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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花间语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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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很热,她很渴。
许久没有这样渴了。
她似乎在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路,走着走着仰起头,见着身边一个模糊的人影。
阳光过于刺眼,于是那人影看不清面貌,只见得干瘦的身形,如同一幅骨架。
她听见自己在说话,极小声极虚弱:“水——”
那骨架似的人低下头,伸手抚她额发:“泉儿,没有水了。”
这声音听起来好嘶哑,好温柔,又好难过。
“你回有水的地方,好不好?”
不知为何,听着这声音,她迫切想看清那人的容貌,然而一脚踩空,本就龟裂的土地于脚下碎纸般散开,露出底下烈烈火海。
那骨架陡然仰高离远,连轮廓也看不清了。
她奋力挣扎,四肢与灵力却不听使唤,“飞花碎玉”亦不见踪迹。
眼见着要落入火中,却有一条藤蔓环住她腰腹,将她一把拉了上去——
她被拉出地面,一路向上。
因是背着阳光,她终于看清了那人的面容——憔悴,消瘦,然而眉眼好相熟,她与晏清溪的脸上,皆有几分影子。
她喝进了一口水,缓缓睁开眼,才发觉是梦。
然而烈火迎面,藤蔓束腹的感觉并未消散,反倒愈发真实。
她原想着要低头看一看,可言燕已扑到眼前:“首座师祖,你醒了!”
这孩子一张脸都哭花了,眼睛肿得厉害,揉着眼道:“这是从沧澜院带出来的灵泉,再喝些罢——”
她蹙眉咳了两声,也确实头晕乏力,任由身边人扶起,就着手喝了两口。
她一面喝一面思索,言燕说从沧澜院带出的灵泉,想必她们不在沧澜院。
那大概是拂柳舟了。
她抬眼打量,果然青纱翠幔,竹椅木床,床脚立着半人高的青碧瓷瓶,斜插|着一捧柳条。
一派木灵的勃勃生机。
水碗又满上,递在她面前,她便再喝了一口,见言燕还在抹眼泪,到底安慰道:“我当真无事,只是——”
等等——
她突觉不对——
倘若言燕伏在那里擦泪,那喂水的是谁?
她一时僵住,说不出话。对方以为她口干发不了声,将水凑一凑,于是冰凉的碗延搭上她下唇,让她无端打了个激灵。
她猛地扭头,险些带翻水碗,正见着一双凤目红瞳,华美妖异,其上柳眉紧锁,压出一道深深的折痕。
阿鸢坐于里侧,一手喂她水,一手虚扶在她腰腹,妖力源源不断地涌向伤口,压下火毒。
她惊得几乎要再次昏过去——与莫问秋对峙时都没有这样感觉——
“你们还记得这是哪里么!”
这可是五灵山最善草药的拂柳舟!
谁知道有多少不外传的手段?万一他们有法子找出火鸢尾呢?
她先前还在昏迷,若是出了什么事情,连护住她们的人都没有!
“记得的记得的,这是拂柳舟——”
言燕急忙想捂嘴,又不敢捂她的嘴,只好两手捂住自己的,小声道:“首座师祖且小声些,被发现了可就不好了——”
你也知道不能给发现啊?
她一时眼前发黑,想翻身下床,谁知重伤未愈火毒尚存,加之又急又气,竟伤口开裂,疼得险些跌下去。
言燕连忙要去扶她,阿鸢却抢先一步,将她接住又靠回床榻,执拗道:“你伤这么重,不能下来!”
