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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君臣 ...

  •   一
      宰相乘着快马回到皇城时,雪落满了红墙黄瓦,他急匆匆地踩着厚厚的积雪,在宫人的带领下去了飘着药味的某座宫殿。
      皇宫里的众多宫殿都有别具特色的名字,唯独这一所,没挂任何的牌匾。宰相记得那人爬上屋檐,背后是朗月星空,他将一小壶清酒抛下,笑说:“便叫无名殿吧,好记又好找。”
      宰相记得那清酒的滋味,那人知晓他会接住,于是抛下来的时候肆无忌惮。而这宫殿倒真随了那人的意,一直无名,但一直挺好找。
      进了门,宰相稍稍整理了仪容,调整好呼吸,拨开重重珠帘终是见到那人苍白的脸。
      “小八。”那人裹着厚重的玄色袍子,抱着燃着红火的手炉,却还是有些瑟瑟发抖的样子。他轻轻唤了宰相一声,如许多年前一样,眉眼一弯,笑意浅浅。
      “阿十。”宰相也轻轻说道,笑着红了眼角。
      二
      大概三四十年前吧,宰相还是温家不起眼的爱钻研些奇技淫巧的八少爷,而皇帝也不过是宫里不受宠的十皇子。在某场宴会上相识,皇帝帮宰相修好了他忽然故障了的机械鸟,从此便结成知己,有事没事凑在一起。
      那时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吧,一同翻过墙越过瓦挨过国子监夫子的打,看过日落月生染红全城的晚霞。
      当时二人立志要造出史上最大的纸鸢,好借助此飞上晴朗的夜空,去摘最亮的星辰。
      “送给我喜欢的人。”宰相红着脸小声说。
      皇帝知晓此人是何人,便是那城门口卖早点家的小女儿,笑声朗朗,像铃铛。
      身为宰相的知己,皇帝觉得自己要为朋友排忧解难。
      于是纸鸢计划浩浩荡荡地开工,最终在温家稚子嬉笑玩闹声中夭折。
      宰相好容易收集齐的材料全被毁了,找那些个弟弟妹妹说理不成,反被父亲瞧见被骂不务正业。
      “送不了真的星星,那你可以送一颗自己亲手做的。我想啊,那姑娘也不是真的想要星星,只是......”皇帝磨着他挫木头用的刀,说到动情处忍不住拿手里转圈,还摇头晃脑的。
      宰相避开他手上的刀,打断道:“只是什么?”
      “只是看你有没有这份心,那话本子上都这么写的,姑娘若也喜欢你,定是不会让你为难的。我给你说啊,我最近在外边书摊上淘到一本传奇,里边记载了不少有意思的小玩意儿我想试试我能不能做出来......”
      如此这般如此那般,皇帝的话语随着他手下翻飞的木花越堆越多。宰相静静看着,想到底是谁人说的,十皇子孤僻木讷,不善言辞。
      不多时,桌上聚起一堆木花,皇帝把刀一放,随手捧了一把递于宰相,“若实在不行,我听说姑娘家最爱花,你送这个?”
      “姑娘爱的是枝头娇艳,哪是你这木头片子。”宰相笑,但还是把木花接了过来。
      “最近御花园的白芍药开得好看,我倒是可以给你弄一朵来。到时候给姑娘,便说是我送的。”皇帝也笑。
      宰相抬手把木花扬了皇帝一脸,不过宰相也知道皇帝是在开玩笑,他那时还想皇帝会喜欢怎样的女孩子,但明显皇帝更喜欢那堆木头和外边书摊上的话本子。
      花了不少心思,主要是在躲自家老爹和弟妹,宰相总算完成了自己的手工星星。皇帝在宫中绣房里偷摸转了一圈,替他寻了条合适的花绳将星星穿好。
      “放心,我不是偷拿的,是向绣房的姐姐们买的。”皇帝说。
      宰相怀疑地看了他一眼,“难道不是被发现了把自己几个月的零花钱都搭进去了?”
      “幸好姐姐们人好,没把我告发出去。”皇帝说。
      “因为你也是拿的边角料吧,没叫管事儿的发现。”宰相说。
      “小八你别拆我台,行不?”皇帝稍稍有些气恼。
      “谢谢。”宰相很真诚道,“花绳很漂亮。”
      “希望姑娘能喜欢吧,我还跟绣房的姐姐们说,要去学怎么编,你要不也加入?反正我学费都交了。”皇帝煞有介事地说。
      “所以你到底给了几个月的零花钱?”
      “咳,半年的吧。”
      “你是不是傻?”
      “我去告诉姑娘,说花绳是我送的。”
      “你给我站住!”
      准备了好些时候,宰相磨磨蹭蹭地在某个月朗星明的夜晚把揣了许久的礼物送了出去,姑娘摩挲着花绳,眼眸似星辰。
      宁静的夜空传来清脆的铃铛声,二人抬头看却是一只燕子状的纸鸢,而后燕子左摇右晃落了雪花纷纷扬扬。待这“雪花”落了二人满头满身,才发现这些全是木头片子。
      “怎么样,惊不惊喜,好不好看?”皇帝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因为手松,纸鸢如同喝醉酒一般栽倒在地。
      宰相一拍身上的碎木片子,笑着给皇帝那张尚未长开但还算好看的脸来了两拳。皇帝抱头鼠窜还嗷嗷叫,“哎呀,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偷懒不用芍药花!”
      姑娘捏着星星的挂坠笑得直不起腰,身后的屋子亮起灯火,传来中年人厚重的声音:“星儿,怎么晾衣服还没晾好啊?”
