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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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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虫类的一种,寄宿人心,吸食人之心血,被寄宿者终生思念癫狂。蝉死则人亡。】
一
这里是鲤城,海洋之上的孤城。漂泊没有尽头。
整个城市似乎是在一只巨龟的背上,但并非是真的巨龟。
坚硬的钢筋地面,抬头只能看见巨大的玻璃罩,整个城市是机械的冰冷。城被叫做凤凰尾的九条河流交错贯穿,仿佛是龟壳上的裂纹。
鲤城是大洪水毁灭世界前上天的恩赐。
不知道哪一天鲤城才能停下没有止境的漂泊,到达目的地。
到达幻想乡。
幻想乡,那是所有人都期待的世界。
赦免了所有的罪,一切都重新开始。
城中有四族。神,人,兽,虫。
分不清彼此,各自生存,互不干扰。
二
鲤城有东南西北四个岸口,吴非就住在北边玄武门的汴梁街上,那里有这个城市里唯一的一个监狱,所以玄武门附近的房价相对比较便宜。
他在鲤城的南面洛阳街的酒吧里打工,调酒师。
洛阳街是鲤城最繁华奢靡的街区,灯火通明,纸醉金迷。
吴非的工作能看到各种各样的人。不仅是人,还有各种神、兽、虫。
神情孤傲,金眼银瞳的是麒麟。
笑起来三排尖牙,永远都吃不够的是饕餮。
指尖微绿,有黄色长刘海的是萤火虫。
他们长得和人类无甚分别,除了种族独有的那一点标志。
“再给我一杯马天尼。”坐在对面看起来斯文干净的男人对他说。
吴非把酒倒进青铜的三足樽里递过去。为客人挑选容器是他的职责。
对方礼貌的对他笑。
吴非认识这人,因为这让几乎天天都来,每晚喝两杯马天尼。这人叫凌寓。
不过他刚才点的已经是今晚的第四杯了。
同事绿耳用胳膊肘撞撞吴非:“这人又来了诶,昨天你休息他可就没来。”
吴非忙着调一杯红粉佳人,哐当哐当的甩着调酒罐,挑挑眉毛故意轻描淡写道:“巧合吧?”
“是吗~~~”对方故意拖长了调子揶揄道:“可是每次你休假他可都没来哦~”
手抖了一下,樱桃放歪了,吴非不满的哼了一声转头狠狠瞪了绿耳一眼:“啰嗦!都说了是巧合。”
绿耳哈哈笑着,那笑看上去别有深意。
吴非把调好的酒倒进透明的高脚玻璃杯里递给旁边的客人。回身时偷偷瞄一眼喝着马天尼的家伙。冷不防正正和他四目相对。
凌寓愣一下,看见吴非猛的跳开眼,脸上泛起了可疑的红云。
凌寓推推眼镜笑。
绿耳不怀好意的问吴非是不是发烧了,要不要紧。吴非恶狠狠的白了他一眼,一头钻进了旁边的盥洗室。
洗了把冷水脸,脸上的红潮才算是褪下去了一些。
吴非看看镜中的自己,黑发白肤,细眉长目,颊上没有褪尽的红。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
吴非甩甩头决心不再去想那人,转身想出盥洗室被冲进来的一人撞了个满怀连退了好几步,还没回过神来就已被一双温暖的手臂抱紧。
衣服上有马天尼的味道。
对方紧紧的把他搂在怀里,脸埋在他的肩膀上,“请让我……抱一会…就一会儿…行吗……”
吴非眨眨眼睛,好一会儿才仿佛明白过来似的轻轻叹了口气。
他抬手慢慢摸了摸自己肩头上那个毛茸茸的脑袋,闭上眼睛轻轻把脸靠上去。
男子终于是平静下来,放开他抱歉的笑:“不好意思,我叫……”
“凌寓。”男孩的声音很好听。
“诶……你,你知道?”对方睁大了眼睛。
“废话,你天天来。”吴非半勾着嘴角才想笑又忍住。
“呵呵……”凌寓低头笑笑。“恩……不好意思……我可能喝多了。”
吴非抬抬下巴道:“没事,习惯了。”眼睛里面闪过一丝落寞,转瞬即逝。
“哦……”凌寓笑得有点苦。摸了摸鼻子半天才似乎是鼓起勇气般问:“你什么时候……”
“5点下班。”吴非随口打断他,一边低头把制服扯扯平整。
凌寓下意识的伸手帮他把领子折挺,吴非一眼瞪过来他才苦笑着讪讪收回了手,“我可不可以……”
吴非拉开盥洗室门出去时甩来一句;“玄武门。”拉开了门又顿住,转头补充了一句,“我家在汴梁街。”说完就准备要走。
“吴非。”凌寓站在原地柔软的唤他。
吴非停下脚步回头,凌寓笑的很温柔:“我在后门口等你下班。”
四点三刻就摸鱼下班的吴非才推开门就看到了停在酒吧后门口的中古老爷车,敞篷,酒红色。
吴非坐进车,不可思议的挑挑眉毛问:“你刚到?”
