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紫宸谢恩 ...
-
三月一深,京城便更暖和,满宫的桃枝尽数绽开。晴日如潮泼落,衬得巍巍红墙愈发肃穆,楼阙琉瓦流溢天光。
紫宸殿上,群臣静立,乌压压好似密林。大殿尽头的金銮椅空空如也,而监国太子宋取予则负手站立在旁,俯瞰阶下群臣。
“襄州洪水已止,州官县僚,赏罚皆明。”宋取予将一支奏折放入身旁太监手中,目光扫过诸臣子模糊不清的面孔:“诸位可有其他要事需禀?”
群臣鸦雀无声。见状,宋取予沉声道:“既无要事,那孤今日便借此良辰,说一桩喜事。”
闻言,细小的议论声如浪潮骤起,群臣不由交头接耳。“喜事?莫不是赐婚?”“听闻锦宁侯要娶妻了,莫非……”“朝堂之上,不可乱议天家。赵大人,你不要脑袋了?”
这阵窃窃私语,很快便归落于平静。等众人寂静下来,宋取予才继续道:“襄州洪水一岸,锦宁侯官治有功,理应大赏。孤见锦宁侯尚未成家,便想顺道做一回冰人。”
话音刚落,魏况的身影便自人群中步出。他站在群臣之前,缓缓作揖,人未言语,却已是谢恩的姿态。
他一向风骨标正,这幅恭敬姿态,叫人挑不出毛病。尤其是楚王宋灵澈站在他身前,人歪歪斜斜打着呵欠,愈衬得他沉稳如玉。只是他一只手上裹缠着白帕,也不知是受了什么伤,颇有些吸人目光。
阶上的宋取予望见他,目光忽然一沉。他的余光扫向太监手中早就备下的赐婚圣旨,喉结轻轻上下滑动,许久没有说话。
也不知安静了多久,是一旁的太监小声喊了句“殿下”,才叫宋取予重新扬起目光,沉沉道:“安华郡主嘉柔端淑,恰为良配之选。孤已向父皇请过圣旨,为锦宁侯与安华赐婚。”
话音落地,引来一片哗然。台下群臣,个个皆满面惊色。
殿下竟将安华郡主秦摇微赐给了锦宁侯魏况为妻,此事着实出人意料。
一来,安华郡主乃是二嫁,又是前朝皇嗣,身份尴尬,与锦宁侯魏况算不得登对。说的难听些,在寻常男子眼中,女人二嫁,那便有些不值钱了。料想那魏况,也是不愿娶安华郡主的。
二来,锦宁侯府乃是楚王的要臣,而楚王却偏又与太子有着夺嫡之争。摊上一个储君之位,这桩婚事就简单不了。
宋取予虽是太子,这东宫的位置却坐不大稳。盖因他出身微贱,生母不过是个小小宫人,在血脉为尊的本朝,少不得惹人非议。
而尊封楚王的六皇子宋灵澈,则出身贵重,外家势力根深蒂固。
锦宁侯府,便颇得楚王的信赖与器重。
可在这片哗然之中,魏况却毫无不悦之色,容色清冷,一如平常。他逸然一礼,声色分明道:“臣谢陛下赐恩。”
宋取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大殿幽深,他的面容落在最幽邃之处,叫旁人猜不透他的所思所想。
“锦宁侯,”片刻后,宋取予开口道,“郡主身份贵重。今日,孤将她交给你。日后,她不得有分毫闪失。”
闻言,众朝臣面色都有些古怪。
太子这话,不似嫁郡主,反倒如威胁。
更何况,这郡主与太子并非亲兄妹,安华殿下不过是挂个名号,可太子的语气,却如亲妹出嫁一般……
一旁的太监忙笑道:“太子殿下仁厚,对宗亲一视同仁。侯爷,还不快谢?”
魏况目光轻闪,缓缓道:“监国殿下叮嘱,微臣牢记在心。待郡主过门,臣定以礼相待。”
他的话说得文雅,可却绵里藏锋。不知何时,殿上隐约漫开铿锵寒气,仿佛有两柄刀亮刃相对,只等抵住对方喉头,饮血而归。
稍有脑袋一些的臣子早已噤声,不敢再多言,生怕搅进了这场无声的博弈之中。
这桩赐婚,明着是一桩喜事,实际是一把匕首,随时能将人伤得血尽而亡。
太子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将安华郡主赐给了魏况为妻,这显然不是当真要做什么媒人。是挑衅,亦是拉拢?群臣也琢磨不透太子的心思。
群臣噤声不敢多言,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仔细听,那是紫宸殿前的太监慌张呼喊:“郡主,您怎么到此处来了?这可不是您该来的地方呀!”
