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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二十章(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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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敲了敲掩上的办公室门,没有听到回应,却听见压低的咳嗽声。
“纪总?”
“进来。”
推开门,一眼就见桌后的纪远尧低头又在咳嗽,脸色十分不好。
度假在外这两天,看他状态都很好,一回来却遇上这件事,我忙过去帮他倒了杯温水,看着他刚把药片咽下去,又抬腕看时间。我忍不住说,“还早,刚刚给大家叫了餐,帮您也叫一份好吗?”
“不用,我不饿。”他摇摇头,“帮我倒杯咖啡吧,浓一些。”
“你从中午到现在都没吃东西。”我固执地站在他面前不走。
“我不饿。”他的固执远甚于我。
我不再坚持,转身离开,按他的要求泡好咖啡,再送进去的时候,带上了几颗费列罗巧克力,一起放到他手边。纪远尧看了一眼,诧异地笑了,“怎么还有巧克力?”
难得看见他的笑容,我也笑道,“是我的。”
他“哦”了声,“原来你经常躲在外面偷吃零食?”
我急忙解释,“不是,我低血糖,只好随时带着巧克力……”
他笑起来,然后认真看我,“低血糖要注意,你是太瘦了。”
这种时候听他还有心情与我说巧克力与低血糖的话题,我有些啼笑皆非,心里却觉得异样踏实,有淡淡的感动和回暖。正想着这时候是不是适合说话,却听见苏雯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纪总?”她敲了敲敞开的门。
我见她有事找纪远尧,忙要退出去。
纪远尧却一边示意苏雯进来,一边叫我等着,似乎还有什么事情吩咐。
我只好站在一旁。
苏雯进来在桌前坐下,等纪远尧先吩咐我的事情,好让我离开,纪远尧却头也不抬地问她,“什么事?”
苏雯怔了下,很快神色如常,向纪远尧提出是否应该让法务主管介入,同时向总部人事部门上报此事。我第一反应只是诧异她怎么干涉起人事部门的工作,转念一想,明白了她的意图,后背倏然凉了一下——看上去都是出于工作考虑,毫无问题,真正用意却指向任亚丽的疏漏。
都这时候了,她还惦记着扳倒任亚丽,不失时机地落井下石。
难怪纪远尧会把我留在这里,他见苏雯进来大概已猜到她的来意,这么做或许就是暗示苏雯,不想这时候见到任何人再起事端。但苏雯太急于抓住一个攻击任亚丽的机会,连这么明显的暗示也没有放在心上。
任亚丽作为人事经理,事前事后毫无觉察,连离职员工去了竞争对手公司这样重要的信息也没有及时反馈上来,未能及时发现内部异动,的确应对此次恶意跳槽事件承担责任。最起码我们对涉及核心层面的技术人员都有约束机制,劳动合同中的非竞争性条款是如何限定的,为什么没能起到丝毫作用,由此带来的违约责任是否应该立即追究……这一系列问题是该任亚丽主动考虑的,但她的表现显然不够尽职,以致被苏雯发现纰漏。
苏雯的反应之所以这么快,也许是怕任亚丽回过神来,将纰漏一一弥补,再发难就晚了。
我却难以理解,像任亚丽这么精明老练的人,为什么此次表现如此不力。但是从她的处境想想,对冯海晨等人去向的一时疏忽,倒也正常;那位研发主管又是总部直接委派,在公司服务多年,一向以资历自傲,以嫡系自居,动辄要求向总部上报,很是个棘手人物。纪远尧要敷衍总部的面子,对这种人,只能采取不冷不热的搁置态度。
现在出了这么一个状况,要怎么处理,已不由任亚丽说了算。
任何人和事,只要牵涉到总部,就变得莫名复杂,就算纪远尧也一样为难。
看着苏雯的落井下石,我并不意外,却依然心惊。
如果不是纪远尧,而是遇到一个易怒多疑的上司,任亚丽可能就这样不声不响中了苏雯的招。
但好在他是纪远尧。
“现在不是忙这些事情的时候,自己还没弄清底细就上报总部,拿什么上报?”
