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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鬓边花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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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人会爱上妖么?”
她突然出声,问身边的蛇妖。
明日当是个晴天吧,圆月高悬,晚风徐徐,拂过花枝藤蔓。
可她们站在树枝上,看着前方火光连天,驱开长夜,映着彼此面颊。
言寒移过眼看她,又转回视线:“作何问这个?”
她没有看言寒,而是望着前方,沉默片刻后,道:“没什么。”
明日当是个晴天吧。
就和她遇见晏澄泉的那天一样。
那一天那一年,那个人族的少女半倚于山石,屈肘抬臂,微扶颈侧。瀑布溅起水花,打湿她蓝白相间的衣,淌过袖口衣摆的沧浪纹路。
凝脂雪肤,香腮玉面。
发如寒墨泼流水,眼带桃花浸春|光。
少女扬起头,甩发,水珠从耳畔颊边落下,被阳光穿透,宛若大大小小的珍珠,撒了一地,散进水中。
她的呼吸停了一瞬。
下一刻,天空被掩盖遮蔽。
一只巨鹰展翅,于九霄俯身,携千钧之势,罩顶而下。
她忍不住喊道:“小心!”
她操纵两条藤蔓从地面窜起,直向巨鹰而去。
然而不等藤蔓拦截,但闻一声凄厉鹰啼,巨鹰侧身栽倒,坠落山溪,剧烈挣扎起来。
瀑布停流,腾空作千根水箭,当空穿过,猛扎进巨鹰体内。
血水四溅。
巨鹰很快没了声息,鲜血染红溪水,有几滴溅在少女裙摆。
她倒吸一口冷气,抬头,看见对方抬眼,直勾勾望过来,赫然是她藏身之处!
她双腿发软,后退一步。
“不要跑。”
她僵立原地,听见水声与脚步声混杂,渐渐逼近,继而是轻浅的呼吸声。
少女笑了,笑声拂在她颈侧:“花妖?”
她抿抿唇,回答:“是。”
所有花妖都明白,人族是天敌——他们悟性极佳,却寿数偏短,常寻奇花异草以延续性命,提升修为。
可这个人族只是笑了笑,道:“火鸢尾?”
“那只鹰,是你的伴生灵兽?”
她点头,花枝颤栗。
天地仙株,多伴凶兽。凶兽守护仙株,却也伺机吞食。她早感应到这只鹰要吃她,便强行突破,逃离出生地。
她逃了许多年,鹰也追了许多年,总也不停。
可这样厉害的鹰,却死在了这个人族手里。
如此轻巧,像是拍死一只飞虫,亦或是碾碎一只蝼蚁。
传承里说的不错。
人族真是可怕的生灵。
这个人族已经杀了鹰,下一个,会不会要杀她了?
她逃得掉吗?
她害怕,蜷缩叶子,等待屠刀落下。
可眼前人只是盯着她,饶有兴致问:“你能化形罢。化形看看呢?”
她一怔,对方带着笑,沧浪纹沾着血,华美又危险,叫她害怕。
于是她被逼迫着,化作人形。
叶片展开,摇摆成发,藤蔓延展作如玉双腿。然而她足尖才一点地,就顺势摔落下去。她伸手想撑住自己,可只来得及拉起一个藤蔓,勉强扶住上身。
这是草木类精怪的通病——总也用不来腿。
眼前人似乎愣了愣,再开口,声音却沙哑几分:“不愧是花妖。”
她不明所以,掀起眼睫看她。
少女蹲下身,道:“晏澄泉。”
“我的名字。”
她迷迷糊糊间意识到,对方似乎不准备杀她。
对方的手很凉——是草木喜欢的那种凉意,指尖顺着她脖颈向上拂,摁在她下颚,将她的脸抬起:“小花妖,有名字么?”
