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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一盘草莓奶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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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家简欢不会进来的店。
站在店门口,能看到胖橘猫坐在柜台上打哈欠,几条长胡须在发亮,光照在它身上,它的橙色毛发如火在燃烧。
旁边的水生植物依然鲜翠欲滴,一根叶片的影子投在颜色浓郁、鲜艳的几何图形羊毛挂毯上,微微晃动。
风铃在响。
小鸡图案的风铃——简欢眯眼看,原来到处都是陈娇娇的痕迹,她第一次踏进这家店的时候根本不会注意。
夕阳光照,店里没有开灯,木质的桌椅泛着莹润、陈旧的光泽,如此昏暗、沉静,但回头看夕阳,又觉得刺眼。
冷淡却围着可爱小鸡围裙的店主只抬眼扫了她一眼,他弯下腰,如往常一样在后厨忙活,玻璃投射出她的影子,她的虚影和他的实影重合,把他遮掩住了,他像没看见她。
简欢想,这是黎桓在给她一个离开的机会。
她轻声踱步进店,找了一个离店门口最近的位置——方便逃离,也方便于观察黎桓的一举一动。坐下的时候,她看到黎桓的背影顿了顿,他可能叹了口气,因为他的侧脸鼓动了一些。他的脖子青筋凸起,他肯定咬牙了,所以下颌线条更为锋利。
种种迹象看来,他不欢迎她。
“我很意外你会来。”
冷淡的声音从后厨传来,随后脚步声逼近。他是个穿皮鞋的厨子,也穿白色衬衫和黑色西装裤。他的扣子解开一颗,最上面那一颗,露出了一些锁骨,袖子挽起到胳膊肘以上,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肌肉。
“我来吃甜品,黎学长。”
“我以为你没有好奇心了,你和伯贤接吻,你们看起来很好,”黎桓语气平静,但放着草莓奶糕的碟子放在桌上发出重重一声,勺子落在瓷盘里“叮”一声,“你却,过来找我。”
圆柱形的奶糕,一颗草莓放在上面。可能是白色的奶糕,但是夕阳下看起来像是浅橘色,简欢对甜品很满意,但对这服务态度不太满意。
所以她拘谨地笑了笑,说:“请不要说得像出轨。”
这是晚会结束以后的第二天。
简欢只是赴约去吃甜品而已。“你请我来,我当然要来,”她一直面带微笑,但她背光,脸上像带了黑色的面纱,所以如同趁暮色侵入的鬼魂,“我可以安静地吃甜品,不问任何问题,黎学长。”
黎桓感觉自己像是献上了祭品,也许他应该再给她点三柱香。
“我们第一次见面,你那时候很紧张,你不敢和我对视,你被金茗的两句话吓到了,吓得逃跑了。”他说,陈述对面的鬼魂还像个人的时候。
“巷子里,”他在简欢对面缓缓坐下,双手交叉,目光冷漠复杂,“你畏惧了,伯贤的一切让你畏惧,在车里,你抗拒探讨真相,你逃避这一切,你不想跟我们有更深的牵扯。我一直认为你是个明智的人。懦弱,但明智。”
“陈娇娇也面对了这些。”简欢挖了一勺奶糕,放进了嘴里。她的行动有些僵硬,因为她不适应被人盯着进食。进食是一件私密的事,它展示了她的牙齿、唇舌和咀嚼方式。
但她知道如何反击。
“她不需要面对这些。”黎桓蹙眉。
“陈娇娇不需要面对这些。”简欢重复。她没有笑,阴沉沉地说:“因为所有人都喜欢陈娇娇。”
那不是她的语气,她在拙劣地模仿谁。
他叹气了。他的颌面,准确地说是沿着下巴转折处,有一块凹陷,说明他咬紧了牙槽。
简欢直直地盯着那里,不知为何,她的视线明明很冒犯,黎桓的神情却从冰冻到半解冻——像化开了的冰淇淋,牛奶、鸡蛋、黄油或者是融化的巧克力,看得出那些口感柔软的原料。
他对自己有一些很难说明的情绪,简欢将它定义为陈娇娇效应,她只要提起陈娇娇,愧疚感或者保护欲就攫住了对面这个擅于运用数据处理事务的人。他所学习的专业,他的成长环境,应该需要他相当理性。
所以情感所造成的判断是非常宝贵的,想必陈娇娇给他提供了相当独一无二的情感体验。
以至于每次提到陈娇娇,他会更倾向用感性来衡量利弊。
“边伯贤学长爱吃草莓,陈娇娇也爱吃草莓,”简欢用叉子把草莓挑下来,放在一旁,说,“如果这是你最拿手的甜品,一道和草莓有关的甜品,你又在晚宴上品尝了很多粉色的甜品,但你没有一次看起来高兴。”
“你一直在观察我?”黎桓问。他压近身子,盯着简欢。简欢在默不作声地吃奶糕,她和她一样,将草莓留到了最后。
相同的、微小的习惯。黎桓还记得对方是怎样明媚地笑着看向自己,饱满的气味就像是最上等的食材,新鲜、生动、鲜活,还有呼吸的温度。“黎桓!黎桓!我采的草莓!”她叫喊着,光脚踩上他锃亮的皮鞋,在他身上跳舞。泥土、灰尘甚至虫子,最干净鲜美的食物都要这些衬托。
她也一样,她拿他的定制衬衫当擦脸巾,挠得他很烦、很痒。脏兮兮的,但又是明亮的,仰头哈哈大笑的,笑起来看到两排牙齿,粉色的口腔,甚至看到那颗没拔掉的智齿。
“我不爱吃草莓。”
简欢突然出声。像从他的迟疑中看出了怀念,她缓缓地将尖锐的金属叉刺进那颗晶莹剔透的草莓,红色汁水渗出来,像戳破了带血的记忆。
“我把它留到最后是因为我不爱吃,”她问,“你要吃吗,黎桓学长。”
“不了,”黎桓说,“我不吃草莓。伯贤说你喜欢草莓。”
他又叹了口气,目光落在别处。他没有直视她,像是失望。
简欢把草莓连着叉子摆在盘子里,她也不再说话。
“你想要什么?”没有任何前兆,黎桓忽然发问,“我知道你父母离异。父亲负债,人在国外多年未回。母亲是单位临时工,经济拮据。你想要你的父亲回来吗?还是想要你的母亲有正式编制?”