凌寓笑:“没,我怕你出来看不到我,所以一直等着。”
“呆子。”吴非扭头看窗外。
凌寓看着他红红的耳朵抿嘴笑。
三
因为有巨大的玻璃罩子,所以即使是夜晚的海上也并不会有咸涩的海风。
车子停在城市的最北面,玻璃罩外是海。勉强可以看出是墨蓝色的,天上有轮廓模糊的光的影子。
玻璃罩内的的空气循环系统在不远处工作着,人造风一波一波吹来。
吴非闭上眼睛用力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恩~~真舒服。”
凌寓看着他孩子气的动作好笑:“你一直来这儿?”
“啊,有时候会来。”吴非转头心情很好的笑,声音带着一种迷人的水汽。
凌寓抬头打量着:“这个地方还挺隐秘的。”
“是啊……”吴非对他眨眨眼,“我的秘密基地,可别告诉别人哦!”
凌寓觉得有莫名的熟悉感闪过心头:“你……”
“嘘!”吴非打断他,眼睛一动不动的盯住海面轻声说,“日出了。”
海上的日出。
四周的海平面慢慢亮起来时一个黑色的巨大的球慢慢北方升起。
黑球的周围有一圈浅白的光晕。就像是,环形的白炽灯管。或者是被挖空了的圆球冰淇淋,一直被放着,融化的滴淋滴落。
“据说,以前是没有这个黑色的玩意儿的呢,太阳是又大又亮的。”吴非看着远处轻轻的说着,声音柔软,如同小猫的爪子,一下一下的轻轻挠着蹭着人的耳朵。
凌寓也看着天上的那个淡淡的环形,静静听着。
吴非收回自己的视线看身边人,微笑:“想想真是觉得很不可思议啊。”
凌寓转头看着吴非,慢慢的说:“确实很难以想象……”
据说文书记载,曾经有一天,突然太阳被遮蔽,大洪水来袭,世界毁灭。
只有进入鲤城的人才能活下来,而鲤城会带着拥有资格的人们去往幻想乡。
一个新的世界。
幻想乡是鲤城里每一个人的梦想。只要能进入幻想乡,所有的愿望都可以实现。
凌寓听吴非在这个充满了水汽和新鲜的风的早晨说着这些传说。他觉得这样的时刻也仿佛是一个传说。
吴非看着海面问:“你的愿望是什么?”
“和我爱的人在一起就够了。”是认认真真的声音。
吴非心里顿一拍,慢慢转头看身边人。凌寓的目光很温柔。浅色的眼底反映着环形的太阳。
电流通过的嗡嗡声,接着玻璃棚顶端的灯以棚顶中间为轴心一盏接着一盏渐次的亮起来了。
看着亮光由远至近的慢慢扩散,一点一点弥散开。仿佛是某颗小行星的诞生,原子爆炸,气层围绕,铺展平缓。
光从中间开始平行的铺撒开,灯一盏一盏被点亮。
吴非和凌寓看着这个颇为壮观的景色。
整个城市渐渐的亮起来了,城市正中央的大敲响。
“天亮了。”吴非垂下眼睛说。
“恩,天亮了。”
“我……”吴非抬头看凌寓,笑着说,“……我只和你一起看过日出呢。”
凌寓用眼睛一遍又一遍的描摹的他的轮廓,从额头到鼻子,然后是嘴唇到锁骨,仿佛要把他的样子深深印刻在眼底一般的。
“每次看到你我都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什么感觉?”吴非清晰的感觉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说不清……这里。”凌寓指了指自己的心脏说,“这里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好像热的快要烧起来。”
吴非轻轻把手贴在他的胸口,抬起头看他:“现在呢?”
