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二 暮雲春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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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一的冬天，她在教学楼的置物柜前看到了那女孩。扎着马尾辫，校服裙下的小腿笔直又好看，猫着腰，正在努力往某人的储物柜里塞着什么。“石田……同学？”被叫到名字的女孩剧烈地抖了一下，回头看见是她，好像松了口气：“是佐伯同学呀。”
“你还不回去吗？”
“嗯……有点事。”女孩藏了藏手里的东西。是一只淡黄色的信封。
佐伯收回目光：“那我先走啦。好像要下雨了，你早点回去哦。”“嗯。拜拜。”她走出两步，和还猫在储物柜前的女孩摆摆手：“之后也让我听听恋爱进展哦。”
“！”
她笑着走开了。
第二年春天，名叫石田的女孩因为在社团受到欺凌，没有再来上学。
宫侑讨厌写检讨，更讨厌写违心的检讨，因此写了个开头就搁下笔，瞅着坐在他对面的女生看。佐伯志和用左手捏着铅笔，十分艰难地在稿纸上一笔一划写着。大概是不习惯左手用笔，她手下那份检讨写得十分难看。然而即使这样，她也已经写出半页纸了——比至今只有一个开头的宫侑快了太多。
“你写好快。”他小声讲。
佐伯看了他一眼：“你不东张西望会写得更快。”
“饶了我吧。”男生露出告饶的表情，“而且我又没有做错事。”
“没做错事就写不出检讨，你是小孩子吗。”
“我觉得你那种明明毫无悔意还下笔如飞的虚伪才更值得检讨。”
午后四点，普通学生大都去了社团活动，空旷的职员室里只有他们两人埋头写着检讨书。“你们排球部练习怎么办？”“我们今天休息。”男生啧了一声，“倒是佐和，你不用去社团吗？”他看了一眼女生打着石膏的右手。
“我已经半退部了。”
宫侑睁大眼睛：“为什么？”
“为什么……”她失笑，“再过半个月就比赛了。我又不能参加。”
“话是那么说。”男生支起脸，偏着头看她写字，“你是搞什么的来着？”
“长笛。你快写吧，写不完可是不能回的。”
他意识到对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于是再度提笔。
真的很好笑。宫侑用铅笔点着稿纸，在心里想。是20×20的标准方格纸，一共四百格，居然要写四页。他没带纸，是从女生那里分来的。他们一下课就被班主任传唤，意料之中，说的是上周五排球部的事。还在住院的部员家长向学校打电话投诉，他和佐伯的名字随之浮出水面。老师叫他们诚心悔过，如果晚上回来时没在办公桌上看到写好的检讨书，下周就会叫他们父母来学校报道，并且把的他们名字贴在教学楼大厅的宣传板上。
男生几乎快笑出来。我又没犯错，你要我怎么悔改？
他没说话。坐在他旁边的女生也没说话，只是低头盯着自己的指甲。
“你们这么做是为了什么？”见学生们无动于衷，老师开始语气激动，“是出于好奇心吗？还是出于虚荣心？”
是良心。
宫侑在心里翻着白眼。总有一天你倒在地上的时候，就一个人等死吧。
佐伯志和始终没有讲话。她这时反而出奇安静，又乖乖在老师走后掏出稿纸，甚至不需要构思就开始下笔。“你快点写。”她把橡皮递给写错字的男生，比平日还要严厉的口吻里却没有敦促，“我还想早点写完去吃饭。”
“你怎么写的？借我看看。”
宫侑拿过女生写好的第一张稿纸。“这次的事件，我由于个人不谨慎的判断和冲动的行为给老师、学校带来了麻烦，我感到深深的后悔和歉意。”
“……”
他仿佛吃到变质食物，还泛着一股新鲜的酸气儿，“好恶心。”
“真没礼貌。”佐伯回敬道，“写不出来你就拿手机在网上搜搜。”
他妥协了。人总要回家吃饭，宫侑也不想再把事情闹大，何况女生从始至终都只是被他牵连其中。好不容易写了一半，坐在他对面的佐伯已经写到最后一张纸。她捏着铅笔，有些吃力的样子，尽管一笔一划，写出来的字还是很丑的，宫侑一瞬间想和她开玩笑，却在产生那个念头的瞬间打住了。
