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阿飘》鲁予熙

3、阿飘与梦魇

　　阿飘睁开眼睛，就听见计母和女儿在说私房话。
　　计母气愤地道：“你这个婆婆真是个老封建老迷信！那样的话也说得出口！真是气死我了！别人迷信还觉得龙凤胎是祥瑞，大吉大利呢，她倒好，居然还觉得克亲不祥！真是有多不正常的脑子就有多不正常的想法，我们是理解不了她了！”
　　计伏清轻声说：“既然您也不信，那就别听她的了。老人家迷信了一辈子，性格又犟，您也不用再像昨天那样去跟她争论吵闹，到头来还气着自己。”
　　“我就是听不得她那样说我的宝贝外孙！”计母气呼呼地说，“你从生孩子到现在，统共见了两回孩子，回回都说这种狗屁倒灶的话，她有问过你没有？问过孩子没有？一上来就是不祥不祥不祥！她的祖窝倒是祥得很！你看看她是怎么做人奶奶的！”计母说着又哼哼了两声，“要不是看着拾遗他这些时候忙上忙下的，对你、对孩子也用心，我早就拉着你抱着孩子回家去了！计家又不是养不起！”
　　计伏清哭笑不得，拉着计母软绵绵地叫了一声“妈~”
　　计母冷哼，反而拉着计伏清仔细叮嘱：“妈跟你说，你这婆婆，说什么不祥不祥的，我看一时半会也改不了，说不定一辈子也改不了，你可得注意了！婆媳关系自古以来都难处理，你要花点心思拢住拾遗啊！让他向着你！毕竟要跟你过一辈子的事他，可不能因为这件事，因为你婆婆，让你们夫妻两个生分了！知道吗！”
　　计伏清无奈地应了，转头却惊呼了一声：“啊，这孩子什么时候醒了？”
　　计母一看，可不是醒了么，阿飘正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们呢！就是不哭不闹，没发出一丁点动静。
　　计伏清连忙把阿飘抱了起来，掀开她的小衣服摸了摸小肚子，又把她翻过来看了看她的小屁屁。没办法，阿飘不哭不闹的，她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察看她是不是饿了、拉了。
　　小屁屁还干净得很，小肚子却瘪瘪的，计伏清又连忙给她喂奶。阿飘平淡地任她折腾自己，反正她是个只在乎怎么作死的鬼。
　　哦，现在是人了。
　　还没喂完阿飘，阿沉又醒了过来，张着嘴哇哇大哭，好在计母接手了他，不然计伏清真是要忙晕。
　　完事之后，阿沉固执地拱到姐姐身边，依偎着姐姐沉沉睡去，阿飘受他影响，也慢吞吞地闭上了眼睛。
　　恍恍惚惚间，好像有一个声音在轻声唤她：“幺儿？幺儿？”
　　阿飘睁开眼，看见她前世的母亲坐在她床边，面带着和蔼的微笑：“幺儿，快起来，今天你父亲要回府了，你背了那么久的诗，到时候可要在你父亲面前好好表现表现。”
　　阿飘迷迷糊糊地想，父亲回府，今儿是个什么日子？她注视着母亲身上水色的绣着荷叶莲蓬的长裙，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点什么。
　　这一日她记得，母亲许久不见父亲，得知他回府，特意亲自下厨备了一桌酒菜，还让她们姐妹在席间吟文诵诗讨父亲开心，可那为父亲生了次子和三子的如夫人，仗着有老夫人撑腰，故意在长子的酒中下药，栽赃给母亲，父亲大怒，扇了母亲三巴掌，令她交出管家权，并闭门思过。
　　阿飘想伸手拉住母亲，却猛然觉得手脚都不属于她了，她听见自己口中发出稚嫩的声音：“是，母亲。”
　　母亲转身走了出去。
　　不、不，别去厨房，别去做菜！
　　阿飘努力想要阻止她，但手脚仍然不听使唤，她像木偶人一样，被一根无形地线牵着，重复这一日她做过的事情。
　　不！那个仆从是如夫人的钉子，不要叫他碰任何东西！
　　不！母亲你快回头看一眼！
　　不！长兄你不能喝这杯酒！
　　她在内心深处极力地呼喊，试图让哪一个人注意到某些不同寻常，她在这具躯壳里大喊大叫，期望着自己能发出哪怕一丁点声音也好，可是！都无济于事！
　　事情像她记忆里的那样发生了，家宴乱做一团，她呆呆地注视着咆哮的父亲，喊冤的母亲，火上浇油的老夫人，慌乱的兄弟姐妹，还有隐隐露出一抹冷笑的如夫人。
　　从这一天起，她柔弱不堪的母亲变成了过去，接下来是她疯狂的开始。
　　阿飘瞬间惊醒！
　　旁边阿沉不安地哼唧了两声，又不自觉地蹬了一下两只小短腿。
　　阿飘在黑暗里凝视着洁白的天花板，看得久了，那上面好似冒出了一个人脸，时而微笑，时而冷漠，时而疯狂大笑，时而狰狞不堪，时而张牙舞爪，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下来，将她生吞活剥。
　　天欲叫人灭亡，必先使其疯狂。
　　小胖子又开始哼哼唧唧，过了一会儿就变成小声的哭泣，分贝逐渐加大，很快就把怀拾遗和计伏清吵醒了。
　　计伏清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就一翻而起，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双胞胎的小床前，弯腰轻声哄道：“怎么了怎么了？宝宝不哭，妈妈在呢。”
　　怀拾遗也过来仔细看了看姐弟俩，嘴里一连串地说：“是冷了？饿了？拉了？还是怎么了？”
　　小胖子委委屈屈地哼唧哼唧。
　　阿飘想了想，朝计伏清招了招手，我做噩梦了，快快过来抱着本飘！