凌寓抚上吴非的手,垂下眉毛轻声笑:“现在大概快要融化了。”
他俯下身轻轻的吻他。
他们身边空气循环机里的人造风吹过,一根根轻柔的抚过发丝,还有眉毛。
温柔的仿佛冰淇淋的融化,香草和抹茶。朗姆和巧克力。
那个吻轻柔的仿佛是花瓣慢慢的飘落在奶油里。
带着全城的灯点亮的样子,全世界的草折断的芬芳,全宇宙的海退潮的声音。
所有的一切。
玻璃棚外的环形太阳斜挂在半空,启明星微微发亮。
四
“喂喂喂,才四点半啊,又摸鱼啊~?”绿耳不满的哇哇大叫。
“拜托你了哟~!”吴非心情不错的抛给他一个媚眼,然后头也不回的就走。
“哇哇,禽兽!”绿耳忙的不可开交,只能哇啦哇啦的大叫。
从后门出来的吴非一开门就看到门口停着的车,低头不着痕迹的笑。
“刚到?”
“我怕你出来看不到我,所以一直等着。”
“呆子。”
“要去哪儿?”凌寓笑得似乎很开心。
“去南山吧。”
南山是鲤城的制高点,虽然说叫山,但似乎更该称为坡。
一圈一圈螺旋向上,车子停在坡顶的崖边,头顶上是玻璃顶,没有星空,但是依然很美。
玻璃罩顶的空气循环系统离得很近,所以风有点大。
他们两个坐在敞篷的车上,座椅放下并排靠在一起看着天空。
是夏天,被风吹着却还有了些凉意。
两人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一边等着日出。
…………
“最喜欢的景色?”
“日出。”
“哈,又是一样。”
“最喜欢的天气?”
“晴天。”
“恩,也一样。”凌寓把手垫在脑后,“最喜欢的饮料?”
“……蔬菜汁。”
“哈?不是吧……”凌寓笑起来,“恩……下一个……有没有兄弟姐妹?”
“没有。”吴非转头看他,“你呢?”
“我有个弟弟哦,他叫凌言。”凌寓笑,“我弟弟啊,他是个很厉害的人。”
“……”吴非继续问,“最想完成的愿望?”
“恩……能永远记住我爱的人。”凌寓脸上的神色淡淡的,垂着眼睛看不清表情,“能够和他永远在一起。”
“……”吴非觉得自己脸上有点热,扭头看着墨蓝色的天空,快要日出了吧,“我……也是。”
“有时候我觉得我的身体里有一个怪物,会一点点蛀空我。”凌寓的眉头皱在一起,似乎因为什么而痛苦着。
“所以……会在酒吧外面一直等,是怕会忘记吧。”吴非淡淡的说。
“等明天一到我就会忘记今天发生的事和遇到的人。”凌寓抬起手臂遮住自己的眼睛,“真可笑呵,明天我就会忘记今天发生的一切……”
吴非转头静静看着天空,不说话。
已经习惯了不是么,每一次看他像个陌生人一样的来搭讪一本正经的自我介绍,然后每天都是第一次牵手拥抱接吻,一起看日出。
每次的重复却从不厌倦,只是简单的耳鬓厮磨却每每惊心动魄。
他从不说什么,可是他们总能彼此吸引,然后一次又一次在一起。几乎像轮回。
其实也是担心的,如果明天忘记了以后,他再也不来怎么办?他来了却没注意我怎么办?明天他不爱我了怎么办?
捏着一手心的汗,冒每一天的险。
总算未曾失败。
“明天我就会忘记我们一起看的日出,忘记我在酒吧喝了什么,忘记我遇到了你,忘记……你,全都忘记……”凌寓的声音有些嘶哑,仿佛在勉力压制着某种情绪。
吴非慢慢坐了起来,玻璃外的海平线很亮。又是一天的开始。
马上就要日出了。
凌寓拿开了压着眼睛的手臂,眼皮红红的。
“可是我不想忘记你,所以我把关于你的一切在还记得的时候记下来,写下来。
我把你上班的日子勾在挂历上,把你的照片贴在旁边,还有你的名字,你的声音,你的喜好。这样到了第二天我就会记得要去酒吧看你。
遇见你,然后再次爱上你。
吴非,我不想忘记你。
我想一直记住你,一直记得,永远都不要忘记。”
他看着吴非的背影,是伸手就能触碰到的距离,但是他却在害怕,害怕会抓不住。
吴非转头看他,在笑着,眼睛亮亮的,“那,每天都来爱上我吧。”
他的背后是初升的太阳,黑色的圆球,环形的白炽灯,融化的冰淇淋。
“即使忘记了,但是还是依旧会一次一次的爱上我吧?”