很少见到纪远尧用这种口气说话,语声很淡,话锋却冷。
“法务可以做些工作,但起不到实质作用。”他正视面前脸色微变的苏雯,严厉地说,“正信做这种事,不是一次两次,他们很清楚怎么抹杀证据,不会留着把柄给你抓,否则告他们的人已经排成长队。至于追究个别人能挽回什么,实际意义在哪里,是帮正信抬轿还是引总部来打我们巴掌,你深想过吗?”
苏雯脸色阵红阵白,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站在一旁,满心惴惴,既是被纪远尧的厉色吓到,也是尴尬于自己目睹了这一幕,只怕往后苏雯对我微妙的态度要完全转变为敌意了。这让我心底暗暗叫苦,趁着纪远尧因咳嗽而打住了话,我小心翼翼说,“纪总,我先出去看一下……”
“你等着,这里还有事。”纪远尧一眼扫来,令我几乎冻住。
我触了他的逆鳞。
显然他对苏雯这个时候还忙于内斗的举动十分生气,可我不知道为什么故意要让我在场。
以往在苏雯这个嫡系与空降的任亚丽之间,纪远尧总是偏向着苏,微妙压制着总部派下来的任亚丽。也许这让苏雯以为,终于有个扳倒任亚丽,替纪远尧拔掉身边一颗钉子的机会,却没想到纪远尧完全没有这个意思。
来自纪远尧的这一巴掌真是又脆又狠,我替苏雯感到一丝难过。
最后他还是颜色稍霁,似乎又恢复一贯的温和,“这件事我会与Amanda沟通,法务可以稍后介入,但这不是解决眼下问题的方法。你明白吗?”
苏雯还能怎么不明白呢。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我心里一片凉意,垂下目光站在一旁,静等纪远尧的吩咐。
然而他什么也没说,一动不动坐在桌后,脸上有种厌倦神色。
“咖啡凉了,要换过吗?”我低声问。
“要学会主动承担。”纪远尧淡淡抬起目光,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却是点到为止。
就这样轻描淡写一句话,原来也可以令人如此羞惭,羞惭得只想钻到地板缝里去。我被穆彦训斥过,被苏雯刁难过,但那些都不像这句话,直接敲打在人的软处。
羞惭之下,我有些明白过来他的用意。
原本苏雯和任亚丽是相互牵制的两个对头,再加一个叶静,形成这个体系的微妙平衡。现在我的弱势,任亚丽的失误,使得平衡被破坏,苏雯迫不及待的举动引起纪远尧不悦,他需要再度看到平衡局面,需要维持这种稳定。
任何一个下属的独大,都不是上司乐见的,无论苏雯还是任亚丽,穆彦还是程奕。
这个念头倏忽闪了过去。
我一惊,下意识抬眼看向纪远尧,从他平静的侧脸已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示意我可以离开了。
我没有动,积攒不易的勇气被这一番话击破,重新聚集起来需要一点努力。
纪远尧抬眼,投来询问的眼神。
我不能再迟疑,横了横心,“刚才会议上我想到一个问题。”
“你说。”他言简意赅。
“是这样……我注意到,从时间上看,正信剽窃去的资料,是我们修正BR报告之前的。”我尽量放稳语声,“如果冯海晨离职前没有接触过您让我处理的那部分数据,可能不会知道BR的问题其实是产品硬伤导致,不是BR本身的错,他也不会知道我们之后做出的修正。”
“说下去。”纪远尧目不转睛看着我。
出现硬伤属于后期环节,与前期研发各是一批人员,公司为了避免泄密,对每个环节都设立了一定的保密机制。按照纪远尧对那份报告的机密重视程度,应该没理由让一个并不信任的研发主管知道。当大家的注意力放在产品和正信本身,无暇顾及其他的时候,我想起了BR那份报告和它背后困扰了我很久的疑问——为什么产品的硬伤,一直到最后才被发现,并且不是被技术部门发现,却是在市场测试中偶然发现,再经BR反馈回来。
在思索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已经颓然放弃,隐隐感觉那不是我这个层面可以解开的疑问。
我所能接触的内容有限,只知那份在纪远尧家里完成的报告是关键,即使在这个时候,也让我不由自主想到那个方向,因而触动了另一个想法——
“如果正信是连我们的产品硬伤也一起剽窃过去,那是不是说,他们只要启动,很快也将遇到我们已经预见的困难,并且凭他们的能力,解决不了?”
