱,又不小心摔伤,定是哪里不适,你不好声安慰着,怎么也抹起眼泪来。”老嬷嬷眼风扫过松月,再看向夏绮,眯眼一笑。
“太太好些了?我给太太炖了乌鸡红参汤,松月,你去厨房看看,好了就给太太盛一盅过来。”
“关嬷嬷教训的是,我这就去。”松月低头一礼,快步出了门。
“太太,容我说几句。”关嬷嬷兀自在床边坐下,作为安国公府世子韩潭的乳母,多年来帮他掌管院里下人,差不多成了半个主子,身上也带了几分威严。
即便夏绮嫁给韩潭六年,是名正言顺的世子夫人,也比不上关嬷嬷一呼百应,游刃有余。
原因无他,夏绮是嫁进来的姑娘,对国公府不如关嬷嬷熟悉,又羸弱多病,无暇分神去管这些杂事,更重要的是,她父亲夏鸿寒门出身,如今也不过是礼部尚书,母亲更是商户之女。
若不是当年老国公分外赏识夏鸿,谈笑间随口许诺婚约,像夏绮这样寻常官宦家的小姐,无论如何,是进不了安国公府大门的。
即便她玉颜花容,丰姿冶丽,举手投足都堪为皇城贵女表率,还深爱韩潭,对他专心一意。
“关嬷嬷,请说。“夏绮低头,抚了抚耳边碎发,一副谦卑柔顺的模样。
“先前在门口,太太下马车时,不小心摔倒在地,晕厥过去,是世子抱您进来的。世子对您还是心存喜爱,太太既然说了,要来这芜珍院安神养身,便趁着这个机会好好调理。”
“说来,令堂身体不佳,也只有太太一个女儿,太太又体弱,是该精心调养,”关嬷嬷眼旁的笑纹越发深了,“只是,太太也知道,再过两年,世子即将而立,如今的年纪,膝下却仍无子嗣,总是不好跟府上祖宗交代……”
“既然世子同庆荣公主情投意合,公主又不介意太太占先,只不过求个平妻之位,好给国公府绵延子嗣,同太太一起服侍世子,太太又能得闲调养身子,理应接纳公主才是……”
夏绮面容沉静,并不插话,似是真的听进去了。关嬷嬷见她如此,十分满意,根本没注意到她身侧的手,死拧着锦被一角,泛白的指尖抠破了那团碧绿的莲心绣纹。
“如今,世子协助国公老爷处理各方事务,忙碌辛苦,太太更该多体谅他,这次太太和世子闹别扭,非要来芜珍院,也幸好世子下令封口,不然传到外头,岂不损了太太的名声?”
夏绮点了点头,“嬷嬷说得在理。”
关嬷嬷见她认同,喜眉笑眼,又道:“太太从小饱读诗书,又在皇城里素有美名,当然比我这个老婆子,更懂得这些道理。”
这些话,对夏绮来说,几乎是沾着血泪,刻进了她心里。前世今日,关嬷嬷也是这般对她说的,句句如银针猛扎进她心头。
她受尽委屈,再也忍不住,用尽浑身力气,打了关嬷嬷一巴掌,关嬷嬷登时从床上摔了下去,跌得鼻青脸肿。
而这一幕,恰好被前来看望她的韩潭撞见。韩潭当即铁青了脸,扬起厚实的大手,她含泪横起脖子,任他打,他却收回手,留了一句“泼妇”给她。
也从此再没出现在她面前,由着她在别院,这雅致精巧的牢笼里,自生自灭。
至于回娘家?母亲在她成婚一年后,撒手西归。老国公对她父亲有知遇之恩,父亲因此对安国公感激涕零,断不会做出任何有损两家关系和声誉之事,比如,接她这个心窄、无所出又被冷落的女儿回去。
而现在,夏绮瞥了眼窗棂上缓缓移动的身影,轻轻吸了下鼻子,眼泪像是不要钱一样滚落下来。
“嬷嬷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只是我与郎君结亲五年,得郎君一心一意相待,厚爱至此,而今不复从前,我……我……心中难平……”
“更何况,那位虽是新寡,但金枝玉叶,又青春正盛,而我……年二十二岁,仍一无所出,我怕啊……”
说到后面,她哭得越发厉害,关嬷嬷见她梨花带雨的样子,面上露出不耐烦,又道:“太太早该明白,世上但凡有些名利傍身的男儿,哪个不妻妾成群?世子待太太算是不错了,太太应当知足。”
夏绮却已哭得说不出话来,忽地,一个人影出现在她面前。她抬眼一瞥,关嬷嬷已经走了,站在床下俯视她的,正是韩潭。
眼前的安国公府世子,面皮白净,朗目疏眉,一袭墨绿长袍暗光烁烁,富贵骄人,意气风发。那墨绿的袍角上,还有她亲手绣制的连枝纹。
全不似她曾看到的那般,命丧火海的落魄样子。
“郎君?妾身还以为你走了……”她敛起眸光,仍旧一副哭哭啼啼的模样,话里却带了娇嗔,同过去一样乖顺。
韩潭看着眼前长发松散,一身素白中衣,裸露着膝盖和小腿的女子,泪水涟涟,病容憔悴,想起方才她话里的忧惧和不舍,忽视心里的异样,淡淡开口:“既来了这里,就好好休息,不要再贪心妄想。”
“郎君这话是什么意思?”夏绮抬头看他,豆大的泪珠又滚落下来,“难道成亲这五年来,郎君与妾身相处,都是在做戏?”
韩潭不答,只吩咐道:“芜珍院景致怡人,你安心住下,待哪天觉得好了,我让人接你回去。”
“怎样才算是好了?”夏绮含泪笑了,“是不是要我点头,同意和她共侍一夫?”
“夏绮,你知道,你同我这场婚姻,到底是怎么回事。”韩潭说完,头也不回,转身就走。
“郎君,所以这五年都是错的吗?”夏绮看着走远的人影,大声追问,但却没有人回答。
可笑……夏绮望着外头,春意盎然,草长花开,记起皑皑白雪中,严冬刺骨。重生一回,即便她低声下气,仍旧不能换来韩潭半点好脸色。
她知道,下午,庆荣公主会到访安国公府,现在,韩潭定是不会再让她和他那心尖上的表妹见面的。
夏绮盯着窗外片刻,艰难地下了床,随手穿上外衫,又披了披风,忍着膝盖处的伤痛,蹒跚着踏出房门。
她要找韩潭说清楚,她不愿再纠缠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