黎桓看到简欢定定的神情。她盯着他,思考,她笑了一下,像是准备好了,她左右看了一下,提了口气,说道:“你查了我?”
黎桓神色不变:“我付了很多钱。”
简欢直直地盯着他,随即低头笑了,声音轻而冷淡:“学长你不如直接把钱给我,我可以告诉你更多。”
她还有余力开玩笑:“我可以给你优惠。”
“你的家庭需要帮助。”黎桓只是说。
简欢面色平静,但很快黎桓察觉到她并不如表面那样平静,因为她一口气说出了很长的一段话,语调像是在质问:“学长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想给一个抛妻弃子的父亲回国的机会,我的母亲经济拮据是我要解决的问题吗?他们都是成年人,是家长。”
她猛地站了起来,还是太年轻了,太沉不住气了,面对原生家庭,就像一只被掏了窝的仓鼠。
“我的家庭不需要帮助。”
黎桓偏头,他的脸在光暗交界处,凸显出分明的轮廓,由此让他的冷漠更加刺人。
“那就不要再模仿她,衣服、神态、动作,不要再提起她。”他说。
简欢看起来情绪波动很大,但回答却很坚决:“不可能。”
她克制自己的情绪,大口呼吸,躯体的不适在帮助她恢复精神的平和。
“你去给我父母钱吧,随便你怎么对待我的家庭。我不会因为你要帮助他们而答应你,也不会因为不想让你帮助他们而答应你。不要认为我的家庭能影响我的决定。我很生气,是因为学长你竟然觉得我会为家庭因素做出牺牲。”
她说完,礼貌而勉强地抿唇,像个机器人一样推开椅子。她站在桌子的侧边,俯视黎桓——是个相当知道如何激怒她的人。他有很好的容貌,很好的家世,很好的头脑,还有一些适当的良知。
但她不应该把对方看成心软的笨蛋,哪怕是会俯身放一百块在乞丐碗里的好心富人,他也是从高到低扔了下去。
这么久了,讨厌她的人那么多,还没有任何人拿她的家庭做文章。
“最新消息,不知道你查到了这个消息没有。我的母亲上个月起停止给我生活费,”她胸膛起伏,声音里还有些颤抖,但表情已经平淡,“也许你还查到了更多,比如我的母亲二婚,生出了个弟弟。但我不提、不问,我也没有过多思考,因为我希望和他们做家庭关系上的切割。所以你如果要拿这一点当筹码,劝你,学长,不要白费力气。”
黎桓抬眼看她,他知道这场谈话已经结束了。
简欢的呼吸也恢复平和,她不再假装微笑,语调寡淡、平稳:“家庭会让我生气,这是童年留下的生理性影响,但它不影响我做决定。”
“我会找到陈娇娇,你们毁了我的生活,现在这是我生活里唯一剩下的、必须被满足的好奇心。”
黎桓要送客,他也缓缓站起来。橘猫回头看他,又看了看简欢,发出了一声低沉的、警惕的叫声。
“你越界了,伯贤知道。好奇心害死猫。”
简欢无所谓地笑了笑,礼貌地说:“谢谢你的甜点。”
“我不爱吃草莓,但我很高兴知道,边伯贤和陈娇娇都爱吃草莓。”
“还有,你喜欢陈娇娇。”
目送这个女生走出店门,从始至终,黎桓都没从她身上看出一点过往的影子。他不知道伯贤挑选的标准,但他不喜欢秘密被揭开。他忍不住向前追了一步。
“我不喜欢她。”他生硬地说。
简欢回头,仍然像个鬼魂,笑容飘忽。
“当然,就像我不喜欢边伯贤学长。他们都爱吃草莓,而我和你,学长,我们是一样的人。我们撒谎。”
她抬了抬眼皮:“你能告诉我吗,学长,陈娇娇问你喜不喜欢吃草莓的时候你是怎么回答的?”
黎桓没有回答。他冷淡白皙的脸上又出现了隐忍、克制的神情。
于是简欢笑了:“我告诉边伯贤学长,我爱吃草莓。”
“再见,学长,我还会再来。”