　　怀拾遗折腾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小胖子到底为什么哭，他看了一眼阿飘，疑惑地说：“也没情况啊，到底是怎么了？……宝宝们想跟我们睡了？”
　　“也许是吧。”计伏清说，“把宝宝们抱到大床上去睡吧。”
　　接下来，一觉无梦。
　　等到怀司业夫妻再次上门，大伯母常卿如抱着小胖子，微微皱眉，说：“阿沉看起来没有之前那样活泼了啊。”
　　她怀里的小胖子焉焉搭搭的，也不张嘴笑了。
　　计伏清叹了一口气：“是啊，也不知道怎么了，最近这俩孩子吃的也少了，都没什么精气神。”
　　怀司业瞅了瞅阿飘，她仍是睁着眼一动不动，看不出来跟以往有什么区别。
　　常卿如问：“有没有去医院检查一下？”
　　“查了，什么问题也没有，医生倒是说阿飘缺觉。”计伏清摸了摸阿飘没长几根头发的小脑袋，“可她每天也睡了十几个小时，怎么还缺觉呢？”
　　阿飘在心里默默地说，是因为每晚，她前世的母亲大人都来拜访她了啊。
　　在前世里，她更多地记住了母亲大人疯狂的样子。
　　她恨，恨后院的女人夺走了她丈夫的宠爱；她恨，恨老夫人花样折磨她永远给她添堵；她恨，恨那些庶子庶女对她不恭不敬有狼子野心；她恨，也恨她的孩子们不够争气给她带不来荣光；她恨，也恨自己的肚子里为什么冒不出一个男孩！
　　她也恨她的丈夫，但也爱极了他。
　　所以她用尽了花样对付后院的女人，各种手段也用到了庶子女身上，她还对老夫人出手，甚至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放过！她的心灵逐渐扭曲，最后发展到只要别人在她面前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甚至是外人无心之失，她都要百般折辱那人，最后置人于死地。
　　但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对付过她的丈夫。
　　而前世阿飘一直在救人，可到最后，都没能救得了自己的母亲。
　　她的母亲坠落在罪恶的深渊里疯狂大笑无法自拔，并拒绝了阿飘抛下来的能拉她上岸的绳索。
　　每一个夜晚，每一次入睡，她都梦到了她，梦到她满脸的鲜血，梦到她阴冷而又嘲讽的笑容。
　　是因为又一次做了人，所以这些本该遗忘的记忆才涌上来的吗？
　　阿飘正想着，又听到计伏清忧心忡忡地说：“我真是不知道是他们姐弟两个哪里出了问题，或是其中一个出了问题，另一个受了影响……他们不好，我心里也很难受。”
　　计伏清捂着胸口，眼圈红红，泪水几乎又要落下来。
　　阿飘一愣，在心里大叫：“别哭啦！求你……”她默默地吐出一口气，猛然想起前世之时，她的母亲大人也是如此这般忧伤流泪，然后，阿飘就每次都心软了。
　　入夜，阿飘趁着怀拾遗与计伏清都已入睡，灵魂出窍回了酆都。
　　她在酆都几百年，自然知道路该怎么走。
　　酆都大帝看见她，微微诧异道：“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没听说你死去的消息啊？也没见无常去勾你的魂。”
　　阿飘：“……你这是时刻关注着我呢？”
　　酆都大帝笑了笑：“那你是有事自己回来的咯？说吧，什么事？还需要你在这种状态下回一趟酆都？”
　　阿飘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问道：“我想知道，我前世的母亲，她死后……怎么样了？”
　　酆都大帝明显被她问得愣了一下，看起来也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他道：“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不会开口问她的事了。”毕竟连望乡台都没走上去看一眼，“她啊，死后魂魄入了终焉界，大概早就被哪只恶魂给吞噬了吧。”
　　阿飘扯了扯嘴角，心情复杂地说：“也是，跟我想得差不多……她背负的罪孽太多，也只有这一种去处了吧？”
　　酆都大帝挑了挑眉：“你回来只是想问这个？”
　　阿飘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也行吧，随便你。”他耸肩道，“不过你就这么回来好吗？灵魂出窍后的肉身就像植物人一样叫不醒，如果你的家人发现了，可是会很着急的。”
　　“我会尽快赶回去的。”阿飘说。
　　酆都大帝微微点了点头，又问道：“你之前那么多年也不见说起前世的人或者事物，怎么去阳间之后，又想起，问你的……母亲了？”
　　阿飘一想到近日来她连续做的梦，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我梦到她了……梦到了前世的许多事情。有的东西，有的人，直到今日，我还是觉得无能为力……什么都改变不了。”
　　“或许是因为你一直都没有仔细回想过吧。”酆都大帝垂头摸了摸椅子的把手，神色晦暗不明，“虽然前世种种皆已成云烟，但这也不是遗忘的理由，刻意的遗忘，那叫逃避。或许你应该正视前生种种，而不是一味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