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的第十七年》洛青拾

27、第 27 章

　　夏日夜晚的街道上，明明该是湿热到衣服都粘腻不堪的时节，陆明却仿佛当头被浇了一盆冷水。
　　“你、你……”他看着谢辰峻，话都有些说不清楚，“你不会是——”
　　“我没有和他做什么，”谢辰峻低着头说，“但是我在那几十分钟里不仅一次地想过，如果我能变成他那样的人就好了。”
　　“……”
　　“我承认，我对他产生了倾慕。我想变得和他一样，成功，富有，受人尊重；我希望内心足够强大，强大到冒犯了他人也丝毫不觉得愧疚；我希望我心有城府，处变不惊；我也希望可以自信到藐视所有不如我的所有人，我希望我能有资本去那样想……
　　“所以，”谢辰峻噙着泪水抬起头，“我承认我在他提出那两个方案时产生了强烈的冲动：我想到他身边去工作，我想向他学到更多东西，甚至，甚至——”
　　“甚至你想喜欢他，是么？”陆明面无表情地说。
　　“不、不是的，我没有想喜欢他，我只是希望——”
　　“只是希望他能喜欢你吧？看重你，赞赏你，在你做得好时像长辈那样夸夸你，就像我一样。”
　　“陆老师——”
　　“小峻啊，”陆明苦笑着拢了拢头发，“你是怎么做到开小差都那么诚实的啊？其实你不告诉我我完全不会发现，还是说，你不仅仅是想开个小差，你是，认真的……”
　　夜空下他茕茕而立，月色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俩人之间相距不足半米却像隔着千山万水，谢辰峻从没见过陆明那么无力和孤单的样子。
　　泪滴滑落在脸上，这一次没有人帮他擦去泪痕了。谢辰峻的眼神沉溺在痛苦里，他咬着唇，字句呢喃地说：“我没有想开小差，也没有想离开你。我只是有那么几个瞬间突然想，想——”
　　“想在你身边的是他那样的人，就好了，对吧？”
　　“！”
　　“那样你就可以纯粹地依靠他。让他保护你，帮助你，让你有朝一日成长为他那样的人。”
　　“陆老师——”
　　陆明深深地叹了口气，望着头顶的月色，小声道：“真是抱歉啊，我不是你想要的那个人……”
　　“不是的陆老师！”谢辰峻顿时泪流满面，“我难过就是因为我不该产生那样的念头。虽然只有几个瞬间，但我依旧感觉像是背叛了你一样——刚开始我没有察觉，但后来我发现自己努力说服你，其实是在说服我自己。只有我相信了自己的判断是不基于任何私人感情的，我心里才会好受一点……可我还是因为这个跟你吵架，害你受伤了，我、我——”
　　谢辰峻说不下去了，不停地用手背胡乱抹眼泪。陆明看着他这模样，心痛得无法呼吸。
　　不过他还是温柔地摸了摸谢辰峻的头，努力让他平静下来。
　　“所以你告诉我这些是为了什么呢？”陆明说，“为了让我说句‘原谅你’，你好原谅你自己，对吗？”
　　“！”
　　谢辰峻惊讶地抬头。
　　不管过了多久这个男人都能轻易地将他一眼看穿。
　　谢辰峻以为自己的努力有所成效，其实他在陆明面前依旧无法遁形。
　　“小峻啊，你知道为什么我一直不太看好年轻人的恋爱吗？”陆明将他轻轻揽进怀里，语气温存地说，“尤其是年纪小的你，和年纪比你大很多的我……其实在最初我就一直隐隐不安，只是我不确定那种不安究竟是什么，所以从来没对你说起过——但是我现在知道了。”
　　陆明看着他，谢辰峻挂满泪痕的脸满是茫然。
　　“因为你对我的喜欢，是基于你‘不知道自己要什么’这个大前提下，”陆明眼睛里有一丝悲哀，“就像我们年轻时总爱疯狂迷恋某个人一样。那时我们看到的世界小，内心系统筑构得不够完善；我们不知道自己会成为怎么样的人，于是总是在那些足够吸引我们的人身上寻找精神寄托。
　　“而小峻你，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所期望的到底是什么。小时候的你寻求保护和关爱，长大后的你寻求自我强大；所以你刚开始会迷恋上我这个对你百般照拂的男人，长大后却会在遇见更优秀的人后，内心产生无法自拔的倾心与爱慕——”
　　“没有陆老师，我没有喜欢他！”谢辰峻举着手发誓道，“我真的没有喜欢他，我只是想成为——”
　　“你在先前说你想‘追上我’时，有没有想过要成为我这样的人？”陆明目光深邃滴看着他，“就算你指的不是事业或成就等方面，你有没有想过你要在任何你能企及的地方向我靠近？努力变成——你说的那样，‘能够与我比肩’的人。”