这声音吵吵闹闹,久久不歇,令群臣都面露惑色。是谁这样大胆,竟敢擅闯紫宸殿?
紧接着,便有一抹红色跨入紫宸殿内,好似一滴朱砂血落在乌泱泱的墨台中。
“太子殿下为我赐婚,我怎能不来亲自谢恩?”一道带着轻恣的嗓音,施施然响起。
在众人的注视下,秦摇微悠悠自紫宸殿群臣的中间穿过,好似一柄带着红缨的枪破开了玄色的盔甲,她赤色的裙摆,便是枪尖上迸溅杀出的血花。
魏况听到她的嗓音,微微一愣,侧过身望去,恰好对上她胭脂似的身影。她着一袭招摇的绯红锦裙,似开在漠漠春阴里的一株海棠,便是无人赏识,也能织就一隅东风。
若说前次在梨花林中所见的秦摇微还带着些缕病气,犹如将碎的玉,看着是刚硬的琼琚之质,却容易摔得粉身碎骨;那今日的秦摇微,便成了枝头的花,为了春日而尽兴地开,生怕春一过,便再无了盛放之机。
魏况看着她,目光微动,唇角不由轻扬一下。
“郡主,这里乃是紫宸殿,您怎可随意擅闯?”一名老臣皱眉,冲殿中的秦摇微怒喝道:“既是女子,就不该出来抛头露面,理应待在后宫之中!”
秦摇微瞥向这白发苍苍的老臣,嗤笑一声:“嫁的是我,我如何不能来?这位大人这样急,莫不是要代替我嫁给锦宁侯?”
她这话说得不守规矩,但却引得周围臣子忍不住低笑。
“你……你!”老臣子被她的话气了一下,眼睛立刻瞪得铜铃似的圆。
“安华,前朝之地,你不该来。”阶上的宋取予忽然发话,止住了朝上的笑话。他负着手,沿着台阶缓缓向下,目光落在盛装打扮的秦摇微身上。“快回宫里去,不得胡闹。”
秦摇微扬唇一笑,说:“我还不曾谢恩,太子殿下怎么赶我?”
“谢恩?”
“是。”秦摇微头颅微抬,直视着宋取予:“谁不知锦宁侯出身名门,文采斐然,又容貌出众?太子为摇微赐了这样一桩好亲事,摇微自是感激涕零。”
话音未落,宋取予的面色已沉了几寸。偏偏阶下的秦摇微还面带笑容,悠悠地继续说:“我能嫁得如此良婿,待我过门,必定做个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与锦宁侯白头偕老,恩爱两全,再生上个三男二女,享儿孙绕膝之福……”
“阿扇!”
一声冷硬的呼喝,打断了秦摇微故作悠闲的话。阶上的宋取予面色阴沉,犹如暴雨将来之际的海面,他直直望过来的眸光,也夹杂刺骨的寒意。
原本还窃笑着暗凑热闹的臣子,被这一声重喝所惊,纷纷噤声,大气也不敢喘。
太子脾气无常,心思难测。要是不懂眼色,不小心惹到了他,那免不了丢官摘帽。
秦摇微也被惊了一下,口中的话戛然而止。但她比朝臣更无所畏惧,反倒挑衅地问:“怎么,我说错话了?太子殿下怎么突然发脾气?莫非,是我不该与锦宁侯夫妻恩爱?”
这话令周围的朝臣纷纷替她流起了冷汗。
太子显见是不太高兴,她此时还这般说话带刺,必定会招来怒火。这安华郡主先前就吃过好多苦,被太子迁怒时,阖宫的宫人都被撤走,过得像是冷宫里的疯妇。怎么如今她还不长教训,偏要故意惹怒太子?
阶上的宋取予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愈发阴沉。他轻挥了一下右臂,一旁的太监得他眼色,连忙一甩拂尘,道:“今日朝议已了,退朝!”