      宰相扯着皇帝躲,“星儿,我们先走了!”
      姑娘便点一点头,冲屋里喊:“爹,马上就晾好了!”
      “我咋听到有半大小子的声音?”
      “爹,是您耳背!”
      皇帝边跑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同宰相说:“你还没......没娶人家姑娘呢!怎么能唤人家闺名?”
      “那我喊啥?”宰相想把皇帝扔回去。
      “我的意思是,你喊了就得对人家负责!”
      “我也没说我不负责啊!”
      皇城的夜很是宁静,两位少年狂奔在空旷的街道上,身后有风,眼前有月,吵吵嚷嚷是满心期待无限美好的未来。
      三
      皇帝被自家老爹重新注意还是因为那只动不动故障的机械鸟。那时宰相拿它没办法,只得拜托皇帝看看。结果这天皇帝躲在自己的无名殿里捣鼓,机械鸟忽然抽风飞出围墙外,掉到了在这附近饭后百步走的他老子脚边。
      这可真是大凶之兆,不过十五六岁的皇帝硬着头皮向他老子请安,顺便捡回机械鸟。他也不知道为何后来变成他和他老子的问答会,聊着聊着便聊到了治国理政上。皇帝便就事论事,结果他爹听得直若有所思地点头,看得他好不慌张。
      “听国子监的夫子说,你学习似乎不太好啊。”父皇沉思片刻,看着他无处安放的手缓缓道。
      “是儿臣愚笨。”皇帝也只有皮笑肉不笑地应了,完了完了,肯定是自己说错话了。
      “但听你刚刚那番回答,倒不像是愚笨之人。”父皇还在思考什么,很快合拳一击掌,“从明天起你去太傅那儿报道。”
      啊?皇帝努力忍住才没使自己叫出声,那太傅可是他大哥的老师,虽说他大哥还没被父皇封为太子,但也是被朝中上下默认了太子身份的啊,听说那些权臣都在拼命给他大哥介绍自家女儿,那些大家闺秀也都卯足劲儿争“太子妃”的位子。咳,别问他一天到晚锉木头是怎么知道这些的,都是道听途说,谁知道是真是假呢。不过他不敢惹他大哥,是真的。
      “如果不想跟你大哥打照面,朕便让太傅专门教你一人。”父皇又补充道,“你大哥那性子朕也清楚,你跟他一起学,学不到什么好。”
      父皇,您是觉得儿臣死得还不透彻,又补一刀吗?皇帝觉得自己可以捡回自个儿的机械鸟回去拿锉刀割腕准备后事了。
      “谢父皇厚爱,儿臣......定不负父皇期望。”
      好了,他可以准备回去割腕自杀了。
      “小八,如果我今后继承了皇位,你还会在我身边吗?”这大概是他们最后一次屋檐谈心,头顶一轮朗月。皇帝轻声问,声音淡在风里。
      “你应该庆幸这会儿周围没别人。”宰相白了皇帝一眼,“你同我口无遮拦也就罢了,被有心人听了去,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我是说如果,如果嘛。”皇帝嘟囔着。
      “如果啊,你真成了皇帝,我便做宰相。毕竟你莽莽撞撞的,被人害了都不清楚。”宰相笑道,晃着酒盏里那一轮小小的月。
      “你不是说将来要跟星儿姑娘远走天涯吗?”皇帝说,他看着宰相手上的月,或是月光中的宰相。
      “你不是说如果嘛,如果就不怎么可能实现,而我是肯定要带星儿远走高飞的。不过走之前,你还是要给份子钱的,别想躲过这茬。”宰相一口将酒盏里的酒饮尽,回望皇帝,“你怎么不喝啊,我好不容易从家里偷出来的酒。”
      “哦哦,我在想等我成亲你会不会给我份子钱。”皇帝说。
      “给是肯定的啦,如果你在我走之后成婚,那我在走之前就把钱给你呗,只要你不狮子大开口,要多少我温家少爷肯定是能付得起的。”宰相拍拍胸脯,脸颊泛起红晕。
      “你醉了,说话都前后矛盾的。”皇帝说,“你别给我睡过去了,我不会送你回去的。”
      说着想拍拍宰相的脸,身旁人却一侧身,顺势倒进他怀里。
      “大不了,在你这儿凑合一晚......我又不是没......”声音越来越小,宰相也没想到这酒后劲十足,让他一杯就倒。
      “是啊,又不是没跟我住过。”皇帝说,把宰相往怀里搂了搂。
      皇帝把机械鸟送还给了宰相,还把自己一整套锉木头的工具给了他。
      “我以后要好好学习了。”皇帝说,一副“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模样。
      “珍重。”宰相下意识说,也才反应过来难怪没在国子监见着皇帝了。
      “你......”宰相还想说什么,被皇帝一把搂入怀中。
      “借我点勇气。”皇帝深吸一口他衣服上不知名香料的气息,而后被呛到了。
      “我会说话算数的,阿十。”宰相忽然说。
      皇帝不知道他指的那句算数,放开他自己好好咳了会儿,宰相在一旁哄孩子般拍着他后背。
      “我走啦。”宰相说。
      “嗯。”皇帝点点头,眼角还带着咳出来的泪花。
      大概是从这时开始,他们一个站在门里,一个走出门外,永远一个望着另一个背影,渐行渐远。
      四
