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风雪》瞳涟

5、第 5 章

　　这雨来势汹汹，至午间还不肯停歇，但已经温柔了许多。

　　怀渠知县府里。

　　差役恭恭敬敬地给许照洲奉上一杯新茶，而后又悄无声息地退下。

　　知县无意识地手抚须发，见许照洲眉间蹙了蹙，出声打探道：“大人可是遇见了什么为难事？不知可有下官为大人分忧之处？”

　　许照洲将手中的文书并无避讳地放到桌上，他抿了一口茶，说道：“有这么一处地方。”

　　知县忙问：“大人所说为何处？”

　　许照洲放下茶盏，修长的手指往文书上一指。

　　白纸黑字，陈清客栈。

　　知县心头一跳。

　　——

　　待出了知县府，雨又小了些，只是落得还是很密，起雾一般，到处朦朦胧胧的。

　　“你不是那个……”长瑞皱了皱眉，看着路边的人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许照洲亦是停下了脚步，看向面前欲言又止的人。

　　那人张着嘴，不说出一句话，不吐出一个字。

　　许照洲撑着的伞上雨越落越多，将伞面浸湿，那人站在雨里，全身无一干处。

　　终于，那人双膝跪地，朝许照洲磕了一记响头。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

　　柳萌初拖了张板凳，坐在后堂屋檐下面边赏雨景边择菜。

　　“掌……掌柜。”山星慌里慌张地从外面跑过来，口中还哼哧哼哧地喘着气。

　　“在呢。”柳萌初择完一把小青菜，甩着水珠，漫不经心地问道，“哪个先回来了？”

　　“哪个……哪个都没回来。”山星抚着胸口，“官府……官府来人了。”

　　柳萌初把手浸在冷水里，愣了一下，才慢慢清洗起来。

　　山星眼睛有点红了：“掌柜，今儿是那官大人先离开的客栈，阿怪是见着他离开了，才跟客栈告假说身体不适的。必定是阿怪……是阿怪他……”

　　“阿怪他……”柳萌初深吸一口气，把话接下去，“阿怪他追上那官大人，追上去，把真相告诉了他。”

　　山星心头一团糟，只胡乱地点着头。

　　柳萌初把双手从冷水里拿出来，扯了块干布擦了擦，起身道：“我现在跑还来得及么？”

　　山星怔住，似乎理解不了她的话。

　　柳萌初说道：“那官大人位高权重，官府里来的人指不定就是他指派来抓我的。”

　　说着说着，她的语气有些急切，问道：“那些差役们已经到哪里了？我现在跑，还来不来得及？”

　　山星回想了下自己方才见到他们的位置，下意识地点头：“来得及。”

　　他停顿了一下，终于跟上柳萌初的思路，连忙说道：“对，对，来得及。您快逃，千万不要被抓住！”

　　他脑袋嗡嗡闹，凭本能做着一些动作。

　　“现在跑不晚，但走正门会被人看到，也可能会同官差们撞上。走……走这里。”他推着柳萌初向一处围墙走过去，“我们掌柜以前不露面，但本身又受不住闷，让人修围墙时特意将这块地方修矮了。她可以翻过去的……要是不行，您踩着我上去也行。”

　　他说着，真要蹲下去，柳萌初一把将他拉起来，对上他疑惑的目光，她眨眨眼：“就这么跑啊？我身上没带银子，能跑多远？”

　　“现在去取来不及了。他们快到门口了！”山星急了，脑子飞快地转动着，“您先找个栖身的地方，官府这头可以先糊弄一下，我瞅着机会再给您送银子去。”

　　柳萌初看着他，又说：“我跑了，魏折枝怎么办，谁来帮她报仇？”

　　山星一怔，眼圈周围立马就红了：“哪儿有什么仇啊？官府都查那么久了，也未曾查出什么蹊跷，哪里会有什么仇？我每回说这话，阿怪就骂我白眼狼。”

　　他拿袖子蹭眼睛：“就算真的有仇要报，那又关您什么事。您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您身上没有镣铐。”

　　“山星，我们身上都有镣铐，但是锁链不能任人抓着。”说完，柳萌初作势要翻墙，“到时候记得给我送银子，我到街西头的那家瓷器店等你。”

　　“好。”山星连忙道，“是上次您买乌金釉的那家？”

　　“对。”柳萌初答完，动作倏地一顿。

　　“怎么了？”山星着急道。

　　柳萌初有些犹豫地说：“我跑了，你们怎么办？官府能糊弄得了一时，但怎可能一直糊弄下去？你不怕被问责么？”

　　“那……”山星想了想，迟疑道，“那我就说我们掌柜同人私奔了好不好？掌柜很喜欢那人，但是得不到……不对，掌柜眼下是没有家人的。掌柜很喜欢那人，但是得不到客栈伙计的祝福，所以抛弃客栈和伙计，同那人私奔了。”

　　他说完，小心翼翼地看了柳萌初一眼，问道：“您看，这样……这样好不好？”

