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风雪》瞳涟

13、第 13 章

　　在他的耐心终于要耗尽之际，对面人突然有了动作。

　　柳萌初将石块往前掷。

　　带着狠劲的力道，将春日温缓的风间划出一道凌厉的口子。

　　风被扰乱了。

　　石块经过，风声近似低吼。

　　许照洲纹丝不动地静看空中石块，它带着十足的狠意落在距离自己十万八千里的地面上。

　　柳萌初喘了口气，拍了拍手间尘灰，走过来问他：“主子，您怎么不躲啊？”

　　“……”

　　望见那被她掷到廊檐下的石块，许照洲在院中央沉默片刻，说：“躲着去被它砸一下么？”

　　“诶……”柳萌初有些为难，她挠了挠头，四处看着，问道，“长瑞在吗？我往他身上砸一下您就能看明白了。”

　　“你想让我看什么？”许照洲明问。

　　柳萌初也不绕着圈子了，直说道：“一个人躲避石块的反应。”

　　许照洲盯着她，眼睛黑沉，带出股魄力，教氛围显得压抑。

　　“我拿同一个石块往长瑞身上掷，往这院里的洒水仆役身上掷，再往厨娘身上掷，他们三者的反应是不一样的。”柳萌初对许照洲的目光不躲不避，她面上不见任何一丝笑意，态度不见任何一毫轻佻，她单纯地看一个人的眼睛认真地说话，“这三人里，厨娘极有可能就躲不掉这个石块，她是女子，且她常年待在安和的小厨房，她的第一反应，可能只是抱着头，砸不到是运气，砸得到是晦气。”

　　“长瑞与洒水仆役不出意外的话，应该都能躲掉。但他们躲避的方式又不相同了，他们都是男人，让他们有不同应对方式的只是一个因素——一个会武，一个不会。”

　　许照洲教她说得心头微震。

　　“但是……”柳萌初话头又一转，神色愈发地认真，“我同样将这石块掷向另一个会武的人，那人的应对方式又可能不同。抛去武功高低，便是习武方式。”

　　两人的目光在寂静的黑夜里双双胶住。

　　许照洲不错眼半分，将人盯得愈发得紧，他低声问：“你还将这石块掷向了谁？”

　　“界河上泛舟打渔的北岐人。”柳萌初一字一句地答，“他们不是厨娘，不是洒水仆役，不是长瑞。”

　　长风吹彻，气氛越发低迷。

　　柳萌初最后道：“他们是另一个会武的人。”

　　士兵。

　　许照洲蓦然懈开心神，调开视线。

　　“你胆子很大。”他望着无边的夜色说。

　　这类意思他好像说了不止一遍，但这一次却是真心实意的。

　　柳萌初也循着他目光的印记看向漫漫长夜，摇头道：“还没有到极限。我的胆子，还可以再大一点。”

　　许照洲又忍不住侧头过来看她。

　　柳萌初手指着天，笑着说：“您看，今晚的天是不是格外得黑？”

　　她收回手，再度和他对视上，她说道：“主子，我去帮您把人全部捉回来。”

　　许照洲眸光微微动，像是盛把月光藏进眸底，他沉声问：“你何以认为，我需要你替我捉人回来？”

　　“以我身无锁链，自在一身。”柳萌初说，“高位给了您权势，也给了您羁绊。您纡佩金紫，便要负衡据鼎，您已经不仅仅属于自己了。而又因为您的缘故，您的亲随也不再属于他自己。可我不一样……”

　　柳萌初笑：“无论我做什么，我都仅代表我自己。”

　　许照洲沉默不语。

　　“民心易动，边民当中，只缺一个首次公然同官府叫板的人。”柳萌初当他在思虑，便又道，“我皮毛功夫，肯定抓不住界河上的那十名士兵，但只要挑起暴动，界河边还有守兵……”

　　“我听明白了。”许照洲打断了她的话，冷静道，“你要挑暴动，暴动之后，首个抓得便是你。你说眼下你身无锁链，届时锁链便真往你身上裹，你当如何？”

　　“大人。”柳萌初又唤回对他原先的称呼，主子代表牵扯，可大人便真不再有什么了。

　　实质意义上的锁链可能在不久以后当真要缠住她的自在身，将她困锁在漆黑无光的牢笼里，可是她的神情没有丝毫的畏惧，她好像比他还要冷静。

　　“界河之上，那肆无忌惮行舟打渔的人将会是两朝之民有目共睹的罪证。”柳萌初说，“您拿到了罪证，便能将问题都处理好。”

　　柳萌初弯弯唇：“我等您定我刑满释放那一天。”

　　风势陡然增大，吹灭了廊檐下的一盏灯，院中又暗几分，空气中裹挟着冷。

　　“太悲烈了。”许照洲轻声笑。

　　“好生在院子待着，你说的那些……”他不轻不重地看柳萌初一眼，含笑道，“想都不要想。”

　　“……”

　　——

　　许照洲与余洪业久久僵持不下。

　　余洪业说：“既如此，按照章程，须由我向朝廷禀命情况，再做打算。”