      父皇给了皇帝一块玉牌 ,说是做防身用途,也多亏此皇帝才得到看不见的庇护,大哥想找他的茬也找不到。于是皇帝也看到了不少有意思的事情,例如袖子里藏尖锐小刀的太监,见着他笑眯眯地行礼,尖着嗓音把不知何时跟在他身后的宫女唤上前去教训了一顿;再例如新到他住处的宫女不慌不忙地勒死一个着夜行衣的人,见着他不慌不忙地问好。
      “殿下,我们将是您的刀。”宫女说。
      “我不是太子,还当不起你这声殿下。”皇帝说。
      “殿下莫要谦虚,当不当得起您心里还不清楚吗?再者,您并没有被奴婢此举惊吓到,完全有资格了。”宫女说,在他面前深深地行了一个跪礼。
      “你说你们将是我的刀,也就是说我现在没权力动用你们,而你们却在暗中护着我,怕不是受父皇之命吧。”皇帝紧握着玉牌,手掌冰冷。
      “殿下知晓就好,夜已深,殿下歇息吧。”宫女说,起身退入到黑暗里。
      又一次完成父皇的口头考核,皇帝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却听见面前的中年人幽幽说道:“阿十,你回去准备下,三天后随太傅出宫一趟。”
      太傅在一旁接着说:“这三天里我将给殿下讲解此次的任务,祝愿殿下能圆满完成。”
      连太傅您都唤我殿下了,看来我成太子这事儿是被内定了?如果我不圆满完成任务......抬眼,两位长辈都神情严肃,皇帝咽咽唾沫,看来只能圆满完成了。
      宰相已经许久没见皇帝了,连机械鸟都提不起兴趣把玩,而自家长辈见他不是读书的料子,也便不让他去国子监,打发他跟着几位长辈走南闯北去学着经商,将来也好有个着落。
      走南闯北?听起来可以浪迹天涯的样子。而此时宰相也跟自个儿心上人你侬我侬好些时候了,正好借此机会逃脱家里的桎梏,与星儿远走高飞。啊,在此之前要把份子钱给皇帝才是。
      但宰相翻墙越瓦进宫去,却头一遭被人逮住了,还被严厉盘问身份,眼看那位姐姐的刀子快落下来了。却听见身后一声“住手”,皇帝声音低哑:“他是我朋友,阿姐,这没你的事儿了。”
      那位宫女姐姐放了他,规规矩矩行了礼,很快便不见了人影。
      “你住处什么时候来这么厉害的守卫了?”宰相摸了摸自己被掐红的脖子,龇牙咧嘴地问皇帝。
      “我不是叮嘱过你,以后来找我尽量走正门。”皇帝脸色不太好,声音也不太好。
      “忘了。”宰相不在意地吐吐舌头,“我是来给你份子钱的,我要走了!”
      “怎么突然......”哪怕脸色再不好,皇帝脸上还是晃过一丝不安。
      “我都跟你说了好多年了,一点都不突然。钱给你,我的那份不用给了,终于能逃出温家了,少爷我高兴。”宰相在自个儿怀里摸索了片刻,便掏出一袋子碎银,“我把我攒了一年的钱都给你了,其中半年是感谢你当初帮我追星儿,搭上的零花钱;另外半年是份子钱。”
      “你要远走高飞了,还把这么多钱给我。”皇帝没接。
      “我远走高飞还有我攒了十多年的钱,够用。”宰相拍拍胸脯。
      皇帝把钱袋子硬塞回宰相怀里,“我不要。”
      “你咋了?脸色不太好。”宰相愣愣地问,“以你的脾气不该骂我一句见色忘友,而后把份子钱拿走吗?”
      “昨天没睡好,而且以我的脾气也不会拿你的钱,我是你这种只认钱不认人的人吗?”皇帝说。
      “你正常了。”宰相笑,就抓着钱袋子给了皇帝一个拥抱,“借我点勇气。”
      “嗯,源源不断。”皇帝说,很小心地回抱住宰相,合了眼。
      宰相在回去的途中看到了他家的死对头,李家被重重官兵围着,听家里人说李家贪污受贿欲图谋反的罪证被呈上皇帝案前,如今被抄家了。
      李氏家主便是那当朝宰相,被抄了家,那宰相一职,父亲捋着胡须说他自己当仁不让。
      小心以后温家被抄。宰相当时想。不过他也想起之前似乎答应过皇帝,说自己要做他的宰相。唉,阿十先当上皇帝再说吧,如果阿十能当上皇帝,他也一定能做成宰相。当然这种可能性小得跟大皇子策论得良一样,宰相一门心思还是奔着远走高飞去的。
      而几天后,宰相眼看着城门旁买早点的那户人家张灯结彩,听说是嫁女儿。
      “你棒打鸳鸯,你卖你女儿,你......”宰相抽了风,跑到星儿她爹面前发疯,差点被人扭送官府。还好被认出是温家公子,才免了一顿皮肉之苦。结果回家还是被抽了,被罚禁足,走南闯北的机会就此扼杀。父亲说既然你这么想娶妻,便改日替你寻一门亲,本来年纪也到了,是该传宗接代了。
      宰相发了烧,说起娶妻还不如嫁给皇子当男妻的胡话,当今能符合父亲所说的门当户对,首先便是皇室,再不成就是李家,李家可是被抄家了,其他名门望族都抢着把女儿送给大皇子,哪里轮的上他。
      “八弟,这可是你说的,别怪姐姐啊。”
      结果,宰相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在花轿里,有人将迷迷糊糊的他牵出轿子,而后他被人背着似乎进了一个熟悉的宫殿模样的地方。
      在像床的地方坐好后,听着背他的人出了门,他撑不住,便倒在床上。