她摇头。
晏澄泉挑眉,笑道:“火鸢尾啊——”
“那就叫你阿鸢吧。”
阿鸢。
好随意的名字。
似乎从那一刻起,她们的关系已经注定。
随意、上不得台面,且沾着血腥气。
晏澄泉不常来万泽崖,偶尔来,也不找她,只是自顾自去山溪。
她便常躲在树后,小心翼翼地看对方,看她擦洗身上的血迹,偶尔对方会抬眼,扫一眼她的方向,嗤笑一声,继续清理。
直到一次,她看见晏澄泉扶着腰腹,闷声倒进溪水。
血水散开。
她惊得上前,手忙脚乱给对方涂抹草药。可还没碰到,已被一把握了手腕,晏澄泉抬头,面无血色,双唇惨白:“不怕我了?”
她老实道:“怕。”
言罢,她给她上药,壮着胆子道:“你别趴着,躺一下。”
晏澄泉笑一声,咬牙翻身,靠在石头,垂下眼。
上药很痛,但这人全无感觉一般,唯有长睫轻颤,像蝴蝶。她手里动作,眼睛忍不住看她脸,手下一重,于是对方闷哼一声,喘着气,睁开眼,吐气如兰:“轻些。”
瀑布落下声大得惊人,却掩盖不住她心跳声。
她的脸突然红了。
对方挑眉,凑近前诧异道:“花妖,也会脸红么?”
她慌乱道:“不会,是,是我,我——”
她“我”了半天,却说不出所以然来。
晏澄泉放下手,摁住她手腕,手指覆上手背,将药抹匀,教她:“这个力度,就差不多了。”
她僵坐着,无所适从。
她们渐渐熟悉起来。
她知道对方来自一个很厉害的门派,叫五灵山。
她知道对方有一个弟弟,如今正在闭关。
她知道对方很厉害——她常常坐在岸边,看着晏澄泉操纵溪流。
她也知道对方应当不是好人——晏澄泉身上总沾着血,那不是妖族的血,而是人族的。
但她每次鼓起勇气问时,晏澄泉只是笑一笑,道:“你只是个小花妖,懂这么多做什么?”
她胆子大了,也就不服气了:“我修炼好些年了,我比你大。”
晏澄泉抬眼:“是么?那你怎么连只鹰都打不过?”
她哑口无言,却很快道:“我那是不知道怎么操纵灵力。”
她凑近她,半俯身,撑着下巴问:“你能教我吗?”
晏澄泉垂眼看她。
天气晴朗,山风拂面,溪水作响。
晏澄泉:“好。”
她跟着晏澄泉学习,学习如何操纵水,如何操纵火。
她诧异:“我从未见你用过火。”
晏澄泉站在石边,给肩膀上的伤倒药粉:“我知道,但我不能用。”
她:“为什么啊?”
晏澄泉嗤笑一声,轻蔑道:“师门规定。”
伤口创面较大,蔓延至肩胛,晏澄泉有些够不着,忍不住皱眉道:“要是能用,也不至于受伤了。”
她跳下来,踉跄一下,去给她上药:“那下次,你带上我好不好?”
也许是因为晏澄泉皱着眉,也许是因为晏澄泉总受伤,也许是因为晏澄泉——
总之她鬼迷心窍:“我可以用火。”
她变作一朵鸢尾花,坠在晏澄泉发髻。
她跟着她,跟着这个人族少女——从年少的野心家,变作不动声色的操盘者。
晏澄泉在门派内全然不同——脾气和软,温声细语,最稳重不过。
只有她看见晏澄泉的另一面,只有她看见,这个人会浑身是血,皱着眉地给自己包扎。
也只有她能看到,晏澄泉扬起脖颈,水流打湿了发,洗尽血迹,滴滴答答地落下——她立在水色与阳光里,侧过半面脸,肩胛骨伸展,像蝴蝶。
只有她。
她跟在晏澄泉身后,隐在她发间,替她杀了一个又一个对手,一个又一个挡路的人。
她追随着她,踩着她的脚印,听她教她人世间的常理。
“你得学一学。”晏澄泉垂下眼睫,瞧着又像是蝴蝶了,“日后我死了,你总得一个人好好过下去吧。”
“不会——”她固执、执拗地否定,“不会的。”
晏澄泉:“你啊。”
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同晏澄泉道:“这书我读不懂。”
她看着晏澄泉放下手里的笔,侧身问:“哪里?这字我教过你罢?”