　　许照洲颔首道：“这是自然。”

　　余洪业起身道：“此事耽搁不得，我这便去拟折，许侍郎自便。”

　　许照洲亦起身，礼数周全地道：“余大人请。”

　　余洪业走不到三步，门板突然被拍开，通吏慌里慌张地跑进来，失声道：“大、大人，门外有人……有一个人，抓了一网兜子的人，说、说那是、那是，侵犯了咱们边境的北岐人！”

　　余洪业与许照洲俱是一愣。

　　余洪业反应过来，对那通吏道：“先将人带往戒律房。”

　　许照洲皱眉，拦住那忙要办事去的通吏，对余洪业道：“戒律房是审问犯人之地，余大人将有功之民带去那里，有失妥当。”

　　余洪业并不看许照洲，只看那面显犹豫的通吏，他加重语气，重复一遍道：“将人带去戒律房。”

　　通吏一颤，连应好几声。

　　他缓慢地抬头看挡在自己身前的许照洲，试着张开嘴。

　　不待他出言，许照洲淡笑着让开路。

　　——

　　戒律房里阴暗如旧。

　　那独身便撂倒了十个北岐士兵的人蓄了满脸的长胡，体格壮大，看起来竟比一旁的北岐人更似蛮族。

　　他并不跪下，在阴森泛凉的戒律房里，看着审案桌后的人，他的面上无任何惶恐胆怯之色。

　　余洪业皱了皱眉，审视着他，片刻道：“你是何人？”

　　“种树的。”那人不甚耐烦介绍自己，只操着一口不像阳平边地口音的口音，指了指角落里的那十人，说道，“就是这十个人，继犯我山林后，又来犯界河，俺全给大人们捉来了。”

　　谁他娘的要你捉！

　　余洪业几乎在心里咆哮。

　　“你是受雇植树的边地百姓？”他脸色并不好，“那见了本官为何不下跪？”

　　那人胡子又浓又长，几乎遮去了他的整张脸，他闻言站着不动，声音里带点笑：“俺是小村子里出来的，哪里知道这许多规矩。”

　　而后，他虚心讨教道：“大人要俺跪，俺跪便是。只是不知道怎么跪才算跪对了，大人教教俺？”

　　“你……”余洪洲借故发怒道，“放肆！”

　　话落，他正要发作，便听许照洲在一边道：“我久在京师，深知便是京中无罪无过的百姓偶尔遇见了官员，也未曾有必定要下跪行礼的规矩。不想，边地重礼更甚。”

　　余洪业落人话柄。

　　许照洲扬眉，问到余洪业脸上：“边务燃眉，虚礼可免？”

　　余洪业犹自往下压脾气，沉声问那人：“你说这十人是当日冒犯我边地山林和界河的北岐人，那岂不是说自始至终冒犯我边地的都是同一批人？本官且问你，你可知，当日冒犯山林的北岐人已在府衙中了？”

　　“俺怎么不知？如何不能知？”他像是无所察觉审案桌后因他而起的波澜，笑得响亮而爽利，“俺们边地百姓皆知，北岐送来的人是假！连人都少一个！独独知府大人肯信，独独府衙肯信！”

　　“边地事端，皆是因你等愚昧边民而起！”余洪业拍响案桌，忽然变得怒不可竭，“谣言四起，流言飞蹿，形势如何得安！”

　　“谣言？流言？”那人难以置信地重复两遍，又大了嗓门地笑起来，“俺亲眼所见冒犯山林的北岐人转眼又换了地方接着冒犯到界河，大人却咬定府衙里的就是当日冒犯山林的，这可笑不可笑？”

　　“你亲眼所见？”余洪业冷声，“亲眼所见的还有巡检，还有山林守卫！那么多双眼，难道不比你真切？”

　　那人复大笑不止。

　　他揩眼角，似乎笑出了泪花。

　　他停下来，声音粗野，气息下沉：“归根到底，也只是知府大人眼一双。”

　　他只差一点，就要把昏聩怯懦砸到余洪业脑袋上去。

　　余洪业向有的泰然自若早远去到十万八千里以外，可怒气中烧里，他又不得不感到悲哀。

　　种种情绪直直侵袭到他的心脏，缠着、绕着，竟教他止不住地轻颤。

　　烛火爆灯花。

　　气氛下沉。

　　许照洲出声问：“你可知你所捉这十人的具体身份？”

　　那人转眼看他，答：“北岐兵。”

　　咔嚓一声，有什么在余洪业脑中断裂了。

　　他的双肩愈发地颤抖，双目几近猩红，他咬牙切切，声音嘶哑：“北岐兵十名，岂是你一人能捉？！”

　　“就算再来十人，来百人，我也能捉给你看！”余洪业情绪激动，那人情绪就能比他更激动；余洪业声音高，他的声音就能盖过他，“就算再来千万人，你看我是惧不惧！”

　　许照洲蓦地一顿。

　　余洪业抓着案角，支撑住自己的身体，他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叫卫武。”

　　那人在半明半暗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