　　谢辰峻看着他，耳边的世界仿佛安静了下来。
　　“所以你会觉得，我对你的爱只是‘包容和关心’，而非‘爱慕与欣赏’。小峻，要说欣赏，你身上有非常多我喜欢的闪光点；可要说爱慕——如果你的‘爱慕’中含有仰视和倾慕，并且有强烈的意愿想要成为对方的话——小峻，我没有。我没有想要成为你，而事实上，我也不希望你成为任何人。”
　　陆明摸着他的脸颊说：“小峻，你成为你自己就好了，不用去向任何人靠近。有些人可以在某一方面很优秀，但是你的话，做不到也没关系。我喜欢的就是原原本本的你，哪怕你会哭，会胆小，会犯傻，会做错事……我喜欢人的不是一个必须和我‘比肩’的人。你不够‘强大’也没关系，‘强大’本身就是相对的。只有某一天你充分地相信自己，认可自己了，你才会变得无比强大——
　　“小峻，你在爱一个人之前，应该先学会爱你自己啊。”
　　“……”
　　谢辰峻看着他，眼睛里水光流转。几秒钟之后，他像突然意识到什么一样，扑进陆明的怀里嚎啕大哭，嘴里一直不停念叨着“是我的错”“都怪我”等等等等……
　　陆明摇了摇头，看来他还是没有懂自己的话。
　　或者他可能懂了，但是发现自己做不到，于是才发出这样悲伤难掩的恸哭。
　　·
　　·
　　后来过了好久谢辰峻的哭声才止住。陆明这回没有哄他，也没有打扰他，只是轻拍他的背，就这么耐心地陪他站在星空之下，任他放声哭泣。
　　谢辰峻鼻涕眼泪都大剌剌地蹭在了陆明肩膀上。陆明苦笑，却依着他。看他情绪逐渐稳定后，陆明才恢复了往日里调笑意味的语气。
　　“好啦，哭完了？哎哟我这肩膀啊，都酸了……陆老师我现在就一只胳膊可以用了，你稍微悠着点啊？”
　　谢辰峻忙去看他的肩头，发现衣服上已经是一片湿润之后，又难过得哭了出来。
　　“好啦好啦，怎么还没完没了呢？”陆明又笑着拍拍他，“虽然我是说过也会喜欢爱哭的你，但是哭多了眼睛可会肿哦，明天你怎么去上班啊？……”
　　“陆老师。”
　　“嗯？”
　　“我决定了。”
　　“你决定什么了？”
　　陆明心里一凉。不会吧，这小鬼听了自己的话，不会是要跟他分手了吧……
　　“我决定，我要一个人，去、去成长为更好的自己，”谢辰峻红通通的眼睛肿得像俩大桃子一样，“陆老师，你说得对，我从来都没有找到过真正的自我，所以我想接受徐少峰的提议，出国读书……好吗？我保证不会再跟他有半点接触，我就自己去读书……陆、陆老师，你怎么看？”
　　谢辰峻用怯生生的眼神看着他，这模样分明不像是在告诉他自己的决定，而是在寻求陆明的意见和许可。
　　陆明叹了口气，心里有万般不舍都生生咽了下去。
　　“你想好了吗？不要再考虑一下吗？”
　　毕竟到一个没有我的地方去，我会真的很舍不得啊……
　　“我原本在徐少峰的那一串条件中，唯一想选的就是这个。我也觉得自己真想做生意的话，太门外汉了。我大学的时候任性地学了自己想学的东西，所以现在我想及时补救一下——”
　　“你别又习惯性地怪自己啊，”陆明揉揉他的脑袋说，“谁说你学心理学就是任性了。这几年下来你的内心世界不是平静且强健很多了吗？你会自己试着去寻找问题的解决办法，这已经比大多数人都要强了。”
　　“可是我毕竟不想从事这一行，”谢辰峻说道，“我深知自己的心理状态并不是特别稳定，我没有办法成为一个专业的心理医生，去频繁地对病人共情，所以我才想……陆老师你放心，我会处理好徐总以及公司的事，不会再让自己跟他扯上关系。读完书之后我也不会去他身边工作——”
　　“小峻，”陆明苦笑着看着他，“如果你想在他身边工作，我也不会拦着你的。”
　　“陆、陆老师……”谢辰峻瞳孔张大，震惊地瞪着他，“你是要——跟我分手吗？”
　　“从你做出选择的那一刻起，就应该知道这个结果了吧？”
　　“我不要！我不要分手！”谢辰峻眼泪一下子又涌了出来，“我不要跟你分手陆老师，我不去了，我不去了好吗？”
　　“我没说要跟你分手啊，”陆明温柔地帮他抹去泪水，说，“但当你成为真正的‘你自己’的那一天，你还会做何选择，你自己现在应该也无法保证吧？”
　　“啊……”
　　“也许你会终于意识到，你对我的感情，或许原本就是错觉，或许在你真正的人生道路上，不值一提。”
　　谢辰峻死死地瞪着他，脸上写满难言的恐惧，大把大把的泪水喷涌而出。他扑进陆明的怀里，这一次，他无声地啜泣起来。