太监嗓音尖利,回声重重叠叠。众臣听闻此令,面面相觑。
怎么忽然退朝?先前赐婚的事,明明才说了一半。
怕不是太子觉得天家丑事不见旁人,这才要将他们都赶出去。
大殿中响起了脚步声,有几个识趣的臣子已向外退去。一有人动,跟着走的人便也多了起来。顷刻间,群臣如潮水似的,纷纷往外流淌去。
魏况站在原处没动,目光盯着秦摇微的方向,眉头皱起。楚王自他身边悠闲漫步而过,笑说:“还看?人家这是不想嫁你,在和太子耍泼呢。”
魏况正想答话,太监凑了过来,讨好道:“侯爷,下朝啦,您快些走吧,可别为难小的了。”
魏况目光轻动,与太子的方向作了个揖,随着楚王一道离开了紫宸殿。
不过那么一会儿的功夫,原本挤挤攘攘的紫宸殿便变得空空荡荡,就连伺候的太监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下宋取予与秦摇微二人。
宋取予缓缓踏下最后一阶台阶,锦靴落在地上,回响重叠,愈显得大殿空旷,犹如一座华美的坟墓。
秦摇微看着他走近一步的身影,心狂跳起来,她不由后退了一步,却因踩到裙摆,险些绊到自己。好不容易,她才重新站稳了身姿。
“太子这是怎么了?朝也不上了。难道是想在这里,将我千刀万剐?就因为我说,我要与我的夫君恩爱偕老?”她稳住心神,重新露出笑容。
“阿扇,你大可不必这样说。”宋取予缓缓朝她走去,逼得秦摇微步步后退。他扬起目光,声音带着刀刃般的冷意:“你和魏况,不会白头偕老。你很快就会回到孤的身边来。”
秦摇微愣了一下,本想再后退一步,脊背却直直撞上了冷硬的东西。她侧头一看,竟是她退到了圆柱的边上,柱子上所雕的九龙向外凸起,冷冰冰地贴在她的后背上。
等再回头时,宋取予已到了她的跟前,与她几乎是面庞相贴。他高大的身影,像是一道囚笼,将她锁在这柱子前的方寸之地,逃无可逃。
秦摇微抬起头,看到了宋取予阴沉的面孔。这张脸,她看过千百遍。沉静的、温柔的、木然的、疲惫的,她熟知他脸上每一寸轮廓,也曾用手触碰他这张如天神恩赐的面孔。可当宋取予露出这样的表情时,她还是会感到心惊肉跳。
但摇微从不喜欢露怯。
“回到你的身边?”她仰起头,竭力与他直视:“怎么,太子殿下的意思是,锦宁侯府会是下一个唐国公府,而魏况则是下一个唐之南?”
“魏况很快就会死。他于你而言,不过是个过客。”宋取予喃喃说着,用手抚上摇微的面庞。“只有孤,才会和阿扇相伴至死。”
他的手有些冷,摸上来时,似一团冰。拇指上的玉戒,压得秦摇微面颊发痛。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爱上他?”秦摇微听着自己狂跳的心声,勉励挤出一个笑:“魏况才貌双全,我和他日夜相对,兴许就——”
话音未落,她的口忽然被堵住,那是宋取予将拇指按上了她的唇。
“咬。”宋取予直直地看着她,语气漠然。
秦摇微目光一震,呼吸急促。堵在她唇上的拇指用劲极大,让她无法张口再说话,只能发出闷哼声。
可她又怎敢真的张口咬下去?于是,她闷着声摇了摇头,以示自己不愿。
宋取予没再说话,而是将拇指收回来,放到自己的齿间,狠狠咬了下去,拇指上顷刻渗出血珠,让秦摇微都觉得痛。而宋取予就这样,将带着一丝血痕的拇指,直接地塞进了秦摇微的唇间。
咸涩的血味沾上舌尖,秦摇微又想后退,可偏偏有柱子抵着,她无处可退,只能被迫品尝他的鲜血。
“阿扇,孤的血会永远留在你的身体里。”他用拇指搅动她的舌尖,目光似酷寒的长夜。“这一生,这一世……无论你嫁给谁,最后你都会回到孤的身旁来,直到死。”
秦摇微轻轻地发起了抖。宋取予的拇指放在她的舌头上,让她无法说话,亦无法合上嘴唇。血的味道顺着喉管向下,她竟当真感到面前的这个男人,在慢慢与她融为一体。他们将会如血一般纠葛在一起,直到死亡。
恍惚间,她的耳旁似乎响起了自己少女时的哭声。
“阿予,我求你,你一定要变得比谁都厉害,一定要站在万人之上。”那是十三岁的秦摇微,淌着眼泪向宋取予恳求。“我不想死,也不想看到你死。所以我求你,哪怕是断手断脚,也要爬到那个位置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