城中的第一盏灯亮了,星球的诞生,原子爆炸,璀璨绵延,缓缓铺展。
“我也……每天都会爱上你哦。”
头顶的灯亮了,大钟在远处敲响。
天亮了。新的一天。
“凌寓,请每天都记起我。”
五
“诶,阿非啊,马天尼先生怎么这几天都没来?”绿耳一边擦着杯子一边问着吴非。
吴非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没有表情的叹了一口气,“……不知道。”
那之后,如同轮回被突然掐断。
凌寓很久没来了。
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不来了?忘记了吗?记不起来了?家里有事?
“……”绿耳看着他没有表情的脸,了然的扁了扁嘴,想开口说些什么安慰话的,可是挠了半天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最终只能叹一口气默默走开。
吴非心不在焉的擦着杯子,听到绿耳在那里鬼吼鬼叫着。“啊啊啊,工作工作,又一天的工作开始了!今天也元气满满的加油吧!”
吴非抿嘴笑,这个家伙,偶尔还是挺体贴的嘛……
“给我一杯……”
吴非抬了抬眉毛看着今天的第一位客人。
男子笑起来:“威士忌。”
吴非瞥了他一眼,然后拿出了一个水晶杯倒了威士忌,面无表情的递给他。
“我哥……”男子抿了一小口酒,皱皱鼻子继续说“最近可不怎么来了。”
“……”吴非似乎对他说的话并不怎么吃惊,静静等着他说下去。
那男子眉目间和凌寓很像,只不过半勾着嘴角笑的样子多了点邪气,“我叫凌言。”
吴非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会儿,点点头说:“我知道。”
“真抱歉。”凌言又喝了一口,酒很烈一直从喉咙烧到胃里,他皱着眉头笑道,“我不当心失手把我哥的那些废纸给烧了,所以他大概今天也不能来看你了。”
吴非捏着手上的调酒罐狠狠砸在吧台的木桌子上,发出了很大的声响。
发现自己引起了太大的响声,吴非又压低了声音道,“所以你是来看别人痛苦为乐的吗?”
凌言大笑着摆手:“不是不是,我不过是来看看,看看是什么人能把我哥迷的七荤八素的。”
吴非细长的眼睛眯起来危险的打量了他很久,垂下眼睛慢慢说:“看够了就滚!”
“哈哈哈……”凌言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张狂的大笑起来,他拍拍手道:“难怪我哥喜欢,果然很有趣。”
“……”吴非捏紧了拳头,忍了忍没说话。
“呐~”凌言端着酒杯晃了晃,恬着脸笑嘻嘻的说:“我今天心情好哦,可以回答你任意的一个提问哦~”
刚要转身走人的吴非停下了脚步。
明知道对方是故意要惹他要寻他开心要看他出丑,却还是忍不住,停下了脚步。吴非咬紧了牙关,皱着眉头似乎在克制自己,压下一些不想开口的事。
“喂,过期不候哦~”凌言歪着脑袋嬉皮笑脸:“倒数开始~5,4,3,2……”
吴非用力的闭上眼睛,终于问了在心里藏了好久的问题:“为什么他会得失忆症?”
“你真的想知道么?”凌言眯起眼睛冷冷的笑,仿佛是猎物上钩一般的笑。
吴非转身看着他。平淡无波的表情,暗涌激流的眼睛。
凌言晃了晃空了的杯子示意没有酒了,吴非咬了咬嘴唇走过去帮他把酒倒上。
凌言满意的耸耸肩:“好吧,我告诉你。”
凌言喝了一大口就咽下去,皱着眉毛眯着眼睛,似乎在慢慢回忆。
“两年前他认识了那家伙,在酒吧。”
“那个,你能不能请我吃东西……?我、我没钱。”可怜兮兮的少年拉住凌寓的袖子怯生生道。
“?我……”凌寓睁大眼睛不知所谓。
少年小狗一样可怜巴巴的眼神喏喏道:“诶……不、不行嘛?”