我飞快说完,屏住呼吸看纪远尧。
他没有回答,只用一种奇异的目光久久审视我。
“这是你刚刚在会上想到的?”他问。
“是。”
“那为什么我让每个人自由提出想法的时候,你没有说?”
我迟疑片刻,低声说,“因为没有得到你的许可。”
项目推迟的真正原因至今没有宣布,产品有硬伤的事也许只是纪远尧和个别高层心中有数,在管理层中未曾见到公开。BR的问题也已经按下去很久,再在这时候提起来,不知道是否合适。我因这个特殊的工作位置,才窥得一斑,按道理应该在看过之后立即忘记。
离开会议室的时候,我很想问穆彦,他应该对此也有数,却为什么没有提?
是因为他一时之间没有想到,走入思维盲区,还是另有顾忌?
无论如何,既然这个问题我想到了,是藏在心里不说,还是为了公司大胆说出来——也许说了,会碰触到我无法看见的禁区,不说却不会对自己有任何坏处。
挣扎良久,我决定说。
与其私下再问穆彦,不如就让纪远尧来判定这结果。
“没有得到许可,你就不敢说?”
纪远尧带了一丝笑意,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似乎在玩味我的反应和我的话。
我抬眼望住他,“不是不敢说。”
“那是什么?”他问。
“我认为不该说。”我回答。
他看着我,好一阵不说话,沉寂得让我感到自己正在一个深渊的边缘一步步往下滑,就快要滑下去时,终于听见他说,“很好。”
随后的会议没有继续开下去,纪远尧表示其他人都可以离开,只把程奕、穆彦和研发总监叫进了他办公室,让我在这几人面前,把刚才的想法再说了一遍。
看到他们的反应和表情,我知道自己所触碰的,果真是一个禁区,一个让穆彦也审慎以对的禁区。也许他们不是完全没想到,只是不约而同回避着什么,是什么,我看不到。
“不要陷进僵局,要跳出来想问题”——纪远尧在休会前说的这句话,显得意有所指,也正是那句话坚定了我说出来的勇气。尽管想过触碰禁区的后果,仍是迈出这一步,我不可能永远预知后果再去做事,不试一试,就连知道后果的机会也没有。
在听我说完之后,程奕与穆彦下意识看了对方一眼。
程奕缓声说,“刚才穆总也正与我讨论到这个问题。”
穆彦颔首。
看上去程奕说出这句话,似乎下了很不寻常的决心。
纪远尧笑了笑,毫不掩饰目光中的欣赏了然,似乎早就等着程奕说这句话。
研发总监打破了这种哑谜般的对话,直截了当地说,“好在我们之前严格保密,没有透露这个产品硬伤,原来这是我们的拦路虎,现在却可能成为正信的绊脚石,只要推动他们走下去,这块石头绊倒他们的时候,就是我们反击的机会……但关键是怎么推动,我怀疑他们会把原来的设计胡乱肢解,砍掉成本消耗大的细节,很有可能绕过这一部分。”
“这就是我们现在要做的事了。”穆彦终于开口,靠在椅子里,像只捕猎前一动不动蓄势的豹子,神色阴冷,“推瞎子跳崖,还不容易吗?”
这是第二次从他口中听到这句话,我平白起了一阵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