      五
      “朕先前还不太放心,没想到这把刀你还用得不错。”父皇把手上的折子丢回桌案,给了皇帝一个可以说是慈爱的眼神。
      “谢父皇夸奖。”皇帝感觉到自己浑身都在发抖,他都可以想象明天一早李氏灭门的惨象了。而这惨象,便是他用父皇的刀一手造成的。当然也不是说他本事大,父皇怕不是早就想动当朝飞扬跋扈的宰相了。
      “其实丞相与我算是多年好友,曾经年少时,我们也曾约定过我为皇,他便为相,共同守护这千里江山。”父皇似乎陷入回忆,连自称都不知觉地变化了,“唉,太远的事情了,估计他都不记得了吧。”
      “父皇......”皇帝想此情此景他还是先溜为妙。
      “阿十,别着急着跑,父皇给你定了门亲事,是温家的三女儿。我听说你与温家第八个小子关系不错,当了人姐夫你们这好兄弟的关系也能再进一步吧。”父皇说这事时,神情与一般关心孩子终身大事的老父亲。
      如果他的成亲对象不是温家的女儿,皇帝差一点就相信了,而且他不认为当了小八的姐夫就能与他关系跟进一步。不过既然父皇这么说了,他肯定不能违背,规规矩矩地应道:“全凭父皇安排。”虽说是到了娶妻生子的时候,但皇帝心中并没有合适的人选,他又不是小八,成天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父皇说娶谁就娶谁吧,反正肯定对他的未来有好处。
      “你这孩子。”父皇也只是轻轻笑,带着中年人特有的猜不透的表情。
      第二天便得知宰相要走,皇帝本就没休息好,接受了这番信息量更是头疼不已。在床上躺了几天便被宫女唤醒,说到了娶亲的时候。
      在皇帝的印象里还没有这般草率的婚礼,还是他自己的,人生头一遭,说不上悲也说不上喜。他还严重怀疑是父皇和温家那老头子合计好,把人姑娘生生绑了过来,花轿被俩小厮抬得飞快。皇帝认出其中一个,是他玉牌能调动的死士之一,停了轿子向他笑嘻嘻道:“殿下,恭喜恭喜。”
      “同喜。”皇帝憋出两个字,又觉得不太恰当。
      “背新娘背新娘,虽然咱排场小,但礼数不能落!”小厮说。
      皇帝依言去掀了轿帘,心里想着这双方父母都不到场,拜天地的仪式都完成不了,早就没什么礼数了。
      “你现在呢尽量低调,别去和你大哥应抢风头,唉,要我第一个儿子是你,我也不用那么麻烦。”父皇如是说,所以低调得连成个亲都不能好好办吗?
      皇帝郁闷,虽然他也不是什么讲究的人,但他好歹是被包办婚姻,娶一个自己不爱的人,成亲仪式就不能稍微隆重点给他一个心理安慰吗?好的,不能。
      皇帝还是得办正事,矮身将新娘子背了,发现触感别样的熟悉,重量也是。看一眼垂在自己胸前的一双素手,深深浅浅布满伤痕,原来三小姐也做木工吗?如果这样,以后倒是有话可聊,呃,以后他怕是没什么机会再做木工了。嗯,小八不知走成没有,希望不要被抓回去,打断腿......
      一路胡思乱想把新娘安置好,出门招待了自己师父太傅和温家派来的所谓长辈,在太傅意味深长的眼神里饮下那杯父皇赐的酒。然后,着道了。
      宫女姐姐适时出现,将他一路引着进了婚房,迷迷糊糊之中听见落锁的声音......父皇还是对他不放心啊,怕他不跟三小姐圆房,竟然这种......招数都想出来了!被自己亲爹屡屡坑是怎样的感受,皇帝觉得自己可以写个万字小作文。
      酒喝都喝了,药劲儿也上来了,门还锁了。对不住了三小姐,到时候一剪子把我杀了我都认,别剪别的什么地方就成。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对你没有非分之想,我不是那种男人!药性令他浑身燥热起来,皇帝忍不住将外袍脱去,剩下单薄中衣,胸口大敞都没给他带来丝毫凉意,便只好下意识地向着床上那团红色走去。
      宰相听见动静挣扎着要起身,脸上盖着红布让他看不见眼前景象,胡乱地将红布一扯,便正好对上一张大脸,那重物便直接压得他起身不得。
      “阿十?”宰相费力地喊出声,却只见皇帝满面通红,眸子里泛着潋滟的水光,是吃错药了?
      “小八,你帮我......”皇帝已经声音哑得说不完整话。
      好,吃错药了,确认无疑。“我......我是男的!这事儿我怎么帮你啊!”宰相看过一些小本子,但仅限于男女,粗粗知晓一些事情罢了,更何况他连自个儿心上的姑娘最都没亲上,对这事儿也没什么实战经验啊!
      “我看......看了些书,你......别怕......”
      你看的都是什么书啊!宰相还想挣扎,奈何皇帝的力气一向比他大,此时又占据优势,他怎么扭也只得等着让人宰割。
      “小八,我难受......”皇帝也看出了他的拒绝,垂了眼如同小狗般哀哀请求。宰相的发烧本就好利索,这会儿烧得更厉害,直接又把理智烧没了。
      “难受......就让你蹭会儿吧......”宰相含含糊糊地哼着,皇帝凑过来,咬住了他的唇。
      迷迷糊糊的,宰相看见大片大片的红色,心说这好像是婚房啊,是谁成亲了呢?