她确实伤得不轻,单单这点动作便似耗费了全部精力,只能借阿鸢的手撑着,目眩神晕。
言燕见她一时起不来,才小心翼翼道:“不是不想让这位——”
她顿了顿,找了个称呼:“让这位木妖仙子留在沧澜院,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呀。”
五灵山爱唤年轻俊俏的女弟子作仙子,于是言燕思来想去,便也这样叫阿鸢,只是这称呼着实不对劲,令她更想昏过去了。
言燕也觉得变扭,却实在不知阿鸢名姓,只得继续道:“这事说来话长,进了五灵山没多久,我们便给软禁在了拂柳舟,根本出去不得。好在仙子寻过来,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
“首座师祖且放心,她来来去去许多天了,确实是无人察觉。况且有了她的妖力,师祖恢复竟快多了——原先柳首座说,还要再过些时日才能醒呢。”
她一怔,这才想起自己先前的伤。她火毒发作前特意支开了阿鸢——却不知阿鸢后面来时,她又是什么模样?
应当瞧着——无大碍了吧?
她心底想问,却深知不是问这事的时候,便同言燕道:“软禁?拂柳舟为何要软禁我们?”
“是莫问秋做了什么?”
言燕刚要张嘴,泪水便盈满眼眶,只得看了看阿鸢,目露哀求。于是阿鸢接下话:“那日焰云天围攻我们的弟子,全死了。”
她心头大震:“全部?”
“是。”阿鸢似是料到她反应,早有藤蔓压在她心脉,用妖力滋养,“我暗地听了,莫问秋说沧澜院勾结妖族,她带人前去围剿,却全被杀了,而她也是拼死才逃出来。”
“现下也在拂柳舟医治。”
这说辞言燕已听过一次,再听还是带了哭腔:“她怎能这样——我那日看清了,确有倒地不起的,可都还有气,送去医治也不成问题——”
“况且还有那么多人没事,咬紧了追杀我们呢——”言燕到底没忍住,泪水直往下淌,“那么多人呢。”
“彼此不是同门么,何至于此?”
彼此不是同门么——
这彼此是谁?
是焰云天内部,还是沧澜院与焰云天?
又或许都有?
言燕哽咽两声,拿袖子胡乱在脸上抹。
五灵山的小弟子们没有长辈那么多顾虑,又是一道入门,常常相约着去接五灵线的任务,法术学累了也常常聚集玩闹。
然而这一刻,言燕直面了所有长辈都不说,但她们会渐渐领悟的东西——
五灵内乱。
五灵山一大沉疴。
多少人苦苦欲除又不得,于是一代一代的蹉跎,一代一代的相生相克,此消彼长。
五门首座对此也都心知肚明,各自间的纠纷争斗,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然而有些事是不能忍的,譬如谋害一门首座。
她原想着,焰云天那么多人看见她为莫问秋所伤,总有一两个不那么死心塌地,或许能为她所用,倒戈莫问秋——
但她没想到,莫问秋下手太毒太快。
识破了计谋便立刻要杀她,杀不了她便转身将所有见到的人都杀了。
竟一下又将局面掰成这样。
她闭了闭眼,抬指点在阿鸢手腕,阿鸢便也顺意将那碗灵泉倾泻,泼在地上。
日后若有酒,再补祭他们。
她:“我让你送的两份包裹呢?”
既然阿鸢都“来来去去许多天”了,那想必言燕也拿到了。
言燕再抹把脸,犹带哽咽道:“弟子斗胆,只送出了一份。”
她一怔,抬眼问:“哪一份?”
言燕:“拂柳舟。”
她的视线凝在言燕身上,一时间四周静极,只闻人息。
片刻后,她缓缓道:“你是看了信了。”
这不是一个问句。
言燕咬唇,后退一步,叩在地上道:“是——弟子见莫首座行事——”
她不太习惯指责另一门首座,便略过不言,道:“觉得首座师祖未必能猜到,那先前定下的计划或许会有偏差,便自行看了信,做主只给了拂柳舟。”
她:“不必害怕,站起来说——你看出了什么门道?”