“啊,也不是不可以啦~”凌寓笑。
“诶~~谢谢你!”少年笑起来。
这样的笑容好看的简直没道理。甜美得仿佛是什么糖果融化在嘴巴里一样。
“我叫小川哟~你呢?”
“我叫凌寓。”
“我呀,可是逃出来的哦。”自称小川的少年舔着番茄汁调的血玛丽,神秘兮兮的对凌寓说。
“哦?”凌寓转头,少年的脸庞近在咫尺。
“我可再也不想回那个鬼地方啦~!”小川喝得脸红扑扑的笑。
“……?”
“那个……我没有地方去……”男孩子放下了杯子开始搅着手指头嘟哝,“小川能不能暂时住在凌寓家……?”
“我……但是……”凌寓抓抓头发思考着。
“不行吗……”小男孩眼泪汪汪的抬眼望。
“啊……也不是不可以啦……”凌寓手忙脚乱的安慰他。
“啊啊~~你对我太好了!”小狗一样的男孩子扑倒他怀里用力的蹭。
“他住到了我们家。可是几天后那个少年不见了,我哥从此就为他失了魂。”凌言慢慢的说,“结果没多久后就得了失忆症。然后,他遇见了你。”
凌言眯着眼睛看吴非,那眼神像蛇一样,“你们长的很像,笑起来非常像。”
吴非觉得仿佛可以感觉到蛇在身上爬行时冰凉的触感。他觉得自己有点窒息。
“所以他才经常来找你吧~”凌言耸耸肩笑的若无其事。
吴非捏紧拳头,以至于骨节泛白,指甲几乎嵌进了手掌。不对……有哪里不对。
“你撒谎!”
“哦?我为什么要撒谎呢?”凌言勾着嘴角笑,挑挑眉毛挑衅,“是你不能接受事实而已……不过似乎我哥,确实不再来找你了呢。”
吴非努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是却怎么也不能平复心跳。
他用力掐着自己的手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也许他厌倦你这个替身了吧……”
“你……撒谎……”
六
图书馆位于鲤城的西边,长安街的尽头是城里唯一的一个图书馆。
吴非在翻阅着两年前的电子报刊。
他按时间排列扫视着那年夏天的《鲤城日报》,突然在某一张停了下来。
在第三版中缝的小小角落,寻人启示上一块方寸照。即使面目有些模糊但仍然可以看出是个很好看的少年,鲜明的似乎能透过荧光屏,瞳孔漆黑如墨。
他选中照片,全屏放大。
照片因为放大而变得模糊起来,不过还是隐约可以看见少年的左侧脖子上有一个隐蔽的小小的胎记。
吴非慢慢把电子屏幕关掉。
那孩子,是从有钱人家里逃出来的蝉。
雄性的蝉外貌美艳且声音如同天籁般动人,因此常常被有钱人偷偷贩来收藏。
放着观赏或者聆听。
报道上说,那孩子是三年蝉,那么等今年夏天一过,那孩子就会死了吧。
蝉死则人亡,凌寓也会死。
吴非走出图书馆,用手遮着眉毛仰头看着玻璃顶棚,今天的温度开的有些高,颇有些夏末的感觉呢。
为什么凌言要对自己说那些话?
为什么凌寓被三年蝉所宿后还能爱上别人?
吴非总觉得哪里隐隐有些不对,可是却总是想不起来。
究竟是哪里不对?是什么出错了?
各种声音在脑中噪杂交织着,吴非想的头疼。可是仍旧不知道哪里不对。
昏沉沉的乘车回家,一开门就倒在床上。头很痛,身体好累,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
“凌寓……已经有一周没有来了……”他把脸埋在枕头里闷闷的叹气。
他真的忘记了吗……?
凌言为什么要阻止凌寓来找自己?
迷迷糊糊的想着这些,不知何时睡去了,吴非梦见了他和凌寓在一起看日出。
凌寓把手垫在脑后,“最喜欢的饮料?”
“……蔬菜汁。”
“哈?不是吧……”凌寓笑起来,“恩……下一个……有没有兄弟姐妹?”
“没有。”吴非转头看他,“你呢?”