　　“别害怕啊小峻，”陆明一下一下地拍着他，“至少到那一天，你不会再感到难过……”
　　只是会把难过都留给我而已。
　　因为我甚至对你说一句“留下”的勇气都没有……
　　·
　　·
　　六月里剩下的日子极其闷热难捱。俩人间的氛围一下子由原先的甜蜜腻味，变得稍许有些尴尬，甚至偶尔单独相处时俩人都会不自觉地冷场，这在以前可是从未出现过的。
　　他们都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他们的关系里。这种时候寻求一点改变是必要的，不然他们的矛盾即便不在这次争吵中爆发，也早晚有一天会变得再也难以维系。
　　所以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彻底下定了决心，谢辰峻的出国准备工作开始得非常迅速。
　　而这些日子陆明要在家里养伤，没再去送过他，也正好借此机会不再插手他的工作。
　　谢辰峻每天去公司是自己在忙，还是会和徐少峰见面，他都不管，也从不过问。他只知道谢辰峻自那天之后便比先前还要忙。白天去公司处理各种事情，晚上回来后要准备申请学校的资料，复习考试，看各种攻略，联系各种人，等等等等……
　　陆明看似悠闲地陪在一旁，心里却宛如一潭死水：他知道从现在开始，他就再也帮不上什么忙了。
　　他只是给了谢辰峻一张存款六位数的银行卡，说不想让他在国外生活拮据。谢辰峻说自己有钱，还会去申请奖学金。推脱了两次后他看着陆明那张脸再也说不下去了，便把银行卡揣进了兜里。
　　·
　　六月的最后一天，陆明差不多该回去了。不过这天谢辰峻要考托福，陆明把他送到了考场外头。
　　陆明手上的石膏已经拆了，现在开车没什么大问题。车子停下后俩人都沉默了，这告别的氛围一如两年以前一样，甚至悲伤的调调比起那时候，根本就是有增无减。
　　“陆老师你别等我了，”谢辰峻垂着眼说，“要考近四个小时，你先回去休息一下吧，明天还要开一整天的车。”
　　“没事啊，”陆明伸了个懒腰，笑眯眯地转向他，“考完试陆老师带你去吃好吃的，算是庆祝一下～”
　　“又不一定能考好，庆祝什么……”
　　“你一定没问题的，”陆明揉着他的头发说，“而且陆老师就要走了，你不想好好吃个饭啊？”
　　算是，好好道个别吗……
　　谢辰峻脸色更加忧郁，陆明干脆把使劲把他头发揉乱，故作轻松地说：“好啦，明明是你自己做的决定，都已经到这里了，别再动摇了啊？——快去吧，考试快开始了～”
　　谢辰峻抬眼看他：“陆老师，你真的会等我吗？”
　　“会啊，”陆明说罢，又明白了他的另一层意思，目光柔软了下来，“我会的，放心吧。”
　　谢辰峻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下车便走向了考试大楼。
　　陆明看着他的身影，长长地叹了口气。
　　该和这一切说再见了吗……
　　这时手机上来了条消息，他打开一看——接着脸色骤变。
　　·
　　·
　　四个小时之后，谢辰峻从考场走出来。
　　考试考得他饥肠辘辘。此时正值午后日头最热辣的时候，他眯起眼举目四望，阳光遍布他视线可及之处，他感到有一丝晕眩。
　　原先室外停车场里陆明停车的地方换成了别的车，兴许他是去别处等他了，谢辰峻边走边掏出了手机。
　　结果刚开机他就看见陆明发来的消息，仿佛当头一棒。
　　陆明：【小峻，家里有些急事，我先回平城了。你考完试给我发消息，回家路上小心。】
　　他，走了……
　　那一瞬间这几个中文字仿佛变成了谢辰峻看不懂的外文乱码，他拿着手机站在耀眼的阳光下，站了好久。
　　原来他连这半天都等不了了吗？如此急匆匆地就跟他做了道别，连个借口都不愿意费心去想。
　　他在平城都没有家人了，什么叫做“家里有急事”……
　　谢辰峻嘴角勾起一抹苦笑。这毕竟是他自己的选择，怨不得别人。
　　也许陆明有他自己的想法。他这样做是为了让俩人都不那么痛苦，不拖泥带水地结束这一段关系。
　　那一瞬间谢辰峻仿佛突然释然了。是啊，这才是个好办法，连告别的机会都不给自己，他大概不想再看见自己哭泣了吧。
　　他应该很不喜欢这样弱小又麻烦的自己吧……
　　谢辰峻用力地捏了捏手机，带着心底里最冷的那一汪寒意，走入了刺眼的阳光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