      六
      宰相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完全整明白自己目前的处境。皇帝他爹给皇帝定了门亲,便是要娶他的三姐姐,但他因为发烧神志不清而被自家姐姐阴了,顶着温家三小姐的名头“嫁”给了皇帝。而后皇帝也被阴了,还稀里糊涂地和他圆了房。
      和皇帝一起一脸严肃地听完宫女姐姐毫无感情的陈述,宰相稍稍扶了扶自个儿的腰,皇帝见了欲言又止,只得抬头望天。
      “那阿姐,我这该怎么办?你们能把三姐找回来?”宰相咬了咬牙,问。
      “温小姐已经不在皇城了,陛下的意思是将错就错。”宫女神色淡淡,虽说她是帮凶来着,但她帮得就是理直气壮。
      “啊?” 二人异口同声,面面相觑,相顾很快无言。
      “温少爷若有异议,可以让温大人将自己其他女儿送来。”宫女道,“但据奴婢了解,温少爷除了一个三姐外,其余的姐姐都已嫁人,而妹妹都还是不通人事稚子。”
      “所以我想不想留都得留咯?”宰相觉得自己早晚得气死在这儿。
      “是,毕竟令姐已经犯了欺君之罪,陛下要杀温大人都可以。”宫女不卑不亢。
      “......”宰相还想反驳,被皇帝抓过手,“阿姐,你先下去吧。”
      “是。”宫女照旧行礼,退得无声无息。
      “小八,你能相信我吗?”皇帝很认真地看着宰相。
      想起昨晚的荒唐事,宰相红着脸,坚定地摇了头。
      “等我摆脱父皇的桎梏,我一定还你自由!”皇帝信誓旦旦,倒把宰相吓得一阵愣。
      话说得太满想来不会实现,这是宰相从自己短暂的十来年人生经历里悟出来的,但此情此景皇帝又如此认真,他不点个头表示同意都似乎对不起皇帝赤子般澄澈的眼神。
      “我们还是朋友吧?”末了,宰相不放心地补了一句。
      “当然。”皇帝想给他来个哥俩好的拥抱,但想了想,这两天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有点别扭和尴尬。
      “那你和星儿姑娘......”
      “她成亲了,新郎不是我。”
      “诶诶,小八,你别,男儿有泪不轻弹!”
      “可这真的很伤心啊!”
      七
      皇帝继续着自己父皇的暗中训练,也听闻朝中的大皇子党对他颇有敌意,但老丈人还算给力,坚定不移地站在他这边。这朝中也不可无宰相,有几位老臣在暗戳戳较劲,最终父皇把这个名头给了皇帝他老丈人。这下他和他大哥完全两个阵营了,好就好在他行事低调,暂时还没被人抓着什么把柄。就算有把柄,他瞧了一眼在院子里扫地的宫女,他未来的刀刃将暗中将此一一铲除。
      宰相无所事事了好一段时间,最终还是拾起了书本,他想起了自己当初给皇帝的承诺,觉得自己反正对未来也没什么期待了,就干脆奔着那个承诺去吧。他不傻,看得出皇帝真的十有八九能当皇帝,不然他怎么会在这里,不然那功夫深不可测的宫女是怎么回事?
      不过他们俩的关系还是僵了一段时间,毕竟从好兄弟的关系突飞猛进到某种不可描述的关系上,皇帝和宰相都觉得挺不好意思面对对方。时间一长,习惯了也便回到了以前的状态。可以用同一个杯子喝水,可以抢对方碗里的东西吃,可以同榻而眠到天明。
      但还是有什么东西已经变质了。皇帝看着侧身睡在自己枕边的人儿,二人披散开的长发交缠,分不出彼此。皇帝想起那天晚上的吻,身旁人通红的脸、眼角的泪,和发烫的身子、喑哑的□□。
      是不一样了。但皇帝只能这么想想,他觉得自己和宰相的关系就止步于此,便是目前最为稳妥圆满的结局。只是可惜他们都不做木工了,宰相说他得努力去站在皇帝身边,用着往日的语调漫不经心说道:“我不放心你。”
      皇帝不去深究这个不放心有怎样的出处和定义,他有点欢喜,因为不管怎样他还是选择了和他一起。
      八
      后来父皇去世,在父皇遗诏和宰相太傅的帮助下,皇帝还算顺利地继位,给诸位兄弟分了地盘,更是把他大哥发配得远远的。他知道大哥欲图谋反,只是让自己的刀暗中监视,并不轻举妄动。朝中将军把握军权,便是父皇到死都没能将它夺来,此番重担便落在了他身上。太傅算是父皇的心腹,在朝中并无多大势力,只是一把顶级的刀,皇帝对他很是放心。只是自个儿老丈人......温家和李家的性质并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温家收敛,父皇在时并没露出多少獠牙,而父皇如今这一去,不说原形毕露,光依着皇帝岳父这一身份便嚣张的不行。而皇帝手上除了玉牌,便再没有其他防身之物了。听说前大皇子党还在与他大哥勾结,而宰相也在暗中与将军交好,皇帝面对的是外有恶龙内有虎的艰难局面,他这时也迷茫为何父皇会选中他,明明大哥上位会免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但选都选了,麻烦就麻烦吧,反正有玉牌在手,自家老丈人也暂时是向着他的,命一时半会儿丢不了,其他的另说。