“我有个弟弟哦,他叫凌言。”凌寓笑,“我弟弟啊,他是个很厉害的人。说起来,我弟弟有个很喜欢的人,叫什么呢……?想不起来了。
“最经常做的梦?”
“啊,我有时候会梦见一个人,似乎是个男孩子……是谁呢?想不起来了,啊,不过总觉得和你长得很像哦~”
“呆子……”
“啊,像你才不呆呢。”
“白痴,我说你是呆子。”
“诶……有我那么帅的呆子?”
吴非一下子惊醒过来,他觉得自己的脑袋疼的很厉害,是的是的,他知道了……
他知道哪里不对了。
吴非一把抓过钥匙就出了门。
街上没有一辆车,吴非没有耐心等,撒腿就开始奔跑起来。风呼呼的在耳边掠过。
玻璃棚外的环形太阳降落在了南面,快天黑了。
他记得凌寓曾经告诉过自己的,那个地址,快点想起来,一定记得的。
对,他说过他是住在东区,东边的青龙门,金陵街。
吴非跑过了凤凰尾桥,转弯就入了金陵街。
为什么凌言要说那些话,为什么凌寓还能爱上自己。
他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东区是按姓氏分的,那里是鲤城最富裕的街区。
吴非看着着门牌上的姓氏一个一个的寻找,李,姬,林……凌!
吴非撑着墙气喘吁吁,跑的时候没觉得,停下来才感觉背后全是汗,腹角那里疼的要命。
他粗鲁的按着门铃,还嫌不够,直接就拍起门来。
来开门的人是凌言。
虽然是很不爽的挑了挑眉毛,但是依旧把他让进了门。
凌言自顾自的走进去从橱柜里拿过一个干净的玻璃杯:“你来做什么?”
“小川爱的人……其实是你吧?”吴非站在玄关口,站在阴影里,低着头,眼睛在阴影的阴影里。
凌言的动作僵住了。
“但是你却让他宿在凌寓身上,这样三年后他们就会死去。是么?真是,一石二鸟呢。”
“你……你说什么……”
吴非没有理睬他继续说下去:“蝉是靠食思念取生的族类。
蝉宿于心爱之人心里,当心爱的人思念起他,蝉饮食思念。
可是如果没有思念……
蝉只能吃掉宿主的记忆。以记忆为食。
凌寓并不记得小川,可是凌寓却没有忘记你,因为他心里的三年蝉不舍得吃掉这部分的记忆。
那孩子舍不得吃掉关于你的记忆!
他爱的人不是凌寓。
是你。”
吴非从阴影里一步一步走出来,眼睛亮得吓人,“那孩子明明爱你,你却让他去死。”
“够了!闭嘴!”凌言手里的杯子用力砸过来,擦着吴非的头发砸在身后的门上摔得粉碎。
凌言的脸因为巨大的痛苦而扭曲着。他仿佛刚刚在水底憋了太久一般的大口喘着气,胸脯起伏,手指颤抖。
吴非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凌言一点一点的平复着自己的情绪,他慢慢走去沙发坐下,然后把脸埋进了自己的手掌里,指缝里流出低沉嘶哑的声音,“小川是个傻孩子……他这个白痴……”
【“凌言凌言,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如果有一天能进幻想乡的话,你最想实现的愿望是什么呀?”
“我的愿望啊,就是能继承家业光宗耀祖咯!我总有一天要证明我比我哥还厉害!”】
“所以……他帮你实现了愿望?”
“是的,他消失了,我哥开始失忆。”
“……”吴非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凌寓是长子,他接手了家族的所有事业。自从他得了莫名其妙的失忆症后,他再没办法处理那些事务了。我顺理成章的代替了生病的大哥继承了家业。”
“真是个傻瓜。”吴非不屑一顾的下了定论。
“你……”
“结果到头来,谁也不幸福。”他看着墙壁,但是眼神却好像穿透墙壁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凌言不知道说什么,垂着眼睛。
“你知道么,其实蝉真是很自私的。
蝉的一生只能爱一个人,所以当然要独占他的心。一直到死也要两人一起。
每天爱人都一定要用思念喂饱蝉,不然蝉会死哦,蝉死的话被宿之人也会心绞痛而死。
小川真是个傻孩子,为了什么无聊的愿望,只能宿于自己不爱之人的身上,日日看着爱人,为了不死只能吃些记忆活着。
他一共只有三年的生命,却用在了这种地方。
真可怜。”
凌言颓丧的垂着肩膀听着,他把脸深深埋在手掌中。手臂因为某种压抑了太久的情绪而微微颤抖着。
吴非叹出一口气才继续说:“可是现在我爱的人被别人霸占了心,害的我不能进入凌寓的心。这样的事简直是让人一分钟也不能忍受的。”
凌言猛的抬起头看他:“你……?”