　　“好、好、好……”柳萌初笑眯眯的，忽然变了脸，“好个屁啊！这不有损我闺誉么这！老子不干！不跑了！”

　　山星脑中空白一片。

　　——

　　知县府旁的一家茶楼小阁里。

　　“客栈里的是柳大小姐，太师府里的是魏掌柜。”许照洲短暂地勾了勾唇角，似是觉得说这话的人在白日做梦。

　　“小的不敢有欺。”阿怪感知到对方的不信任，恨不得将自己所知道的全盘托出，“魏掌柜去洛阳太师府同柳大小姐同过岁日。当夜，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约莫是戌正过二刻，柳大小姐独身从洛阳来了怀渠在前，太师府起火在后。魏掌柜……魏掌柜她在里头啊！没有了的，明明是魏掌柜，是我们的掌柜！”

　　阿怪说着，一颗眼泪已经控制不住地“啪嗒”一声，落在地面上。

　　许照洲交叠着手，轻对着手指，发问道：“魏掌柜同柳大小姐是怎么认识的？”

　　阿怪赶忙擦掉眼泪，回答道：“掌柜说，她是在洛阳菜场买菜时同柳大小姐碰见的。当时柳大小姐的钱袋子被人贩子偷了，我们掌柜瞧见了，二话不说追上去，替柳大小姐夺回了钱袋，柳大小姐对她十分感激，就要请我们掌柜吃饭。她二人在席间一见如故，便就着席间的酒，朝着关公庙的方向拜下，就此成了好姐妹。”

　　许照洲：“……”

　　长瑞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事……”许照洲轻轻吐了口气，继续问，“发生在什么时候？”

　　阿怪：“小的只知道掌柜初次带柳大小姐来客栈里是前年十月中旬的时候……应该就在那之前一段时间吧。”

　　许照洲：“柳大小姐岁日那晚来客栈做什么？”

　　阿怪：“堆……堆雪人？她在门口堆了个雪人，然后就去二楼了，再也没出来过。小的记得她来时说过，说是就住一晚，第二日早晨就走，可天亮后小的们准备替她备好车架后，她又说先不走了。等到了午时，太师府走水的消息才渐渐传来……”

　　“你既然心里清楚，你掌柜八成是被火烧没了，为何那时不立即前往洛阳，同人说清楚？”许照洲垂着眼，漫不经心地说，“怎么在事情过去几个月后，才想着找人说？”

　　“小的同店里的伙计一听到消息就是要往洛阳去的！是柳大小姐！”阿怪语气里尽是掩藏不住地恨意，“是她，是她拦住我们，说现在不是纠错的好时候。她让我们等一等，再观一观形势。”

　　“于是我们就等……”阿怪眼的眼中又慢慢蓄起泪水，“我们等到柳大人收殓了尸体归京，我们等到官府将案子查清，宣判这场火只是一场意外，我们等到魏掌柜入了土……”

　　他哽咽着，将脸埋进手掌里，哭得说不出话来。

　　他的悲伤滔天漫地。

　　长瑞在一旁抽了抽鼻尖。

　　许照洲的表情自始至终都很寡淡。

　　他耐心地等人哭够，才继续问道：“你现下来找我说这些，是因为不愿意等了么？”

　　阿怪使劲地摇头：“等不到了……”

　　他努力地止住悲咽，说道：“昨天，她亲口同小的承认，她根本不想替掌柜报仇，她就想这样苟活下去！”

　　“在你的意思里，让她留在这里做客栈的掌柜，是建立在她说要替魏掌柜寻仇的基础上。”许照洲不紧不慢地道，“后来官府也将案子查明白了，根本没有蹊跷。这样一来，她的做法不是很正常么？”

　　“不是的！”阿怪齿牙打颤，情绪大起里，他的头脑晕眩，“不是这样的，不能是这样！”

　　“因为有没有被查明的真相在里头，所以不能是这样。”许照洲双手渐渐合拢，他看向阿怪，冷静地问，“你还知道什么？”

　　阿怪的面色一变。

　　不……

　　阿怪紧紧地将眼睛闭上。

　　他只能知道这么多。

　　——

　　风雪客栈门口，客栈伙计从长瑞手中接过缰绳，自去安置马车。

　　许照洲下车，一转头就看见搬着小板凳坐在客栈门口的柳萌初。

　　柳萌初站起身，先往长瑞的两手间看了看。

　　长瑞不自在地将手背到身后，脸色不好。

　　柳萌初将目光转向许照洲，笑眯眯地说：“大人出门一趟，竟没买些土产？”

　　许照洲的眸子直直看着柳萌初，他并不避讳地说：“没有上街。”

　　“没上街，”柳萌初歪歪脑袋，很自然地问，“那去了哪儿？”

　　许照洲答：“知县府。”

　　柳萌初一顿。

　　许照洲语气平静，继续说：“查到了掌柜及风雪客栈的官方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