      不过宰相与他讨论起如今这天下大势,倒令他一阵恍惚。恍惚他们仍在少年时,为图纸上的某一个零件争论不休。
      “如今你要做的,还是要夺回兵权,至于温家那边,你能信我吗?”宰相望着他,神情严肃。
      皇帝没点头,也没摇头。
      “温家除了将我生养,于我再无其他恩情。而光生养这一点恩情,也在我懵懂嫁于你时全然消磨干净。”宰相继续说,语调不悲不喜。
      “你可是在恨我?”皇帝问。
      “不,我信你,除了你,我没有勇气去相信别人。”宰相说。
      这些年宰相变化了许多,从前他做任何事情都随心所欲不慌不忙,偶尔执着起来的样子也分外可爱。而如今这份随心所欲消亡,只剩某种执念,拼尽所有也得达成。皇帝清楚这些年宰相在宫中处在何种境地,明明是风华正茂的男儿郎,却不得不做女儿妆,承受后宫里的是是非非,还帮着他抵挡大哥那边时不时的敌意。
      这段时间里不再有温家八少爷,只有嫁于十皇子的温家三小姐,而那少爷早就远走高飞连家中人都不知所踪。温家家主说,死外边了也好。
      “我倒也想死外边啊,阿十。”一次醉酒,宰相眼角眉梢的脂粉未能擦净,被泪水冲出一道道沟壑,他趴在皇帝身上直勾勾地望着他,像话本子里千年修成形的狐妖,楚楚动人。
      “说什么胡话呢?你可不能死,你还要做我宰相呢。”皇帝搂着他,轻轻拍着他的背,轻轻地说着像哄小孩子的话。
      “可是比起宰相,我更想去外边,去和星儿一起......”宰相平静了下来,声音轻缓得如梦呓一般。
      “星儿姑娘嫁人了。”皇帝说,神情一黯。
      “我知道,所以只是想想......”宰相说着眼泪掉得更厉害了,皇帝想他还是不太擅长安慰人啊。
      “谢谢你还相信我。”回过神来,皇帝看着宰相说。
      “总感觉我们之间客套了许多,也是,如今你为君我为臣。”宰相扯了扯嘴角,“说到底是我要感谢陛下,饶恕我对您大不敬。”
      于是皇帝早该料想到,待未来的某一天,宰相穿着正红官服立于明堂前,向他行着跪拜大礼时,眼神无悲无喜。他们的过去在这遥遥一望中已然走到了尽头,他们的未来便在这遥遥一望中重新开始。
      但他没有料想到,等到那天真的来临时,他心痛得厉害,唤御医看时也找不见症结所在。
      九
      皇帝把兵权收了回来,用了极为冒险的方式,不过那将军人头已落地,倒也免除了后患。温家势力在朝中一手遮天,将军一死果真引来温宰相强烈的不满,皇帝以宰相的名义将自己老丈人召入宫中,暗卫死士布满温宰相的来时路,便是他自诩的诸位武功高强的温氏子弟,也统统被皇帝的刀斩除得一干二净。
      温宰相不清楚皇帝手中的玉牌,也忘却了李氏抄家的惨剧,最后死在宴席上,倒真真是死不瞑目。
      “如此重要的东西,你竟然交于我。”灯火摇曳中,宰相把玩着玉牌,忽而与皇帝视线相错,便把玉牌丢还给他。
      “你不是说要帮我除温家吗?我不把刀给你,你怎么去除?”皇帝笑了笑。
      “他们没想到的是,我虽然在温家无所事事吊儿郎当了十来年,但对温家上下的情况了如指掌。”宰相拿了酒壶酒盏,给自己慢慢斟酒,“你要吗?”
      “喝一点吧,反正今晚无事,外边又有阿姐他们。”皇帝说,接过宰相递过来的酒。
      二人一杯一杯地喝,期间也不互相聊些什么,聊什么呢?聊这次温家得死多少人,聊会查出多少温家隐瞒的财产,聊......都不是什么太好的话题,在这么一个清朗又安静的夜晚。
      最后都还是喝醉了,宰相酒量差点儿,醉得神志不清,皇帝还好,至少还有心力扛着宰相回到卧房。醉得满脸通红的宰相还是喜欢把人扑倒,皇帝由着他,想着他再哭要用什么样的话来安慰他。
      但宰相没哭,反而咧嘴傻笑,一面笑一面去扒皇帝衣服。皇帝处在下风,使不上力,也便由着他,心想着反正都醉糊涂了,第二天醒来谁都不记得。
      宰相俯身吻住他的唇,皇帝想起了那千年的狐狸。
      混乱。
      宰相轻声呢喃着:“一人一次,不相欠了。”
      皇帝觉得自己眼角发热,倏尔掉到耳边发凉,脑子乱得不行皇帝却还在想,那话本子上说得没错,狐妖确实是凉薄无情的种族,哪怕有热情给了认定的人,就不会再给其他人了。
      第二天宰相要比皇帝先醒,看了一会儿自己昨晚的“杰作”,一时不想起身。他在思考该如何把罪名推到昨晚的那壶酒上,如此想便太过凉薄,但他与皇帝确实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情侣,凉薄一点倒可以退回线内。只是不知皇帝如何想的,他隐隐觉得自那日起,皇帝对他便不再是以往的感情,可能皇帝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但他不想顺水推舟,借着酒劲把皇帝扑倒的那一刻,他想的也只是以这一次荒唐去抵消上一次皇帝对他的亏欠。许是酒劲上头什么荒唐事都敢做吧,现在确实有点后悔,但他仍是执着地在想办法把罪名推到那壶酒上。