“我没办法救他。”吴非知道他要说什么,“他是三年蝉,本来就快死了。”
凌言痛苦的拧起了眉头。
“不过……我可以让他出来,但是也活不了多久了。而且蝉体无法在这个环境里生存。需要新的宿主。”吴非眯起眼睛冷冷看着他。
“我……我知道。”凌言很冷静的说,口气并不吃惊。
吴非冷冷的笑,“其实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吧?所以你来告诉我这些,不过是刺激我而已。想让我救他么……”
“我……我总得试试……”凌言没有否认,他的脸上早就褪去了所有的保护色和伪装,眼睛里是绝望里透出的一丝希望。
“……我会尽力的。”
“谢谢……还有,这个还给你。”凌言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东西递给了吴非。
那是一本本子,每一页都写着日期,凌寓的字迹。
是凌寓每次从酒吧回来后写的东西,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句子,有时候甚至只有一句话。
“他叫吴非。长的好看极了,声音非常好听。”
“我大概爱上他了。”
“他是调酒师,每周二四休息。我去会点马天尼,两杯,再多可不行,要开车回家呢。”
“今天一起看日出了,他说他最喜欢蔬菜汁。也许下次去我应该点蔬菜汁……?”
“我们接吻了,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我很爱很爱他。”
“不想忘记他,我想记得他,想要永远在一起。”
吴非猛地合上本子,缺少氧气般的闭着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开口问“……凌寓在哪儿?”
七
楼上是凌寓的房间,凌言被吩咐在门外等着。
凌寓睡着,透过窗玻璃可以看到玻璃顶棚的灯快要灭了。太阳快要沉下去了。
吴非没有叫醒他,只是静静的趴在他的床边等他,等他自己醒来,等他自己情愿。
曾经看过在古早的,已经消失的文书上有这样的话,吴非一直一直记着。
【不要惊动,不要叫醒我所亲爱的,等他自己情愿。】
于是他就一直等着,等凌寓。等他醒来,等他记起,等他……
如果爱人能记得他,能思念他,那么他也不必日日只是看着。
他是蝉,他想和所爱之人在一起,不离不弃。
而不是只能看着,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一次又一次遗忘……
可是即使凌寓每天都会忘记,他也一直在等。等爱人能恢复,傻傻的等待奇迹降临,等待幻想乡来到。
等哪一天凌寓出现在自己面前,带着熟悉的笑容看着他,唤他的名字。
吴非用手隔着空气轻轻抚摸着凌寓脸的轮廓,额头,鼻梁,嘴唇。
凌寓仿佛有感觉一般,慢慢睁开了眼睛。他的视线从天花板慢慢转到了吴非身上,凌寓定定的看着吴非。
那眼神温柔的仿佛可以拧出水来。
吴非的心跳的如同上岸的鱼,缺少空气,慢慢窒息。
凌寓终于开口:“你是……?”
吴非觉得自己的好像被驾到了空中又狠狠砸下,心痛的要命。可是居然还能笑,他笑道:“我叫吴非。”
“吴非……”凌寓坐起来轻轻重复道,仿佛在细细咀嚼品味一般。
“凌寓。”吴非轻轻唤他。
“……?”
“我一直都没有对你说过,我爱你。”
“诶?”