她撒娇耍赖:“我笨嘛——”
声音停在嘴中,她看见晏澄泉抬眼,似笑非笑:“是么?”
她冷静下来,道:“是。”
“那我就再教你一次。”出乎意料,晏澄泉没有拒绝她,而是俯身,虚揽着她肩膀,指尖点在书页上,“听好了。”
明日当是个晴天吧。
她动了动,将肩膀挨近晏澄泉双臂,无声地笑起来。
她知道晏澄泉的一切脾气与习惯,可她看不懂她。
从来看不懂。
她只是一个花妖,只是一朵花。她从来不明白,晏澄泉在追寻什么,又为何要追寻这些。
所以晏澄泉在她面前也不掩饰,反感就皱眉,讥讽就嗤笑。撕下人前的面皮,晏澄泉手段狠辣,野心勃勃。
可即使这样,她依然看不懂。
她想,她大抵是太笨了。
太笨了,所以只能徒劳地追在晏澄泉身后,祈求对方行行好,将花戴在发髻里。
但这一切终究变了。
她看见晏澄泉拦下溪边人,从溪水里救起一个女婴。
她看见女婴伸手,抓住晏澄泉的指。
她看见晏澄泉愣了愣,竟然笑了。
她从来看不透晏澄泉,但那一刻,她偏偏读懂了她的眼神——那是一种罕见的温柔,一种杀死鹰时,曾望向过她的温柔。
“秋来叶落,满城飞霜。”晏澄泉抱着襁褓,轻声问女婴,“我遇见你时在秋天,就叫城霜,好不好?”
“晏城霜。”
女婴张了张嘴,小声又虚弱地哭了,晏澄泉勾住她手指拍了拍:“那就当你默认了。”
晏澄泉笨拙地晃着女婴,安抚道:“我带你回去,当我的大弟子,如何?”
那一刻,她突然意识到。
或许她追不上她。
或许她终其一生,最近的距离,也只是作为一朵花,点缀在这人的发间罢了。
风呼啸而过,满城飞霜。
她看见晏澄泉脱下外衣,罩住年幼的婴孩,道:“阿鸢,走吧。”
从那一天起,她就讨厌秋天。
她真的好讨厌秋天。
言寒突然开口,话中有话:“你觉得,妖会爱上人么?”
她从回忆里惊醒,却没有回答。
她只是看着远处,看晏澄泉抚了抚袖上的血,缓步走来。
她的少女已经长大了,成为了高高在上的首座,身边有了越来越多、听令于她的人了;也有了更多更快的刀。
月色流连尘世,映着对方长发——上面有如此多华美尊贵的发饰,她还需要一朵花么?
失神间,晏澄泉已到眼前:“言寒,事情办得不错。”
言寒垂首,行礼:“谢大人。”
晏澄泉停也未停,只是侧身而过,嘱咐言寒:“剩下的清理干净吧。”
“阿鸢,跟本座来。”
她也回道:“是——”
她走了两步,突然停下,说了一句妖族的话。言寒猛地瞪大眼,看向她。
她却头也未回,径直走了。
待到走远,晏澄泉问:“和言寒说了什么?”
她:“没什么。就说了句‘是啊’。”
是啊。
妖是会爱上人的。
她顿一顿,搪塞道:“我说这个只是逗一逗她,这蛇妖自幼长在人间,你说她听得懂妖族的话么?”
晏澄泉:“又顽皮。”
她笑了笑,没再回应,只是跟上晏澄泉——一如她这么多年,无数次跟在她身边一样。
她想,她或许会跟着她,一直跟下去。
永远作她的鬓边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