      如今温家势力被大大削减,兵权也回到了皇帝手上,他可以出宫去,依照诺言去做他的宰相。只是宰相而已,别的不要想。
      但皇帝醒过来比他想象的要快,见他还在愣神便伸出胳膊将他抱了。宰相以为皇帝还没睡醒,却听见皇帝揽着他的腰,喃喃道:“走吧,我放你自由。”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宰相朗声喊道,向着那龙椅上的人深深跪下。
      “爱卿平身。”皇帝说,神情平静,无悲无喜。
      其实自由也不是完全的自由,宰相不可能像纸鸢那般飞翔于辽阔苍穹,他名正言顺地恢复温家第八子的身份,在这朝中无人之时成为皇权的傀儡。而他的三姐姐,因病去世,“葬”于皇陵一角,他与皇帝前去看望了,皇帝折了一枝白芍药,放于“她”的坟前。
      宰相知道,他与阿十的从前便如同这枝白芍药,凋谢在三姐的坟前,或者在那夜醉酒的朗朗月光下,与眼前人潋滟的眉眼中。
      再无声息。
      十
      宰相一生便没有娶妻了,他说他把他一生最亮的星星给了人,便找不出另一颗再给第二个人了。
      皇帝又娶了妻,但只娶了一个,没有三宫六院,只有佳人一位,亭亭如荷。
      除却君臣关系外,他们仍是好友,皇帝仍然信任宰相,并放心把自己后背交于他。他们一起面对了很多事,很多个生死相织的瞬间。
      皇帝没有手软地将他谋反的大哥除掉,以此震慑了朝中身在曹营心在汉的诸多大臣。他命人将他大哥的妻妾押送回京,就安置在宫中,哪位大臣想要见一见女儿,可以进宫看看,他不反对。不过他大哥的正妻倒有意思的紧,竟理直气壮地在他面前喊,要见温三小姐。
      皇帝忆起当初宰相在宫中被逼得接近崩溃,便是出自这位姐姐的手笔。
      “她死了。”皇帝神色淡淡地说。
      “我还打算祝贺她的胜利,竟然这么不争气,就死了?”他这嫂子应该也是疯了,没看清自己的处境竟还有心力放声大笑,笑得如同一个胜利者。
      “看吧,温家,到头来还不是同我们李家一样,哈哈哈!以为嫁了个皇帝就高枕无忧了?最后还死在我前边了,哈哈哈!”
      皇帝忽然想起他这位嫂嫂,是姓李。
      佩服大哥有这等胆量,在当年竟把嫂嫂保下了,也难怪她如此得意。
      而他啊,到底是把自己心爱的人埋在了地底下。
      宰相少有闲暇,有闲暇也是在府上自己存放小玩意儿的仓库里干坐许久。他试过再拿起锉刀,但自己的手已经不再灵活了,天寒连笔都拿不起,还得令属下代劳。他听闻那曾经差点废了他一双手的大皇妃指名道姓地要见他“三姐”,也动过心思想要化化女相去吓唬吓唬她。若还是在曾经少年时,他会这么做的,是挺幼稚,但能让心情愉悦。但他到底不是当年的温家八小子了,是一朝宰相,要肚里能撑船,要行得正坐得直。
      但他也不是没有化过女相,拜托家里的小丫鬟帮忙,一袭红妆扮上,把小丫鬟惊得连叹:“大人您真是,扮了女相就没我们什么事儿了!”
      到底还是年纪小,口无遮拦。
      宰相笑了笑,转眼看着镜中人,没有什么清秀干净的气质,只是一身媚骨,像妖精,祸国殃民的那种。可能皇帝还是想当一位明君吧,所以娶的皇后气质如荷,淤泥不染。
      不过他从小便长这样,还惊到过当年的皇帝,把机械鸟犹犹豫豫地递过来时,还吞吞吐吐地问他是不是狐妖转世。
      那时皇帝便深受话本子的毒害了,见他那样子宰相也忍不住调侃,“这宫中好看的人多了去,兄台怎么表现得跟没见过好看的人啊?”
      他应该是没听见皇帝的回答,不然怎么都回忆不起。而看着镜中人微微一愣神,仿佛便听见少年在他耳边低语:“你确实是我长这么大,见到的最好看的人。”
      十一
      皇帝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发誓不会像自己父皇那般,他除了要当一个好皇帝,也得当一个好父亲。于是在自己一双儿女初能识文断字时,他总要抽时间给孩子们念书听。
      “念孔孟经典就行了,那些话本子还是收一收啊。”宰相身为俩孩子的干爹兼师父,为了孩子的未来提醒着这位根本不怎么靠谱的爹。
      但俩孩子都挺喜欢听当爹的讲故事,但迫于干爹的压力,小小年纪便只能苦着脸背孔孟经典。
      小公主决定联合他哥去给他们师父洗脑,让师父同意父皇讲故事。洗脑的步骤大概就是把父皇讲的故事添油加醋地给师父讲一遍,让师父也体会到父皇故事的妙处,然而师父冷着脸听他们讲了开头,便将结尾给续上了。
      “让我想想啊,我一定能想到一个师父没听过的故事。”小皇子绞尽脑汁,“有了!”