“也许你觉得奇怪,因为你并不记得了,但是我爱你。
我是蝉,但是我和小川不同,我是十七年蝉。如果我宿于你心内,我们可以在一起十七年。
所以请你思念我十七年,在每一个日出的时候想起我。
不要忘记我。”
“对不起……我……”
吴非苦笑了一下,随即摇摇头道,“想不起来也没关系,我现在需要你的帮助。”
“好。”虽然不记得对方是谁,但是凌寓一口就答应了下来。他没有理由的信任面前这个人。
吴非拉着凌寓站了起来。
吴非拨开自己脖子旁细碎的头发,那里有一块褐色的小小的胎记。他用指甲轻轻划过那里,一道细细的印子,接着血从那个划痕里不断流出来。
“啊……”凌寓看到他流血轻轻叫了一声。
吴非对他说:“别动。”
于是凌寓就不动了,乖乖站着。
吴非用食指蘸上了自己的血,然后解开凌寓的衬衫扣子,在他心口的位置把血抹上去。仿佛被皮肤吸收了一般,血立刻就消失了。
吴非对着凌寓的心口轻轻说:“出来吧。”
凌寓看见自己心口的位置慢慢浮现出一只纯白色的小东西,明明胸口没有伤口,不知道从哪里出来的。
吴非把它小心的把它捧在手上转身出去打开了卧室的门,门外站着徘徊不定的凌言。
吴非把白色的蝉递过去道:“他还有最多半年的寿命。但是你不收留它的话它连今晚都活不过。”
凌言轻轻的接过那只纯白无暇的蝉:“小川,原谅我好么?”他毫不犹豫的解开胸口的衬衫纽扣,笑着说,“来这里吧。”
蝉扇了一下翅膀,却并没有动作。
“如果能有幻想乡,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和小川永远在一起哦。”凌言看着白色的蝉,眼神柔软,“哪怕只有半年也好,请……实现我这唯一的愿望吧。”
白色的蝉动了动,终于慢慢的飞起来了。
吴非看着凌言开心笑着的脸,慢慢关上了门。
“你……还在流血,不要紧吗?我帮你包扎好吗?”凌寓担心的看着吴非脖子上还在流血的伤口,有些不知所措。
吴非摇摇头说,“没用的,蝉蜕破了,血是止不住的。”
“那……”
“……”吴非不说什么,只是笑着,低头轻轻说:“如果没有宿主的,大概我活不过今晚吧……”
“吴非……我,我很抱歉,我一定是忘记了什么。”凌寓皱着眉头,一脸抱歉的困惑,“可是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因为看到你的时候我觉得,我觉得……”凌寓指了指自己的心脏说,“这里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好像热的快要烧起来。”
吴非心里漏跳一拍。他轻轻走上前把手贴在他的胸口,抬头看着他:“现在呢?”
凌寓抚上吴非的手,微微舒展开眉头,歪着脑袋慢慢说:“现在大概快要融化了。”
吴非笑开来,眼睛里面水汽氤氲,却亮亮的。
他闭着眼睛慢慢道:
“你最喜欢的景色?”
【日出。】
“恩……日出。”
“最喜欢的天气?”
【晴天。】
“晴天。”
“最喜欢的饮料?”
【蔬菜汁。】
“好像是………蔬菜……汁?”
“最想完成的愿望?”
【能永远记住我爱的人,能和他永远在一起。】
“能永远记住我爱的人……和他永远在一起。”
吴非睁开了眼睛,开心的笑着,眼泪却划过脸庞,那是高兴的泪。
“我来带你进入幻想乡吧,你的愿望,我可以实现。”
凌寓看到他哭心里不知道为什么一阵抽痛,刚想抬手帮他擦干眼泪,突然吴非被一阵刺目的金色的光所包围,凌寓抬手挡住了眼睛。
虽然看不到,但是他感觉到自己的胸口十分的温暖,似乎被温水淌过一般。有一种温暖的力量慢慢注入了自己的身体。
片刻,金光褪去后,凌寓睁开眼睛发现房中除了自己再没有别人,吴非不见了。凌寓茫然四顾,却哪儿也没了人的影子,只有床头边放着一本本子。上面潦草的字迹是自己的。
他拿过本子站在窗边细细的看起来,干净的蓝色窗帘被夏末的风吹动。
窗外的太阳已经落下去了,顶棚的灯光熄灭了大半。
夜晚来到了。
远处的洛阳街灯火闪烁,歌舞升平。
一切,才刚刚开始。
凌寓觉得自己的内心前所未有的充实,胸口靠左,一下一下的跳动,温暖有力。
仿佛是被爱填满了。
【蝉,虫类一种。雌性生来不能言语,雄性相貌美艳且声音动听,脖子左侧有褐色胎记,是为其蜕。蜕血可入药,能治心病。蝉成年后宿于人心,以宿主思念为食。蝉一生只爱一人,故可曰不离不弃,至死方休。】
-完-
2009-07-30 03:07: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