“说起来，你手怎么回事？”
他最后只是边写边问。
“……没怎么。”她轻描淡写地回答，“吹奏乐部的同级生里有人欺负后辈，我和她们打了一架。”
“……”
他几乎要恨刚刚还想借此嘲笑她的自己了。
“……你还会打架啊。”最终，他只是撇开视线，有些生硬地评价道。
“不会呀。”
佐伯笑起来，“女生打架而已。就和野猫挠几下差不多。”
宫侑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画面。于是他也笑了。
天黑下来的时候，他们终于写完了那篇折磨人的千字检讨。“这东西，不会被他们贴在宣传板上以儆效尤吧。”宫侑跟在女生身后走出职员室，拉上门，依然心有余悸。他看了看手机，又看了看站在原地等自己的佐伯，“你去吃饭吗？”
女生想了想：“……好。”
“你家里人那边没事吗？”
“没事的吧。……我骨折以后没法去社团了，他们就给我报了个升学考试的补习班。现在这个点我本来应该在补课。”
那叫没事？宫侑瞅她，“你看着安安静静的，怎么老是干些危险的事。”
“是吗……？”
“是啊。你那手也是。那天突然跑出来也是。”
佐伯抬头望着天，一轮弯月出现在他们前方：“排球部的事情，我多多少少听说过一点的。……也不完全算是一时冲动。”
“就算不是，也不要再那样做了。”男生垂下眼睛，或许因为他平日里总是生气勃勃的，不开玩笑的时候，那张逐渐褪去稚气的面孔就一下显得冷清又疏远。尽管如此，女生也察觉到对方大约是在关心自己，“你是女孩子吧。太危险了。”
“……那男生就可以冲出去打架吗？”她很坏心眼地偏头问他。
宫侑语塞，刚才还冷淡又疏远的端正面孔一下涨红：“不是那个问题吧！”
“哈哈哈。”
“你啊……！”
信号由红转绿，深秋的夜风带来寒冷的露水汽，远远看到快餐店的黄色标志了。
佐伯志和原本就听说过一点的。吹奏乐部每年都跟着排球部一起出场，一衣带水，女生又多，闲话像一种难以治愈的怪病在她们中间传开，仿佛天气晴雨都和排球部的男生们有关。至于女排部的，女生们大多是不那么关心的。她们的关心介于微妙的虚荣与好奇之间，远比宫侑被老师扣上的那份罪名要来得更加鲜明。
她忽然抖了一下，有点冷。
“游泳部的石田同学你知道吗？”
他们来到车站前的快餐店，一人点了一份套餐，佐伯还追加了一份冰激凌。宫侑抢在她前面掏钱：“这是还你的人情。”他瞅了瞅她，又瞅了瞅菜单，“我也要一样的。加一份冰激凌。”佐伯单手不好掏钱包，只好眼睁睁看着他付完，又替她端着盘子上楼。
“……谁？”
听她忽然提起陌生的名字，宫侑叼着吸管抬头。
“石田同学。那个因为被欺负不来上学的女孩子。”
“啊——那件事我知道。怎么了？……你还见义勇为救过她吗？”
女生轻轻剜了他一眼。
“没有。经常遇到，就说过几句话。……她喜欢你们部的北前辈。还给他写过情书。”
“诶、”
刚才还若无其事地衔着吸管的男生忽然看向她。
“很奇怪吧。”
“……是啊……”他瞥向窗外，结束工作的人们穿行在两盏明亮的信号灯之间，“真奇怪。”
好像有什么东西轻轻搔着痒。异样的触感。
佐伯也看向窗外：“你看。其实都不是和自己毫无关系的。”
“……”
真奇怪。宫侑心想。他也不是要来听这些话的。他太过年轻，心里已经装满东西，没有余裕承担更多人的苦难了。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饱受挫折、心怀苦痛。不要把自己的失败都交给别人来解决。——很多个瞬间，他都是想这样大喊的。可是他看着佐伯，他看着她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扶着可乐，水珠像泪水般不断沿着纸杯外壁滑落。宫侑没有感到烦躁与愤怒、甚至是歇斯底里，他的心里只是忽然一下充盈着冰凉的悲伤。
她没有和自己说什么。她只是讲了一个别人的故事，甚至和他毫无关系。
宫侑知道，那些事情是不能变成故事的。当他们拥有了主角，当那个主角拥有了过去、家人、朋友，有了喜欢的人，有了期待和梦想，就不再只是故事那么简单了。而他也就不能再忍心只做一个擦肩而过的陌路人。这很奇怪——明明是与他毫无关系的。可是一旦得知自己与他们有了那么一点关系，他人的痛苦就像变成了自己的痛苦一样席卷而来。