这话却起了反作用,说得言燕更害怕了,仍伏在地上道:“那些信里的东西,天南地北,时间相隔又久,粗看各不相干,连起来却都指向莫首座。”
“弟子猜测——”言燕,“这是莫首座的情报网,是欲告知其它门,莫首座插|手之深。”
“若是这个目的,首座师祖重伤昏迷,又软禁于此,却还能传出这样的信件,岂不说明我们也同莫首座一样,手眼通天?”言燕,“我便按下不发,只是将拂柳舟的一份,暗自递给了柳首座。”
漂亮,真是漂亮。
哪怕她醒着,多半也是这个手法。
她垂了眼,仔仔细细地看着言燕,看着这个被晏清溪评价为“过慎多思”,却又被晏城霜盛赞过的弟子。
她曾想将沧澜院与阿鸢托付给两个人,晏清溪与晏城霜。
可是他们都走了。
言燕又会如何?
但是将再下一代扯入这种事,真的好么?
她脑海里已是百转千回,惊涛骇浪,然而面上不露分毫。
加之她平时常带笑,此刻形容肃穆,更显威压。又有阿鸢伏在臂边,微微歪头,赤红的瞳也顺着她视线望过去,像是缠绕在她身上的藤,开出了剧毒的花。
言燕冷汗都出来了,硬着头皮开口:“我,我当真不是故意要看的,实在是——”
言燕说得急切,她却静不下心听,只一遍遍地想,牵扯不牵扯,大抵也没有选择了。
莫问秋眼里,言燕或许已经牵扯进来了。
多可惜,她原可以一个人将所有障碍扫除,留给后辈们一条康庄大道的。
她叹了口气,道:“你的做法很对。”
言燕猛地抬头,这才松下绷紧的身子:“那便好——”
她:“那你说说,我为什么要单独给拂柳舟一份?”
言燕:“是因为,我最容易见着他们首座?”
“不是。”她摇头道,“是因为先前我曾与焰云天联手,重创过拂柳舟。所以当下五门,拂柳舟最弱势——它的首座之位,必定最不肯让焰云天染指。”
“拂柳舟的首座之位?”言燕大骇,“莫首座要一统五灵山?”
“自然不是。”她,“莫问秋想要的,应当只是遍布五灵山的情报网,好帮她摆脱前一位云首座的控制,让她拿到她想要的仙品奇珍。”
“你看的那些凡间话本里,有不少君臣佳话的折子吧?”她见言燕点点头,继续道,“用话本里的说法,莫问秋是个好谋士好臣子,却不能当主君——她需要有人站在前头,才好在阴影里操纵一切。”
“上一位云首座便是这前头的人,因而一旦失了他于全局上的约束,莫问秋便会只顾自己,只图自己得失安危,尽视他人为棋子。”
遥遥的,她似乎又听见了师父生前那句话——
我们顺天道,修五灵,为的是成仙,旁的都不重要。
当真不重要么?
当真入了玄门,修了五灵,就能摆脱凡尘俗世了么?
还是——都成了有法术的凡人呢?
“长此以往,她愈盛而焰云天愈衰,于内不得人心,于外更招忌惮。终有一日,她的网太大而手太长,其他门会容她不下。”她沉声道,“我那另一份的包裹,原是为这准备的——”
言燕:“那现下,是太早了?”
“是,又不是。”她,“现下对五门来说确实勉强,对四门,却不然。”
“四门——莫非是除了焰云天?”言燕瞪大眼,复又思忖道,“当下确实不可能五门一起声讨莫问秋——”
“但是首座师祖重伤,拂柳舟又收到了那包裹,已有两门‘遭殃’了,而焰云天还稳稳地握在莫首座手里,那便是对半的局面,剩下两门必会唇亡齿寒!”
“莫首座越是说我们勾结妖族——”言燕说得寒毛直竖,又一眼看见阿鸢,连忙闭了眼当没看见,“他们越会觉得莫首座图穷匕见,是要吞下沧澜院——乾坤地与鸣锋阁也会细细盘查,总能找到蛛丝马迹,便不用我们去递信了。”
言燕倒吸一口冷气:“这是死局罢——”
她颔首,语气却有些悲凉:“不用死局,怎么困得住莫问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