      “话说我们这御花园里,到春天开着一种白色的芍药花。这芍药花可不是一般的芍药花,它有个名字啊,叫月中白,是月亮上的玉兔仙子下凡送给皇祖父的花。这种花很神奇,可以起死回生,但是有条件的。第一,你想复活的人必须是你的心上人;第二,要在你心上人坟前送满九十九朵;第三,这九十九朵只能一年送开得最漂亮的一朵,不能送多了。所以父皇说,虽然玉兔仙子给了皇祖父这种花,但皇祖父还是没能复活他心上的人。九十九年太久了,凡人根本等不到。”
      宰相想起他“三姐”坟前年年一朵的白色芍药花,可能皇帝也知道吧,他根本等不到他。
      “师父,您难道被感动了?”
      “啊,师父竟然哭了!”
      “小祖宗哦,只是被沙子眯了眼。”宰相扯了扯嘴角,弯腰把两个团子从地上捞起来,见俩孩子又要闹,便柔声哄着,“好好,以后准你们听故事了。”
      皇帝在那芍药丛中躲了许久,终究被不知何时来御花园的皇后瞧见了。
      “陛下这是......”皇后本是来御花园中找那两个顽皮小童,远远望了有宰相照看着便不急着过去,岂料在花丛之中还瞧见一熟人。
      “摘花,挑了一枝好的,送你。”皇帝很快反应过来,将手上的花递于皇后。
      皇后觉得自己很幸运,没有与其他女子争宠的烦恼,丈夫还时不时送一点惊喜,孩子们懂事听话,还有宰相作为干爹和师父。历代皇后都没有她这般运气。
      忍了笑,便携皇帝的手一同向自家孩子走去,远远跟宰相打了招呼:“辛苦大人您了!”
      宰相一愣神,便瞧见了那枝白芍药,没多言语放下两个孩子,“既然陛下和娘娘来了,那微臣就先行告退。”
      “师父!”两个孩子喊。
      倒是皇帝给他解了围,“别胡闹。”
      宰相揉揉俩孩子的头,冲皇帝与皇后浅浅一笑,“微臣告退。”
      皇帝记得那眼泪的滋味,他曾经吻上那发红的眼角,微烫的苦涩。他那日终是不甘心,一点点地想要吻干他的眼泪,可是那眼泪并不完全因为他。
      也许宰相的眼泪里,从来没有他吧,那么刚刚是否有那么一点是为了他?
      皇帝不去猜想,他也没有机会再去猜想。
      十二
      后来宰相申请辞官,因为朝中栋梁已然成长起来,不需要他再为此奔忙。皇帝准许了,他说,本在许多年前就该放你自由的,如今却耽误了这么久。
      宰相大概知道,无论他想要什么,皇帝都是会给的;而皇帝想要的,他向来不知道,而今知道了些许,却又给不起了。他没有星星了,白芍药也没有。
      于是他走得很决然,知道城墙上他在望着他,怎样都没有回头。这一年雪下的大,卷去了他眼前世界的所有色彩,一年年的时间都被这大雪覆盖,挖掘不出喜乐与悲哀。
      皇帝眼见着那黑点渐行渐远,将手中的机械鸟抛掷在风雪里。机械鸟的木制骨架已经腐朽,没几下便被冷风撕扯殆尽。
      “奴婢时常想,若奴婢没将那扇门关上,您与温大人会不会有更好一点的结局?”
      “阿姐,都过去了,如今这般便已经是最好的了。”
      最好不过,你我二人,仍是知己一场。你辅佐我稳定江山,我也予你余生无恙。
      十三
      宰相回来时仍是风雪满城,所有人都告诉他,皇帝的时日不长了。
      他谁也不认识,包括他一生唯一的妻子,包括他疼爱的两个孩子,但皇帝记得宰相,成天嚷着要找他。于是宰相来了,他一眼便认了出来。
      自他们认识那时起,皇帝从没有这般缠着他,恨不得觉也不睡,生怕一个眨眼他就不见了。他跟他讲那只机械鸟,讲未完成的大纸鸢,讲好多少年时留有遗憾的事情,但没有讲我喜欢你。
      他们依旧同榻而眠,皇帝睡着时会轻轻抓着宰相的手,宰相轻轻地回握住。他们关系仍然如昨,仿佛并没有被岁月与距离隔开。
      皇帝不停地不停地在讲以往的事情,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他,可他一对上宰相的眼,却又不敢将至关重要的那句话说出口。似乎这一生啊,自己都没有被上天给予这个机会。
      不过这样已经很好了,至少宰相在他身边,睁开眼就能看见。可是日子越往后边去,他睁眼的时间越来越短,大概是大限之日要到了吧。不甘心呢......就这么死了......
      皇帝觉得自己好累,累了一辈子,总算眼皮抬不起来,要他永久地沉睡过去。
      “我喜欢你。”似乎在某个梦境里,他看到少年时候的宰相。他们坐在屋檐上,头顶星空皓月,那少年冲他浅浅一笑,轻声说道。
      “我也喜欢你。”在梦中喃喃,他知道他的少年听见了,于是他们拥抱接吻,肆无忌惮。少年眼角有泪,他轻轻拭去,却不想自己也是满脸泪痕。
      宰相伸手拂去了皇帝眼角的泪,让他在自己怀抱里静静地安睡,慢慢地,怀中人变得冰冷。于是宰相低了头,凑到他耳边又一次地说:“我喜欢你。”
      可是这一次怀中人彻底睡着了,没再回应他。
      十四
      于是我这一生,最好不过是那十来岁的时候,那时有风有月有酒有歌,我爱的人就在我身侧。
      那时我不懂人间悲欢离合,只知有他在,便是我一生的平安喜乐。

  • 作者有话要说:  短篇,一发完;其他短篇可关注专栏系列“清白雪月”。
    主角都是他俩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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