“那女孩，后来怎么样了？”他听到自己问。
“……她住院了。”佐伯没有看他，她的眼睛和长发都是墨一般的黑，在灯光下闪闪发光，“我去看她的时候，她PTSD很严重……可能没法回学校了。”
“是吗。”
“嗯。……冰激凌要化了，你快吃。”
女生收回视线，拿起插在冰激凌杯里的勺子。刚刚做好的冰激凌里加了奥利奥碎，还冻得十分严实，她用左手有些困难地舀着，半晌都没有舀动。宫侑笑了：“要我帮忙吗？”
她疑惑：“你怎么帮？”
“我喂你吃……？”
佐伯动了动眉毛：“你不要觉得自己长得好看，就说什么话都能吃香。”
他笑了，不再盯着她看，拿起自己的勺子：“真不可爱。”
再过四个月，他们就可以毕业了。
宫侑在心里算着。他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在算着这笔账。五百二十九天。三百六十五天。一百三十七天。起初还是按捺着焦躁进行倒数，到了后来，就变成习以为常、日复一日的忍耐与淡忘。啊——深夜无人的时候，他就躺在床上想，毕业那天，他就要拿着一束花，狠狠砸烂在那个叫宇仁菅的教练脸上。他还没有力量，所以他必须要积蓄力量……他要出人头地，他要获得名声、金钱和话语权，然后才能站上擂台和大人对抗。——是最简单不过人情世故了。
他想着那个场景，想着色彩鲜艳的花束砸在那个男人脸上，花朵破碎、飘落……他咬着下唇笑起来，眼眶湿润。
“我啊、”
终于，他拿起女生搁在一边的冰激凌，用她的勺子舀了一大口，递给她。
窗外的信号灯依然变换着颜色。
“？”佐伯抬头看他。
“……我不打算当什么英雄。”
宫侑握着给她舀的冰激凌，微微垂着脸，快餐店内的灯光将他半边面孔照亮。他似乎总是心事重重的眼底，却又浮着一丝不知是天真还是赌气的光亮。“我只是想好好毕业而已。在这里待到毕业，……然后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嗯。”佐伯接过他递来的勺子，“……我也是。”
“你哪里是了。”宫侑没好气地看着她，“你就差真的把警察叫到学校来了。”
“有吗……？”
“上次回答老师的问题的时候也是，那个课文的问题，你突然说什么高一时候自杀的朋友……”他看到女生抿着勺子，望着自己的眼睛逐渐亮起来，两颊一热，“不是，都是因为你当时的问题发言太有冲击力了。”
佐伯似乎心情很好，把勺子又还给他。他只好又接过，重新舀了一勺冰激凌。
“那个时候啊……那个老师是新来的嘛，她也不知道。”女生弯起嘴角，“我就忽然想让她知道一下。”
“结果呢？”
“叫到办公室批评了我半小时。没了。”
“真亏你还能一脸正气地说出来。”
佐伯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宫侑也只是看了看她，“但是。”
“？”
“……那个时候，”男生垂着脸，他的轮廓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有种微妙的蓬勃、锋利与柔韧，“确实是受你帮助了。……谢谢。”
尽管如此，被他嘲笑做事冒失的佐伯，却一直都比他做得要好。
他总是不够成熟的那一个。
佐伯轻轻抬眼看他，像雪原里探出的一只小狐狸抖落着额顶的雪花。她微笑起来：“你说那个时候，是哪个时候？”
“……不知道！”他把勺子递到她嘴边，“快吃你的吧。”
女生像是看出他的窘迫，于是没再说什么，只是接过勺子。
“我和那个男人——和我们教练说。”宫侑单手支着脸，只是偏着头看她吃东西，“今年春高，我们会拿冠军的。”
“……”
“所以，在那之前，为了让队员好好练习。”他撇过眼睛，“他都不可以再动手动脚。”
“……”
他们身侧的窗外，是车水马龙的黑夜。
静静的，好像一切都十分遥远。
佐伯志和放下勺子。
良久，她只是笑着看向男生，却又似乎一下显得十分悲伤。
“你知道吗，……你这些话，就是英雄才会说的啊。”
作者有话说第2章 二 暮雲春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